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武家坡》的一段唱词说起
京剧隋唐故事戏中有一出《武家坡》(见图29),故事概要是薛平贵归家,在武家坡前遇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已经不认识夫君薛平贵。薛平贵假借问路轻薄调戏试探王宝钏,王宝钏不为所动慨然相讥奔逃回窑。薛平贵急追而上苦叙一番,夫妻方得相认。其中“调戏与反调戏”的一段对唱是这样的:
薛:那苏龙魏虎为媒证,
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王:提起了别人我不晓,
那苏龙魏虎是内亲。
你我同把相府进,
三人对面一同说分明。
薛:他三人与我有仇恨,
咬紧牙关他就不认承。
王:我父在朝为官宦,
府下的金银堆如山。
本利算来有多少,
命人送到那西凉川。
薛:西凉川四十单八站,
为军的要人我就不要钱!
王:奴进相府对父言,
命几个家人把你传,
将你送到官衙内,
打板子,上枷棍,
管叫你思前容易你就退后难!
薛:大嫂不必巧言辩,
为军哪怕到官前。
衙里衙外我打点,
管叫大嫂断与咱。
王:军爷说话理不端,
欺人犹如欺了天,
武家坡前问一问
贞洁烈女我王宝钏。
薛:好一个贞洁王宝钏,
百般调戏也枉然。
腰中取出了银一锭,
将银放在地平川。
这锭银子三两三,
送与大嫂做养廉,
买绫罗,做衣衫,
打首饰,置衩环,
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一年。
王:这锭银子奴不要,
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
买白布,做白衫,
买白纸,糊白幡,
做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薛:是烈女不该出绣房,
因何来在大道旁?
为军起下不良意,
来来来上(呃)马,
一马双跨到西凉原。
以上这段对唱共46句,在舞台上只唱了不到三分钟,比许多流行歌曲还短,可在京剧唱腔中脍炙人口。如果我们仔细分析这段唱腔的特点,便会得到以下结论:
①语言质朴,明白如话;
②诗歌形制,叙事清楚;
③层次分明,步步推进;
④针锋相对,冲突尖锐;
⑤人物清晰,性格鲜明。
以上分析的唱段特点,应当说就是戏曲文学的根本形式——戏曲剧本应当具备的一些特点。
这段不到三分钟的对唱,将两个人物形象鲜明地展现在人们面前。王宝钏是一位贞烈之女,薛平贵是故作军痞之相。武家坡前这番唇枪舌剑,调戏和反调戏的斗争,实际上是忠贞爱情与逢场作戏的矛盾冲突。薛平贵先说有媒证有主婚人(这当然是真话),但由于王宝钏因十八年的暌违而不识丈夫真面目,要他当面对证,而薛平贵不敢当面对证,更加重了王宝钏的疑心,这是第一个层次;第二,王宝钏想以银钱“化干戈为玉帛”,没想到这位“军爷”硬是缠上了,要人不要钱。第三,王宝钏反守为攻,说父亲在朝为官,将你抓进衙门,重刑之下你后悔都来不及。“军爷”也不是省油的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第四,作为相府之女的王宝钏也不好惹,你去打听打听,你能把我贞洁烈女怎么样,先称二两棉花纺一纺(访)!薛平贵一计不成,又施一计,金钱诱惑,赖着要做夫妻。王宝钏不为所动,反唇相讥,叫他拿这钱去为母送丧,争个孝子的名份——何等辛辣,何等见个性!这是第五个层次。最后,薛平贵是理屈词穷,强词夺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唱词结束,却让观众想:下一步薛、王会怎么办?给人留下悬念。
一件事情,几叠波澜,你来我往,冲突发展,人物鲜明,性格毕现。这全是“唱”出来的。如果再加上其他一些艺术元素,那就可以成为一个戏曲剧本了。
二、综合艺术的文字版
中国戏曲是一门综合艺术,其文字版——戏曲剧本也应当由综合的艺术元素构成。这些元素包括以下六个方面:
①诗的抒情;
②散文的叙事;
③戏剧的动作和冲突;
④音乐的旋律与节奏;
⑤舞蹈的肢体动作;
⑥绘画的色彩与造型。
戏曲剧本必须具备以上六个艺术元素。戏曲剧作家运用这些艺术元素来进行创作。比如前面《武家坡》中薛平贵和王宝钏的那段对唱,前三项元素一目了然,而音乐是必需的,没有音乐不能唱,但唱词本身的音乐性和节奏性又为唱腔音乐准备了基础。武家坡前的环境风光,是两人的活动地点,这个地点在舞台上是一幅画,这幅画即便舞台上没有作出布景,也必须存在于演员和导演的头脑中,并通过演员的表演让观众想象出来——“看”出来。至于舞蹈,当演员将唱词在舞台上唱出来,必然配合着身段和动作,而戏曲舞台上的表演绝不同于话剧和电影,戏曲舞台上,所有动作都带着节奏性和舞蹈性。而在特定题材的戏曲剧本中,有些动作和场面,必须通过舞蹈来表现,比如著名的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小分队向威虎山急速前进的情景;以及传统戏《白蛇传》中的“水漫金山”的场面等。对于戏曲来说,只有舞蹈才能表现出来,而这也正是戏曲的根本特点——以歌舞(准确地说是:以唱、念、做、打、舞)演故事。而这个演,又是靠演员扮演特定的角色来进行,面对观众假戏真做而成为艺术。
然而,作为戏曲艺术的文字版——戏曲剧本,只有这些艺术元素还是不行的。这些艺术元素好比是画家手中的画笔和颜料,戏曲作家必须以这些元素来讲好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要有活生生的人物,这些人物不仅有血有肉,还要有鲜明的个性;同时,这些人物的命运遭际还要能够激起观众的情感共鸣和思想共鸣;通过这些性格鲜明的人物,表达出观众想说出但又没有说出的对社会、对人生、对生活的认识和感悟,传达出主流社会的审美评价和审美理想,再进一步说就是具有“普世价值”。这样才称得上是好的戏曲剧本。
元杂剧大作家关汉卿(见图30)的剧本就是这样的作品。《窦娥冤》中,窦娥是一个多么令人同情又令人尊敬的女性形象:她心地善良,舍己为人,秉性刚直,可是生活却把她一步步推向刑场,她的命运叫人扼腕长叹,思之久远。关汉卿在情节的安排、性格的刻画上令人称奇。他让窦娥在刑场发出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苦旱三年(见图31)。而这些誓愿一一应验——这是剧作家在为枉杀的善良女性鸣冤叫屈!而窦娥临刑前所唱:“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窦娥这种反抗性格鲜明而大胆,她唱出的话语正是人民的心声。正因为如此,《窦娥冤》成为戏曲史、文学史上的经典。
可见,一个好的戏曲剧本,就应该像《窦娥冤》这样,用戏曲特有的艺术元素,来编排曲折的故事情节,刻画独特的人物形象,同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作者的认识和看法,表达出观众的情感和心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