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戏剧界流行一种呼声,叫“人心思汉”。我们大家都很尊重田老,都很怀念田老。田老是一位忠厚长者,也是—位正直豪迈的革命战士。他不但才情横溢,而且对人对事非常宽厚、热情。他是我们中国话剧、电影早期的奠基人之一,这是肯定无疑的。田老、欧阳老、洪深老、阳翰笙同志,包括丁西林同志,都是早期的话剧运动的奠基者。他又是戏曲改革的先驱者,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人心思汉”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家真是怀念田老,怀念他的历史贡献,怀念他和群众密切联系的优良作风。1984年4月我写过一首怀念田老的七律。1984年并不是田老的什么周年,我只是即兴抒怀:
闻鸡起舞岂能忘,改旧创新路正长。
遍觅遗珠出陋巷,深掘宝藏放豪光。
双飞彩蝶悲且喜,两举雄图寿而昌。
今日梨园花事盛,不负劳瘁奠基忙。
这里包括几个情节,反映了田老的历史贡献。田老在话剧方面的贡献,我不必多说了,我写过话剧、演过话剧,小时候演过田老、洪老的戏,但我毕竟不是搞话剧专业的。话剧界的同志对田老话剧方面都很熟悉,不用我多说。但我认为,我们中国的话剧运动,最早的奠基人是欧阳老、田老,当然还有其他的前辈。所以“人心思汉”。但今天有些年轻人“不知有汉”。比如“人艺”,一提起支持“人艺”的剧作者就是“郭、老、曹”,这几乎已成定论。那么“人艺”不是也演过田老的名剧《名优之死》、《关汉卿》吗?我认为田老的《关汉聊》是“人艺”的保留剧目的高峰之一,为什么对此只字不提?为什么把田老落掉?当然对“郭、老、曹”我都是很尊敬的,他们都是我很要好的师友,我绝没有贬低之意、攀比之心。但是不应该把田老淡忘了,因为这是历史。如果说剧作家扶持了表演人才,那么田老的《关汉卿》不是也扶持了刁光覃、舒绣文吗?而且我认为田老《关汉卿》的水平高于《蔡文姬》。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为什么“人艺”不引以为荣呢?为什么一提起来就只有“郭、老、曹”呢?田汉哪里去了?我认为这是不公正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田老是奠基人,这毕竟是历史的事实。另外,在戏曲这块阵地上,田老是中国戏曲改革早期的先驱者。他从少年时期就写戏曲剧本《三娘教子》、《桃花扇》等。20年代,从“创造社”到“南国社”,那时他和欧阳老、周信芳一起搞“新国剧运动”,那就是搞戏曲改革。所以,在1949年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开幕的前夕,6月26日周恩来同志在中南海西花厅召开了一个各个解放区领导旧剧改革的党员干部参加的座谈会,我有幸参加了,在座的有许多前辈:周扬、田汉、阳翰笙、阿英等,因为是各个解放区的,还有刘芝明、崔嵬、陆万美、马健翎、柯仲平等。周恩来同志当时让我先发言。我是与会者中最年轻的一个,在座的比如田老比我大20岁,那年他51岁,我才31岁。我有什么资格先发言呢?但周恩来同志指定我发言,我不能不发。我主要汇报了山东旧剧改革的情况,谈了戏曲艺术的美学价值,最后提出了两点建议:一是说希望周恩来同志在文代会的报告中设一专门章节来阐述中央对旧文艺的政策、方针;第二,建议中央成立戏曲改革的领导机构和研究、实验的机构,开展全国性戏曲改革运动。第一个赞成者是田老,最先支持一个年轻人的建议的是田老。他说:“我赞成!”其他同志也都赞成。最后,周恩来同志说:“文代会的报告,少波同志的建议我接受;设立机构的问题,我赞同,但要请示主席。”这是6月26日的事情。不到3天,6月29日,周恩来同志就派了车子,接了周扬同志、田老和我,他带我们3人到毛主席那里去。主席当时很忙,因为周恩来同志把我们的建议反映给他,他为了慎重起见,要直接听听我们的意见,主要是田老和我的意见。主席对田老很尊重,称他为“寿昌先生”。可见他很熟悉田老。(主席为什么以“先生”相称,我当时并没在意,因为田老那时是秘密党员,他的党员身分,是在戏曲改进局成立以后,在党总支公开大会之前,我们接到文化部党委的通知才知道的。田老是1932年入党的,中间有些变化。所以我在公开他的党员身分前,一直把他作为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当时,毛主席给他开了一个玩笑,说:“为什么大家叫你田老大”这个称呼,我当时闻所未闻。可能因为这个问题出乎意料,田老一时没考虑好怎么回答。周扬同志把话接过来说:“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他的年岁大,所以大家都尊称他老大。”主席又说:“那你是梁山的晁盖了!你不会像晁盖那么短命,希望你寿而昌。”田汉说:“借主席的吉言吧。”本来应当是主席问什么就答什么才对,因为我当时年轻,我想,见一次主席不容易,有的问题有必要弄明白。我就说:“主席,我有个问题可不可以请示一下?”主席说:“你说吧!”“您1942年‘推陈出新’的题词,后来成为全国解放区旧剧改革的指导方针。对于‘出新’大家的认识是一致的,但是对‘推陈’二字大家的理解不一致(我当时是有感而发的。有的同志在26日的那个座谈会上就提出来过,说要以新代旧,把旧的推翻。我就感到这个问题一定要搞清楚)。比如“推”字有的人理解为‘推开’、‘推翻’、‘推掉’。”当时,主席笑了笑,说:“‘推’字不仅可以解释为‘推翻’、‘推掉’、‘推开’,还可以解释为‘推崇’、‘推重’、‘推进’嘛!糟粕要推掉,精华要推重、推进嘛”我说:“我明白了。”他又说:“你可以写文章。别说是我说的。”所以后来我就写了一篇《正确执行“推陈出新”的方针》,实际上是根据主席的这个指示。当时的文代会还没闭幕,中央就宣布了决定:成立中华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筹备委员会,主任是欧阳老,副主任是田老。到了8月,欧阳老调到中央戏剧学院当院长,和李伯钊、沙可夫、张庚同志共事。筹委会的主任,一直到10月2日正式成立“戏改局”的前身中华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都是田老担任。他是戏改局的局长,又兼艺术处处长、戏曲实验学校的校长。他为了戏曲实验学校,到一些名家那里亲自拜访,请他们出来做教授。当时号称“八大教授”,实际上不止,约有十几位,如王凤卿、王瑶卿、尚和玉、谭小培、马德成等。其中有一个感人的细节。1949年10月下旬,偶尔听王颉竹、袁韵宣告诉何海生,何海生又告诉我:刘喜奎隐居在北京。我把这事告诉了田老,田老一听非常关切,他说“我们一定要把她找到。”怎么找呢?戏剧界没有人知道刘喜奎住在什么地方。后来,是尚和玉先生说:“她前些年跟我学过把子,记得她住在东城。”线索仅此而已。我和田老就跑到东城公安分局查户籍簿找“刘喜奎”,结果没查到,很失望。后来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她一定是隐名埋姓,不会用“刘喜奎”这个名字。她的丈夫姓崔,我们于是就又去查“崔刘氏”,结果东城区有17个“崔刘氏”。我们挨门挨户再查寻,查到第7个住在安定门内谢家胡同的“崔刘氏”时,终于找到了刘喜奎先生。她住在一间小土房里,生活极度贫困,甚至没吃的。当时田老就把她接出来了,让她当戏曲学校的艺术委员,享受教授待遇。迁到西城新居,月发1000斤小米折价。田老一贯关心群众疾苦,爱护艺术人才,真是“古道热肠田寿昌”呀。假如说没有田老从中华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到戏曲改进局关心主持戏曲改革的工作,我认为我们戏曲的三百多个剧种就没有今天。当然,毛泽东、周恩来同志首先是这一光辉业绩的文化伟人。田老对话剧、电影和戏曲改革的实践,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我们纪念田汉同志,就要根据他的历史贡献来评价他。他不仅是国歌的作者,而且在话剧、电影、戏曲改革诗词、书法等许多方面都建立了丰功伟绩。我们纪念田汉同志,评价要公允要全面。不能把田老淡忘,不能把田老忘却。他从《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苏州夜话》、《名优之死》、《梅雨》、《乱钟》、《战友》、《卢沟桥》……到《关汉卿》、《文成公主》从《岳飞》、《新雁门关》、《夫人城》、《江汉渔歌》……到《白蛇传》、《谢瑶环》创作了大量的话剧、戏曲以及电影作品。田老写的剧作都是和革命斗争紧密联系的,和人民共呼吸、同脉搏的。他从理论到实践到组织领导等多方面的杰出贡献,不能不给予应有的评价。
再谈一个细节。田老待人非常热情以豪爽捷才著称。我在1952年请齐白石画了一幅《闻鸡起舞图》裱好就挂在客厅。1954年,田老赴朝慰问回来,第二天到我家里看到画后就说“我给你在画上题首诗吧。”即兴一挥而就。诗也好,字也好,与齐翁的画,堪称双璧。他题曰:
齐翁劳动者,笔力自高古。
能使百花开,亦令顽石补。
朝鲜尚烽火,台岛卧豺虎。
击揖有同心,闻鸡应起舞。
跋曰:“赴朝鲜慰问返国次日征尘未除为少波同志题此。”这一墨宝永远记录着我们深厚的师生之谊。
(根据座谈会发言录音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