一、快乐龙子明
龙子明今年96岁,头发自然是在20年前就白了,一口牙齿却完好如青壮年。每次表演“咚咚推”,他还能登台演出,如搬演《跳土地》,他必扮演土地神,演《老汉推车》,他就扮演推车老汉,演《天府掳瘟 华佗救民》,他扮演的是看香婆,对“咚咚推”艺术的钟爱和执著追求,令人肃然起敬,叹为观止。
2008年3月上旬,国家文化部公布了第二批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名单,共有551人榜上有名,其中,龙子明是3个90岁以上的高龄老艺人之一。
龙子明家那栋四扇七柱的吊脚楼木屋,坐落在天井寨的寨前路口,屋前一立20多平方米的小院坝,三面用石块垒砌成围墙,在他家屋后那个戏楼还没有建起之前,傩戏演出就是在这个院坝上举行,堂屋充作换装室,门口石阶沿和围墙外的路,都是供来客和乡亲作看戏用。正月初五,我们踏着厚厚的冰雪去看望龙子明老人。我们是上午十点多钟到他家,他满面笑容地迎接我们:“你们一路辛苦了,进屋坐进屋坐!”看着他那和蔼可亲的笑容,让我们在冰雪的天气里,马上就感受到温暖的热度。他把我们带到他里屋的火铺上。火铺的火炉坑里的铁三脚架上,架着一只被柴烟熏黑的铁鼎罐。此时,有浓浓的肉香味“嘶嘶”地往外冒。他一面到碗架里取碗筷一面喊:“老炳,几个领导来得正巧,饭正好熟,摆行头吃饭!”
老炳是他的小儿子,和他生活在一起。他家本来是一家三口,伴随他风雨人生70年的老伴年前病逝,现在只剩下他爷儿俩。老炳50多岁,看起来有点憨直,不知什么原因,一直讨不到老婆。老炳对老爷子很孝顺。这在村子里是有口皆碑的。老炳麻利地上来一壶酒,然后又将鼎罐里的肉倒在砂锅里,架在炉子上。哟,竟是一锅的猪蹄膀,肉块拳头般大小。
“老炳,劝客喝酒!”龙子明老人提醒儿子,然后又对我们说:“我不喝酒!”
“老人家吃东西还行吧?”和我们一起来的同志问他。
“吃饭,那我吃得啊,一餐两钵饭,一斤肉,不成问题。”说完,龙子明老人用手指着乡文化站的文化员杨世英说:“你问他,看我讲假话不!哪像他,搞了几杯酒饭都吃不得了,哪咋个行?”
“酒怎么样?”那同志又问。
“那我就不行了,我从来都是滴酒不沾。年轻的时候也不喝的。”龙子明老人说完又补充道:“那时喝得也没有酒喝!”
“烟呢?”那同志又好奇地问一句,似在打探老人的长寿之秘。
“烟我倒抽,咦,对不起对不起,忘记散烟啦。”龙子明老人说着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白沙烟,一一地散过来。
龙子明老人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能吃,他把带骨头的猪脚肉让给我们,自己却专挑膀上的大块肥肉吃,吃了七、八块之多。饭吃了一大碗后,又添了大半碗,我们因为刚吃早餐,喝两杯酒吃两筷肉就道着谢各自放了碗筷。受到了他的一阵揶揄:“你们也和世英一样,只喝两杯就不吃饭不吃菜,搞不过我老头子。”说完,又将一块肥肉送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
古人说:饭养身,艺养心。能吃固然对强壮身体、健康长寿有益。同时,龙子明老人五十多年来的傩戏从来就不间断地学习和演唱,养成了快乐、开朗的性格,对其成为中国为数不多的高龄长寿老艺人亦大有裨益,二者应该是形成了相辅相成的关系。
龙子明的老伴姚桂兰年前去世时94岁。他们育有三子。长子龙显煜,65岁,已分家自立门户,家有祖孙三代8口人,儿子、媳妇外出打工,龙显煜长期在周围村寨做木工。次子龙显金,62岁,侍奉母亲姚桂兰,生前照料生活起居,死后为其送终,家有7口人,龙显金一家在家务农。三子龙炳金,与龙子明一起生活,在家务农,耕种田土和砍柴烧。
龙子明每天早上6点多钟起床,烧火煮猪潲,并为自己和炳金煮早饭。吃罢早饭,给猪喂食。他家养猪,一般是养两头,一头育肥出卖补贴家用,一头拿来过年。然后,或到井边洗衣,或到菜园里扯杂草。热天中午,拿把蒲扇到寨上同其他老人寻个阴凉处坐下闲谈,或是和龙开春、龙子木等傩戏艺人商量“咚咚推”教学事务,下午5点多钟,回家生火煮晚饭。遇上赶集,就和弟弟龙子木结伴步行上街赶集。从2007年初以来,他的左腿有风湿关节痛,就不大上街了,做家务农活却依然如故。
龙子明生于1912年,1956年才开始学习“咚咚推”,当时他已步入壮年。在其少年时期,其父龙继湘所组织的傩戏班就在这一带久负盛名。龙继湘,宁步瀛,生于光绪四年(1878),系前清监生。民国2年(1913)在贡溪创办国民学校,并充任校长。民国17年(1928年)任贡溪场墟晃县、夭柱两属联防委员。他是天井寨中最有学识,且有社会地位的人。数十年间,龙继湘热心于“咚咚推”的组织,演唱和传承。1956年,文化部民间音乐普查小组的专家曾专程访问过他。龙继湘卒于1961年,享年83岁。
先前,龙子明屡被知书识礼的父亲骂为“孽障”,原因是龙子明不爱学傩戏,从小跟着小舅学打猎。那时候,这里山深林密、野兽多有出没。小舅是这一带出色的猎手,每次上山必满载而归,所猎获的野羊、野免、狐狸、山鸡不计其数,这让小龙子明羡慕不已。十六岁时,龙子明随小舅及寨上十几个猎手上山撵野猪。此时的龙子明已在小舅的调教下成了一名小猎手。曾有撂倒过两只野羊、三只山鸡的成绩。这次围猎野猪的地点,是在桂花坳。小舅安排龙子明守“第一戗口”也就是野猪出现后必然经过的第一道关卡。守这“第一戗口”,需要胆大心细且枪法极准的猎手才能胜任,小舅这样安排,既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考验。
龙子明这次撵野猪,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免又兴奋又紧张,因为受伤的野猪猛如虎。龙子明选择在一块突兀的岩石边蹲下,万一出现意外,也好藏身岩后。
随着一阵震荡山谷的狗吠声从山下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由远而近,龙子明扳好枪机,枪口对准响声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不一会儿,一头两百多斤的红毛大野猪跑了上来,瞄准、勾动扳机,“轰”的一声,硝烟中,那野猪人一样地直立起来,然后扑倒在地。龙子明不知情况如何,躲在岩石后面大气不敢出,从另一个“戗口”赶来的小舅叫他去拖野猪,他才回转神来,死啦?小舅连连夸他好样的。
这次打野猪,他们每人分得十五斤野猪肉,作为打中野猪的枪手,另获得一份奖励,一只连带颈圈的野猪头。在众人的赞誉声中,龙子明内心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过年后,龙子明他们一伙人又上山围猎野猪,这一次,小舅有意(事后才知)安排他守“第二戗口”,小舅自己守在“第一戗口”,龙子明对小舅守在前边十分放心,认为野猪过不了小舅那一关。就将枪斜挂在肩上,摸出一皮旱烟卷成筒,靠在一棵枞树上“吧嗒”着吸起来。随着“轰”的一声土枪响,小舅宏亮的声音传过来:“龙狗(龙子明的小名)注意!打中了屁股,伤猪凶得很!这回要稳打哦!”小舅的喊声刚落,那头野猪狂奔而来,不知是闻到了烟味,还是看见了他,径直朝他冲来,此时枪还挂在肩上,开枪已是来不及,急中生智,龙子明飞快地爬到枞树上,野猪狂怒之下,张嘴对着枞树咔嚓地啃咬起来,龙子明骑在树枝上,从身上摘下猎枪,瞄准野猪头“轰”地开了一枪,那头野猪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前后双脚划了几下“船”就断气了。
太惊险了,太刺激了,太有趣了。
从此,龙子明打猎成瘾。
这时的龙子明,你要他安心学傩戏,可能吗?就象现在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多年,工资收入又高,你要他回家种田,他肯定不得答应是不是。因此,任凭龙继湘软硬兼施,龙子明依然是我行我素,对学戏不屑一顾,对打猎情有独钟。
从此,龙继湘再也不吃龙子明猎获分来的野猪肉。他没有这份好心情。一个人心情不好是没有食欲的。任何人都一样,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使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也会感到索然无味,不愿举筷,宁愿大口大口地喝酒。你说是不是?
龙继湘有时也喝酒。酒后坐在屋门口,望着莽莽林山,口吐二字:孽障。然后,两眼发直,昏昏睡去。
转眼到了1956年春,县文化馆捎信通知龙继湘,要他抓紧排练几个节目,三天后赶到县城,五天后赶到安江,参加黔阳专区民间文艺汇演。
听到这个消息,天井傩戏班的成员们欢呼雀跃。终于有机会走出大山,去看看外界,看看城市的模样了。
这个消息,同样触动了龙子明的神经。在山林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一直没有机会走出来,晃县是什么样子呢?水河是什么样子呢?沅江有多宽呢?安江又是怎么样的一座城市呢?能去看看多好啊!
一定要去看看!
这个念头驱使着龙子明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天外来客般地出现在戏场上。戏班的人停止了敲击锣鼓,停止了演唱,愣愣地看着龙子明。
龙子明走到白发苍苍的78岁高龄的老父亲面前,低声说:“爹,我要学戏!”
龙继湘的双肩抖动了一下。环顾左右,说:“都愣着干甚么,继续排练。”
“爹,我要学戏!我要去安江!”
龙继湘两眼定定地看着龙子明,足足看了一袋烟的功夫。
龙继湘说:“学那出简单的《驱虎》吧。主要是练好舞步,只三天时间,练得好就去,练不好就莫去出丑。”
《驱虎》的情节简单而幼稚查笑。年轻后生上山采药,路遇猛虎,虎扑来,后生以伞驱虎,虎大骇而逃。后生有惊无险,采得药归。
虽说“咚咚推”舞步为简单的跳三角,却又从多个跳三角中变化为跳梅花、半梅花、跳圆圈、跳8字、踩洲形等多种形式。三两天内能学会,但学好确实不易。
龙子明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舞步,一双在山林中能奔跑如飞的腿脚,存戏场上却显得十分笨拙。正如人们所说的耶样,壮汉使得好板斧,使不了绣花针。龙子明只得夜以继日地练。临出发的前夜,虽然基本掌握了舞步的各种跳法,但把脚踝扭伤发肿了,他强忍着痛,不让父亲知道,因为想去安江嘛。
第二天一早,身上背着一把暗红色油纸伞的龙子明,和戏班人员一起出发去晃县。那时不通公路,需走几十里的山路。走着走着,龙子明掉了队。
龙子明忍着脚痛艰难地行走在山路上。
随着“嗷”的一声吼叫,一只三百多斤的猛虎冲下山来。
龙子明习惯性地从背上摘下枪来。
摘下来的当然不是枪,而是一把暗红色的油纸伞。
驱虎。
猛虎扑到面前。龙子明身子一蹲,张开了伞。猛虎倏然停下,往后一跃,哗啦啦地窜入林中,跑往远处去了。
龙子明一身冷汗,看着那把半透明的油纸伞,呆在哪里。
为什么伞能把老虎吓跑呢?老祖宗们是不是有人有同样的经历,才有《驱虎》这出戏?
虎口逃生的龙子明自此对祖宗留下的傩戏“咚咚推”肃然起敬,心存感激。
安江回来后,龙子明再也不上山打猎,一心一意地学起“咚咚推”来。
一年后,龙子明继承了父亲传下来的全部“咚咚推”剧目。
50多年来,无论社会发生了怎样的的变化,龙子明演唱“咚咚推”痴心不改,就连“文革”期间禁演,龙子明和龙开春叔侄二人于夜深人静之际,关上大门,搭挡着练习。在没有文字记载的情况下,将二十一出“咚咚推”剧目完整地保存下来。
让我们举手加额,向这位96岁的老人致以敬礼!
二、奇人龙开春
因为省政府参事室弘征参事要来天井寨考察“咚咚推”,我们用电话拨通了龙开春的手机。一直以来,龙开春都在负责天井寨傩戏班的日常事务,有接待任务时,首先都是跟他联系,由他负责组织演出。
“龙师父,你在哪里?”我在电话里问龙开春。
“我在下河!”他说。
“你怎么跑到下河去了?”
“守炸药库哩。”
于是,我们驱车去下河。
下河,位于扶罗镇岑庄坡坡脚,离贡溪集镇1公里,离天井寨4公里。
贡溪是一个盛产重晶石矿的地方,年开采量5万吨以上。因此,乡企业工作站办了一个民爆物品供应点,在远离集镇和村寨的下河修了一座炸药库。
这座炸药库由龙开春的儿子龙景钟经营。
龙景钟不仅仅经营这座炸药库,他还是贡溪乡的治安员,又承包了贡溪集镇自来水厂。大忙人一个。因为他忙不过来,就把老父亲从天井寨叫下来看守炸药库。
我们找到下河时,他正在用大号铁丝扎一个什么物件。那物件还没有完全成形,有点像人的样子。
我问他,你扎的是哪样。
他说,盘古神像。
盘古神像?这就是“咚咚推”傩神之一,开天辟地的盘古?
我问,你能扎得好?
他看了我一眼,站起来走到下坎的一丘田边,捧来一团不干不湿的泥块,几拍几捏,一尊三头六臂的盘古泥像就摆在我们的面前。这尊盘古泥像与我所见到的木雕盘古神像是一致的:头上长角,两耳为相似的小头;二臂高擎,左掌为日,右掌为月;胸前二臂合抱太极图;胯下二臂左手握凿,右手执斧。
这一手功夫的显露,让我们对这位清瘦的老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我们说明了此行的来意后,龙开春立马放下手头的活计,对他那一黄一花两条狗吆喝:好好地守屋!然后锁上门便上了我们的车。从后视镜里,我们看到那两条狗乖乖地坐在地上,看着我们的车子离开炸药库。
十几分钟后,我们到达了天井寨,来到了龙开春的家。龙开春和他叔父龙子明毗邻而居,房子是典型的山区开口屋,堂屋设有神龛,上有神榜一块,神榜两旁有对联一副: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岁灯。神榜上面书有“武陵堂”三字,让人一看便知,这是龙姓一脉宗支了。堂屋后面并排三间房,一间客厅,一间火铺和一间卧室。客厅的板壁上,贴有不少的傩戏剧照。我们就是在这间客厅里喝茶休息,等他去张罗着招集戏班人员。他的屋后,便是这个寨子的地名标志——天井。这口天井,约有30平方米,因年久失修,淤泥堆积堵塞,水也显得有点浑浊,井里的水早已不为人所饮用。
戏班的人陆续聚扰来,大家你挑我扛,很快就把戏台布置好了。
文化局的江局长用手机和县里的一位领导联系,得知弘征参事一行才到禾滩地段,一个小时后才能到达。我们就利用这段的时间和龙开春聊起来。
原来,龙开春的艺术人生是多么的富于传奇色彩啊。
龙开春生于1930年,从小跟随祖父龙继湘叔父龙子明学习傩戏,十八岁时已是戏班的台柱了,尤其是唱腔,高亢而不失圆润,声声入耳,让人如痴如醉。
龙开春一直在天井寨从事农业生产,儿子媳妇住在贡溪街上,孙子在湘潭读大学,孙女在县城读高中,家里只剩他和老伴袁金菊,袁金菊系贵州天柱县帮洞镇人,守寡多年,5年前经人介绍来到他家。他原来的妻子杨梅仙8年前因病辞世,鳏居3年后,龙开春找了现在的老伴袁金菊。龙开春身子骨硬朗,至今还耕种着自家的2亩2分田、1亩5分土,下午5点多钟赶到下河守炸药库,第二天天一亮起床,步行4公里路回到天井寨的田间地头搞劳动。对于“咚咚推”的教学活动,只能在农闲时间进行。尽管劳动十分艰辛,但丝毫不能改变他对傩戏“咚咚推”的痴爱,只是对于“咚咚推”后继乏人的现状,龙开春显出有几分的无奈和焦虑。
1956年,天井寨的傩戏和贡溪寨的高腔戏在贡溪墟场上的那场比赛,上了年纪的人至今记忆犹新。两个戏班的人在街上搭台唱戏。一场过后,傩戏台前,观众堆集得水泄不通,掌声不断,而高腔戏那边,观众则廖廖无几。人们在这一天,记住了一个叫龙开春的人。他那美妙的歌喉如天籁之音。带给人们的是美的享受。此后数年间,每逢农历正月初一至十五,天井寨例行演唱“咚咚推”,四面八方的村民都要前来观看,大都是冲着龙开春而来。
后来的一天,龙开春却停止了歌唱,人们再也听不到他的歌声。就象六月后的啼血阳雀,无声无息。那时的龙开春好象得了失语症,突然变成了哑巴。
事情与寨中一个叫杨梅仙的女子有关。人们知道龙开春和杨梅仙是对恋人。
杨梅仙是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女子,八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与父亲杨世明相依为命,偏偏杨世明是地主成份。这就注定了杨梅仙的红颜薄命。
当时,阶级斗争正处于白热化阶段。三天两头斗地主,吊半边猪,灌辣椒水,杨世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终于忍受不住寻了短见,抛别爱女,上吊自杀了。
杨梅仙在在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下,送她父亲登山后,于一个风雨交加之夜神秘地失踪了,有人说是跳了河,有人说是逃到了外地。
就从杨梅仙失踪的第二天起,龙开春就变成不会说话的哑巴。一些怪异行径也出现在他的身上。
尽管龙开春和队里的社员一同出工,别人摆古讲笑话,可他始终不吭一声。
出工之余,他还和野味动物较上了劲,冬春之际,常常得见他上山安夹子,夹些野兔、狸猫之类的野肉回来煮了吃。夏天,不是到田头掏黄鳝,就是下溪沟摸鱼。秋天则上山挖野蜂。每有收获,必煮光吃光。
在人们的心目中,龙开春从前的光辉形象早已荡然无存。此时的他,再也不是人人追捧的偶像,而是一个有病且病得不轻的饿痨鬼。
大人们自是不屑与他为伍的。只有一些小孩跟着他。但也跟不了几回便被父母施以管教。
小孩子跟着他上山烧野蜂,常有野蜂飞出来蜇伤小孩,下河摸鱼,常被水蛇咬伤手指,虽然生命无虞,苦痛自是免不了的。
因此,寨子里所有的人都疏远了他。
后来,文革开始,样板戏取代了“咚咚推”,盘古庙、飞山庙相继拆毁。木雕神像、庙内神龛、服装、道具统统被付之一炬。
龙开春不问世事,仍然哑巴着上山下水找野物来填充那永远填不饱的肚子。
如此过了十几年。
1976年春天的一天,这是个让天井人永远难忘的日子。这天,全队的劳力在姚家湾坡上种洋芋。一早不见人影的龙开春从对面的一个山洞里钻了出来。
这个山洞是一个10多公里长的溶洞,洞内白骨成堆,阴森可怖,人们轻易不敢涉足。龙开春在人们狐疑眼光的注视下从洞里钻了出来,后面的情形让所有的人惊奇万分。
龙开春并不是一个人出来,他的后面还有三个人。龙开春走在前面,他的后面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男孩后面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女孩的后面是一个中年妇女。因为后面三人黑布蒙着眼睛,他们是手牵着手地走出来的。
时值正午,艳阳高照。
男孩问,爹,脚下咋这样软?
龙开春说,小钟,因为我们已经踩在土地上。
女孩问,爹,头上咋这样热?
龙开春说,小凤,因为蓝蓝的天上挂着太阳。
男孩问,爹,让我们看看太阳好不好?
龙开春说,暂时不能看,太阳光会刺瞎眼睛的,得慢慢来。
女孩说,爹,到家后,我们就演《斩瓜精》,哥当瓜精,我当刘高。
男孩说,爹,到家后,我们就演《关公捉貂蝉》,妹当貂蝉,我当关公。
龙开春说,先演那出《跳土地》。小钟演龙渊,小凤演土地,我和你妈敲锣鼓。又说了句,梅仙,你看好不好?
中年妇女说,听你的。
至此,当年杨梅仙的神秘失踪和龙开春十多年来的怪异行为终于真相大白。
从1976年到现在,32年过去了,龙开春也从壮年步入老年。几十年来,龙开春演出摊戏上千场,扮演角色上百个,还担当“咚咚推”主持人的重任。由他主持“咚咚推”的各种活动。他既要负责活动经费的募集、使用和结算,又要主持祭祀、演唱和教学。因此他既是一名出色的民间文艺组织者,也是一名技艺高超的民间艺术家。2008年3月,国家文化部将其命名为第二批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实属众望所归,实至名归。
三、繁忙傩戏班
2008年5月1日,有泰国专家学者来新晃考察北侗民俗文化,第一站就在天井寨。
早上6点钟,乡政府文化员杨世英驾驶摩托车到下河炸药库接龙开春回天井,因为要他回去做演出前的准备工作。早晨晨雾茫茫,天气清凉而微有寒意,杨世英尽量放慢车速,于雾中缓缓行驶,车至天井寨脚,看见龙炳金从公路那头走过来,杨世英熄火停车和他打招呼:
舅炳,去哪里?
我去乡政府一下,领点钱,早些赶去,去晏了就碰不到民政员,今天“五一”节放假,他要回家哩。
领钱?邻哪样钱?
领几十块低保补助钱。
你家是低保户?
我是,我爹不是。
为什么呢?
政府的人说,照顾我五十九岁了,仍是光棍汉一个,而我爹儿孙满堂,所以我是低保对象,他不是。
唉!杨世英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
杨世英告诉龙炳金,快去快回,十点钟要演戏。
杨世英和龙开春踏着光洁的石板路上到天井寨。杨世英进了龙子明的家,他正在烧灶火,一脸的花黑。杨世英说明来意后,他显得很兴奋,他说,要龙开春赶快通知人拢来,好好的安排布置一下,各家各户卫生要打扫好。
龙开春用电话通知傩戏班人员,然后和杨世英一起布置演出场地。
他们边布置边等艺人们拢场来。
第一个到来的艺人是姚绍尧。他用帆布挎包背来了一套行头:牛角、帅刀、排印、傩公、傩母木雕神像。
姚绍尧,76岁,头发稀疏,个子矮小,善于言谈交际。他在“咚咚推”的演出中,只扮演一个角色——巫师。现实生活中的巫师,是很有本事的“侗老师”,“咚咚推”里的巫师,是被嘲讽的对象。
“咚咚推”中有情节大同小异的三出戏:一出《天府掳瘟,华佗救民》,说寨中鬼域作祟,瘟疫流行,村里人大都病倒,请来看香婆看后,不能制止瘟疫。又请巫师冲傩,还是不灵。此时,恰逢华佗走乡串寨看病来到寨中,施药治病,瘟疫终被制止;一出《关公教子》,关公教子严格非常,关平难得承受,被憋出病,脏腑疼痛难忍,请巫师冲傩无效。请来名医华佗治疗,华佗施药,关平痊愈;一出《云长养伤》,关云长被庞德射伤肚子,疼痛难忍。请看香婆看香和巫师作法均无效。后请来华佗为关公破肚洗肠,关公方得痊愈。“咚咚推”的这三个剧目,反复地嘲讽巫师,颂扬华佗,是一种罕见的抑巫扬医的文化现象。姚绍尧就是扮演这样一个被嘲讽的“巫师”角色。
现实生活中,姚绍尧正是一名“侗老师”(巫师),年轻时,师从杨昭尤学艺,熟练掌握一套由当地民间正一派道教科仪衍变而成的傩仪。善于冲傩、收魂、做道场,且具有上刀梯、过火海、下油锅、吞竹筷、啃瓷碗等神秘绝技。在天井寨方圆百里的地方,久负盛名。
这样一个人物竟然每次“咚咚推”演出他都来参加,且扮演被嘲讽的“巫师”角色,起初让我们颇感意外,后来才知,他师从龙继湘学傩戏在前,师从杨昭尤学“巫术”在后。这种“自我嘲讽”也就顺理成章了。
除了扮演“巫师”角色,他还是一名乐师,锣、钹、鼓的锣经点子都敲打得很好,与其他锣师完美配合,器乐声音整齐划一。
姚绍尧问:“你们江局长来不来?”
“他今天有事,来不了。”
“我晓得,他怕和我搞酒。”
姚绍尧与县文化局的江局长很熟,江局长每次到天井,演出结束后用午餐,他都要邀江局长喝酒,两人每回都拼它个三四碗,其实姚绍尧酒量并不怎么样,就说上次长沙电视台来拍专题片,两人喝了几碗后,江局长他们回到了县城,姚绍尧还躺在龙开春家的沙发上打呼噜。
说话间,姚绍成和姚祖柱来到戏场。二人都是戏班里的乐师。姚绍成67岁,姚祖柱72岁,姚绍成擅打大锣和包锣,还能上场演戏,姚祖柱擅打双钹和敲鼓,为适应剧情之需,姚祖柱还模仿狗的吠叫声,叫声一出,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龙子木也来了,龙子木88岁,是戏班里年龄最高的乐师,神情有些疲惫。一问才知,老伴病倒在床上,他晚上要照料老伴,早晨要做家务活,因此不能帮忙布置戏场。
9点20分,龙炳金从贡溪赶回来。龙炳金一直只演一出戏,就是在《菩萨反局》中演村人。即便仅演这样一个角色,龙炳金也常常会忘记台词,上场前他都要背一遍。但此时有事要帮忙,龙炳金只得一边背一边搬道具、扛桌椅。每一次都一样,少不了他。
我们问龙开春,哪些年轻演员怎么不见来?
他说,不在家了,都到外面打工挣钱去了,剩下我们几个老头子,没得办法呀。
10点钟,客人来了。
戏还是要得演。四出戏:《开四门》、《跳土地》、《菩萨反局》和《云长养伤》。
96岁的龙子明,颤颤微微地上场跳土地,声音苍凉而喑哑。
龙开春四出戏出出上场,演了关公演龙渊,演罢龙渊演农民,搞得满头汗水。
看完演出,一位县里领导语重心长地说道:“抓紧培养年轻艺人哟!”
我们无言以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