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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河戏雉尾生的表演

尹汉卿

  在辰河戏的三国戏里有三个雉尾生:吕布、周瑜、陆逊,他们都是戴紫金冠,插“野鸡毛”(翎子),穿蟒(吕布、周瑜着白蟒,陆逊着红蟒)。由于他们许多地方相近,表演上很容易走一条路。其实,从各自的性格、风度来说都不相同,表演方法当然也要有不同。演这三个人物的区别,要求掌握的标准是:蠢、稳、狠三个字。

  吕布赶上的是藩镇称雄、互相混战的时代。他年轻,又有本领,因此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自恃一杆画戟斗放过多少英雄好汉,但是,他对天下大势,对周围环境,却缺乏正确的制断;加上他自灭董卓后,沉溺于酒色,使他更为短视与懑憨,这就是他蠢的地方。这样的人,是无法打天下的。周瑜就不同了。他少年英俊,有才气,有胆识,温文尔雅,風流倜儻,握軍政大权,打了不少胜仗,赤壁一战,确保了江东的安全,声震遐邇,这是一面;另一面,他的气量偏狹,性情有些急躁(但不同于吕布的心躁气浮),比起諸葛亮来,就略逊一筹了。但他对自己的急躁是有克制的,因此,他在用兵、画策、待人等方面都讲究一个稳字。只有表现出这一点,才能显出这位工于心計的儒将的风度来。陆逊登場,已是三国后期,他是在刘备急于为关、张报仇,率領七十五万人马兵下江东时才被擢升为吳国統帅的。为了表現自己,宾服众将,他要用赫赫战功来压倒东吳一班老臣,所以用兵时表現得非常火爆,也就是我所說的狠。演員只有分析比較了各个人物的性格、風度、所处环境等,才能掌握火候,表演也才会有分寸。如以玩翎子和笑来說,呂布处处表現一种浮夸和驕矜之气;周瑜却是沉着坚定,有大将風度;而陆逊则是頤指气使,但比起呂布来要有分寸些,懂得收斂些。

  《白門楼》描写了呂布被杀的結局。戏一开始,吕布酒醉后着便服由貂蝉搀扶着出場,走到“九龙口”,微睜醉眼,斜睨身旁美人,浪声浪气地叫了一声“貂——蝉”,一抬眼,接下去就是敞口大笑。初次露面,給人的印象就是满脸酒色之气,驕奢淫逸,佻健輕浮。戏,便从这里展开了。

  入座之后,呂布仍大呼酒来,喝得大吐特吐,狼狽不堪。这时候,呂布头上的一对翎子活动起来。第一次掏左边的翎子,用翎尖蘸上酒,往貂蝉脸上甩去;再掏右边的翎子,在自己的一双醉眼前画上一个圓圈,然后一低头,一双翎子向前冲去,他乘势用手掐住翎子尖,仰起脸来,让貂蝉灌下一斗酒。趁酒难以下嚥当儿,手一松,翎子后去,旋上几个旋子,头部和身子晃蕩了几下,显示酒已經喝得肚里容納不下了。这样,翎子的表演就不是一种技术的炫弄,而是与角色在特定环境里的心情有着密切联系的表現手段了。

  赤兔馬和画杆戟被盗,呂布着急了,但他仍恃仗声威,对貂蝉說出“呂奉先威名四海揚”的大話,在“揚”字的拖长声中,头部輕輕地画上一个圓圈,一双翎子象蟒蛇出洞似的繞了一圈,显露出他的狂妄神态。等到关、张将他困住,他耍上几个枪花,大叫:“誰敢来呀——誰敢来!”同时,一个鹞子翻身,紧接着向前猛冲,头上的双翎一陣顫抖,表現出这个“英雄”几乎連馬也駕馭不住,呂奉先的“时代”已經完了!

  比起呂布来,周瑜稳重多了。就拿眼珠的活动說,呂布的眼珠子,內行叫做“满台風”,意思是四下乱轉,光閃不定,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非常飘浮的角色。周瑜的眼珠不乱閃动,总是那么凝神,聚气;偶然間轉动几下,也很有分寸,显得会盘算,精細周到。在《三討荆州》中,魯肃从荆州归来,把刘备、孔明为不还荆州所設就的圈套当成一件好事,源源本本地告訴周瑜。周瑜一听,就知是計。但他沒有立时发作,眼睛也沒有离开书本,可是心却关注在这件事上,因为他是三軍統帅,比較沉得住气。可是他对刘备,孔明的刁滑非常气憤;嫌魯肃未免过于憨实,又上了諸葛亮一次当。因此他的一双眼睛这时已不再是上下移动,从书中寻求滋味,而是凝住不动,借看书来掩飾他內心的激动,这可以从那一双翎子的顫动,紫金冠上絨球的唰唰作响看出来。最后,鲁肃还在替刘备說話:“都督,那刘皇叔他,他真哭了哇!”这一来,周瑜实在忍不住了,他把书卷往膝上一撑,嘩的一声收攏手中折扇,鼻孔里哼了一下,才說出:“大夫,你太忠厚了!”接着,他便拆穿对方的計謀,話开始說得慢,勉强抑制住心头憤懑;說到后来,因为感到刘备与諸葛亮欺人忒甚,所以心情愈来愈激动起来,話也越說越快。但是又不能表現出一种失敗后的急躁情緒,还要处处显示出冷靜和沉着,所以在开始时,他的眼睛还望着魯肃,手中的扇子仍然搧着,翎子也不晃动;到了激动之处,他收了折扇,眼光移向书本,用折扇在书本上指画着;話說得快,点画也就加速,說到:“那孔明妖道,员正欺人忒甚!”扇子猛地向书上一戳,就好像戳在諸葛亮的脸上一样。然后慢慢轉过脸来,那尖銳而带責备的眼光逼得魯肃惶悚地低下头去。

  于是周瑜将計就計,“明取西川,暗夺荆州”,以退为进。这办法刘备很爽快地接受了。当魯肃又来回报时,周瑜开始不免一怔,显出狐疑不定的神情,因为他不敢相信諸葛亮会中这个圈套,但經魯肃反复証明,并說刘备已作犒軍准备,他听到这里,轉动了几下眼珠,几經思考,脸上才显出笑容,但却又很快地收斂住,因为他心里还在狐疑。魯肃又說:“都督,刘皇叔与诸葛先生,只等东吳兵到,他会亲自出城犒賞三军的。”他一把抓住魯肃手腕,看了半晌,好像要从对方脸上找出破綻来。但,魯肃說的却是:“都督,那刘皇叔与諸葛先生一定会来的。”这句話又一次坚定了他的信念。这时候,他才纵情大笑,双肩一聳;一双翎子游龙一样地蜿蜒而又有节奏地甩动起来。呂布在得意时也是这样舞动翎子,但沒有节奏;不像周瑜头上的翎子这样搖曳生姿,这里就有着轻佻与沉着的区別。

  以笑来說,同样是张口大笑,周瑜笑时望着正前方,眼珠不动,头不乱晃,很正派,呂布却是眼珠子四下乱晃,头部左右搖动,驕矜之气,溢于言表。

  周瑜出兵了。到了南郡城下,并无动靜。周瑜一勒馬繮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預感到这是不利之兆。传令叫城。一声炮响,城头竪起一面“赵”字旗,赵云跟着出现。不等对方开口,从形势上已料到凶多吉少。他坐在馬上,略一思考,輕声地道出:“莫非我又中計也!”“計”字拖长,声音有些颤抖,眼睛盯住勒住繮绳的左手,先是左边的一根翎子蚊龙繞柱地轉了一圈,接着右边的一根同样地轉动,一抬眼,一双翎子一上一下地顫动着,这位三军統帅再也沉不住气了。

  一陣厮杀后,周瑜敗到了芦花蕩,又遇上了张飞,这就更对他不利。可是他并不气馁,也不輕敌,不像呂布那样狂妄。他紧勒战馬,一腿站定,一腿平翘。把枪擱在腿上,騰出手来,重新整理甲胄,有信心地准备突围。当他发現张飞的人馬蜂拥而来时,他知道自己人饥馬乏,寡不敌众,于是迅速地掩进芦葦;起始,蹲下身子,左脚在前,伸直右腿,身向前探,表示芦葦很深很密,不易进去;接着,一个晃蕩,右腿直立,一口气轉上十几个旋子,一边往后退去,手中的枪往两边横扫,馬鞭随着旋子飞快地轉动,表示人和馬已深陷泥中,正在不断地掙扎。当他愉觑到张飞仅一人一騎追来时,便立时迎战。由于战不过敌手,只好从馬上纵跳下来,这时他已甩掉了盔头,一边纵身,一边舞动甩发,身子上升,甩发直立;身子下落,甩发也跟着下墜;跌坐地面后,甩发四下分开,复罩住整个头部,既要勻净,又要利落,才能边式好看。

  周瑜临死还是表現得英勇不屈,不像呂布在白門楼那样胁肩諂笑,刀斧手押他下場时,站也站不稳了。

  陆逊在《八陣图》中有一段表演类似《芦花蕩》的周瑜,但并非照样翻版。刘备兵敗后,陆逊乘胜追击,探馬报道:山高岭险,大軍无法前进。这时他本已記起阚澤的話:“诸葛亮非等閑之輩,将軍要小心从事。”曾經躊躇了一下,但終因胜利即临的形势使他发狠要猛追猛打,生擒刘备,以奠不世之功。于是下令扎住陣脚,孤身深入,結果被困于八陣图。他几次冲杀,始終不能突围,和周瑜一样,也是从馬上仆跌下来。但陆逊的甩发却是左右甩动,最后,用嘴咬紧发尖,眼里露出惊惶失措的神情,活生生地刻划了这个初生之犊一旦陷于孤立无援时,就不似周瑜那样老练、敗而不怯了。

  在前面《火烧連营》里,陆逊在定下火攻計后的一次出場也与周瑜相同,也是一手执节,一手搖扇。善于刻划不同人物的前輩老先生却把陆逊改成左手执书,右手反背,緩慢而愜意地倒退着出場。观众看不到陆逊的面部表情,只看到一双翎子尖两边晃蕩;直到“九龙口”,一回身,用手掏住双翎子尖(呂布和周瑜都沒有这个动作),在空中画了半个弧形,眼睛斜視左右,一咬下嘴唇,那一种狠劲就显示出来了。

  小軍报道:“四下火起。”陆逊纵身上馬,登山远望,头部偏左,双翎子尖很快地往右边刷来,让翎尖碰到了右脸頰;头部偏右,翎子便往左刷,同样碰到了左脸頰,快而利落。然后用嘴咬住双翎子尖,睜圓双眼,察看火势与敌情,狠劲更加显著。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战敗举世之雄,挽救了东吳厄运,內心的喜悅和兴备当然是无法形容的。这些表演,要使人看出陆逊还是陆逊,不能把他演得象吕布那么輕狂,周瑜那样凝重。一句行話:“演龙像龙,演虎像虎,猫儿不能变老鼠。”

  张英記录

  記录者附記:尹汉卿是湖南辰河戏的著名老艺人,今年76岁,工武小生,当年曾紅极一时,人們称之为“尹神仙”。据說,他演《醉打蔣門神》中的武松,事前饮下大量冷水,上台表演时再从口里当成酒噴出来,一时称为絕技。他对吕布、周瑜、陆逊以及赵云、武松等人物有着独到的理解和精心的創造。他吸取了常德汉戏、巴陵戏以及川戏关于这几个人物表演上的菁华,又經常听别人演說《三国》《水浒》,特別留心有关这些人物的故事,經过仔細揣摩、加工,丰富了自己的艺术創造。

来源:中国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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