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前面我们引述的全国各地对盘王的祭祀,都不是空穴来风,而到南朝宋时,“长沙、武陵蛮”仍存盘瓠崇拜遗风。
盘瓠文化历史在湖南留下的印迹,史书记载甚多。《水经注》卷三七·沅水:“沅陵县西有武溪,源出武山,与酉阳分山水,源石上有盘瓠,迹犹存矣。”此外,晋《荆州记》、唐·李贤《后汉书注》、后晋天福九年(公元940年)溪州铜柱之铭文、宋·罗泌《路史》、清陆次云《峒溪纤志》、清《辰州府志》卷十七“古迹考”等大量历史文献中,均记录了盘瓠遗迹、遗风在湖南各地的留存。
(二)除了文献记载,盘王的故事也流传在人们的口述历史之中。
在湘南,盘瓠的传说很接近古代文献的记录:
古时评王与高王打仗,高王多次侵犯评王的地方,弄得国不安宁,评王出了一张榜文:谁取得高王首级,就将三女儿英花公主许配给他。上天有一只龙犬叫盘瓠,下凡揭了皇榜就诏出征,渡海取了高王首级。评王担心人犬不能婚配,有意毁约,但英花公主劝父亲信守诺言。盘瓠被英花公主的真情感动,有心降临人间,于是向评王说:请大王将大殿上的金钟取下,罩在我身上叫十九天,我自变成人形,得到评王允许。盘瓠罩在金钟内的第四十八天,英花怕盘瓠在金钟内已闷死,便揭开金钟,不料钟内的盘瓠还有头部没有变成人形。评王不负前言,让女儿与盘瓠完婚,并封其“盘王”,迁都青州会稽山。盘王与公主相亲相爱,生下六男六女,评王分赐盘、沈、包、黄、李、邓、周、赵、胡、雷、唐、冯十二姓给其子女。这就是瑶人十二姓的来由。(转引自《瑶文化网》《盘瓠的传说》)
评王封盘王于“青州会稽”,“封王”之事不可信,但其中似乎给了我们一个信息:盘王氏族的起源,是在青州(扬州)会稽(浙江绍兴)一带,这一点,在一些瑶族文献《评王券牒》中也有印证。
在贵州台江县有一则传说,大致内容如下:
很久以前,国王登基接位时,有位非常勇猛的敌人来攻打他,朝中无人能敌,王招集大官来商量,他说:“谁要是把这个敌将杀了,我就把女儿嫁给他。”结果还是没有人能够战胜。不久,那王脸上忽然长了个肉瘤,越长越大,后来自己掉了下来,他拿了顶帽子将它盖在桌子上。过后不久,王揭开帽子一看,肉瘤变成了一条小狗,王就给他起个名字叫邦尕(Bangb Gab)。小狗长大后,一天,把敌将的头衔了来,王见了敌人的头反倒没了主张,即把文臣武将招来,可众人谁也不敢说该怎么办。还是姑娘自己说:“只要我爹的天下太平,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我的命。”她带着狗顺河向西方来。后来,因为过一个隆重的节日,王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就派人顺着江河往西去寻找,找了很久才找到。他们已经生养了三个男孩,狗刚刚死去,它的妻子把它停放在正房,拿些树圪兜让孩子们敲打,守灵一天一夜。那个去寻找的人回来把他们的情况告诉王,王说:“它的功劳大得很哩,你们去看看那边有什么东西最大,就拿来祭祀它吧”。“那里水牯牛最大。”那人回答说。王说“十三年拿大水牯祭它一回,祭的时候要什么礼物你们来告诉我。”后来他们要的祭服祭帽都送来了。王还告示普天之下:“你们要是碰上些人戴着尖顶帽,披着一块毛毡,慢步走着。骑马的要下马,坐轿的要下轿。于是现在人们按着王定下的规矩来吃鼓藏。(今旦:《台江苗族的盘瓠传说,《贵州民族研究》1987年第3期。)
这个传说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几点:
1、神狗是出自人身上长出的“肉瘤”、亲人“顺着江河往西去寻找”王的女儿、“狗刚刚死去”却“生养了三个男孩”,——这是世界“复活”神话的几大“要素”,它与春天的祭祀有关,这种神话几乎遍布世界各个民族。
2、“拿些树圪兜让孩子们敲打,守灵一天一夜”。这与《搜神记》中的“用糁杂鱼肉,叩槽而号,以祭盘瓠”,能互为印证,这是一种盘瓠的祭祀仪礼。
3、祭祀要用“大水牯”,这就与“椎牛”有关。
在贵州苗族有另一个传说,与前一则大同小异,但其中有“儿子杀父亲”的情节,同样也是“复活”神话的重要元素。这一点,说明两则传说,都比较原始、古老。
盘古,在银龙(1934—2002)先生搜集整理的《城步苗款》一书中有着一些不同寻常的记载。所谓“苗款”,是一种社会组织制度,也是苗族“祭公爷”这种祭祀祖先的仪式中演唱的古歌。银龙在搜集这些古歌时,祭祀仪式已经消亡,他从一些老人记忆中抢救出来,在整理编辑时作了一些归纳,更与祭祀仪式发生了剥离。这样,我们没有能够从中了解到“祭公爷”的祭祀仪程,不免有些可惜。《城步苗款》中的盘古又称“盘古祖师”、“盘古大王”、“三元盘古”。在古歌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祭祀仪式中巫师要“化着盘古祖师正身,通事意、讲公爷、学公爷”,即巫师装扮成盘古,说祖先、演祖先。在演述祖先事迹的古歌中,“苗款”将人类的起源分为“上元盘古”、“中元盘古”和“下元盘古”三个时期。人类诞生于下元盘古时期,在鸾凤年间八月,发生大洪水,只剩下姜良、小妹做人种,在太白仙人的关心下,二人结为夫妻。小妹九月怀胎之后,“生下一块肉,无手无脚不成人,大莫仙人来破烂,破成三百六十四块,丢落凡间做人种”……
在这个古老的传说中,我们应该注意到以下几点:
1、这里,盘古不是指为“神”的盘王,而只是一个时间单元。于是,我们不免发出一点疑问:这个“盘”字,是不是就是盘问、盘查之“盘”,“盘古”就像“盘花”一样,只是对一处“古事”的盘查呢(“盘花”在下面我们将要提到的城步县白毛坪镇的祭祀仪式“庆鼓堂”中已经出现)?
2、《城步苗款》关于:“生下一块肉,破成三百六十四块”的“碎尸神话”,在古希腊“酒神祭祀”中同样出现,酒神祭祀是一种“寻找太阳、迎接太阳”的复活祭仪;而这种祭仪也在下面我们将要提到的、城步县白毛坪镇的祭祀仪式“庆鼓堂”中同样出现,是不是“苗款”就是“庆鼓堂”中的巫歌呢?
这里我们不作结论,暂且存疑。
(三)一些与盘王祭祀相关的事象
岁月曾把历史写在大地山川之中,同样,盘王的故事也在湖南的山水之间留下了印痕。今天,在湖南沅陵、泸溪、辰溪、麻阳等县存在有盘瓠洞、辛女宫、辛女岩、辛女潭等与盘瓠有关的遗迹和地名。
沅陵县境内已发现远古人类居住的洞室有一百多处。如荔溪内的盘古洞、辛女洞,二酉山的二酉洞,七甲溪的无缘洞,张家坪的仙女洞等。其中盘古洞内有石床、石碓、石锁等早期人类使用的生活用具,这些都是关于盘王传说的注解。
泸溪县距县城二十多里的上堡乡侯家村与浦阳乡铁柱潭村的交界处有一陡峭的岩山,今犹称辛女岩。相传,过去辛女岩上有盘瓠庙(又名辛女庙),内有盘瓠、辛女神象。辛女岩周围有辛女溪、辛女潭、辛女桥、辛女滩等等。
麻阳盘瓠庙宇及遗址遍布沅水、锦江两岸,兰里乡新营盘瓠庙(完整),高村乡漫水盘瓠庙(完整),和平溪乡毛坪盘瓠庙(较完整),绿溪口乡袁郊盘瓠庙(较完整),郭公坪乡陈家坡盘瓠庙(完整),兰里乡麻邑盘瓠庙(遗址)……,庙内的大石碑上,刻着极其显眼的大字“本祭盘瓠大王位”、“盘瓠大王神位”、“敕封三座盘瓠大王位”。漫水盘瓠庙建于明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距今已有590多年的历史了,内有“本祭盘瓠大王位”、“本祭四官大王位”、“本祭新息大王位”3座石碑。
在麻阳,与远古信息相关联的生活习俗十分浓厚。如喜欢给幼儿做“狗头帽”、借盘瓠图腾以镇邪恶而赐福赐寿,喜欢以“狗”为孩子命名而祈福求安,例如:“毛狗”、“天狗”、“神狗”、“大狗”、“狗崽”、“狗娃”等等;有的干脆在名字后面加上一个狗字,如名叫“代保”,人们便称之为“代保狗”;另外,在地名方面,带“狗”的字较多。如“狗冲”、“狗爬岩”、“狗弯”、“野狗垴”、“狗巴寨”等;在生活饮食方面,相当一部分人保留着不吃狗肉的古俗。在麻阳的栗坪、谷达坡、板栗树、隆家堡、尧市、拖冲等乡,不吃狗肉的大有人在,凡中年以上的妇女,大部分不吃狗肉。特别是那些行医、行巫的苗老司(苗族巫司)更是当作禁忌。这里的人常说:“狗肉不上灶,狗肉不入席,狗肉不敬神”。
在物质遗存方面,《评皇券牒》的发现更为我们提供了关于盘王祭祀的珍贵资料。《评皇券牒》,又叫《过山照》、《过山图》、《盘王胜牒》、《盘古榜文》等,俗称《过山榜》,是一种瑶人收藏的汉文文书。这些《券牒》,据传是“评皇”颁发给瑶人的,是保护瑶民平等权力的“护身符”,是瑶人迁徙时的“通行证”,有了这个文件,可以取得当地政府的允许自由开发和耕种山地,并永免徭役赋税。同时,这些《券牒》记载了瑶族的起源、姓氏的由来、迁徙过程、以及瑶族重大的历史事件等。
研究《评皇券牒》的专家容观敻曾对他所见过的110份相关文献做过统计,这些《券牒》分布在各地:其中湖南76件,广西21件,广东4件,越南2件,泰国3件,另无法分清是湖南还是广西的有4件。在湖南的76件《评皇券牒》,除6件不明出处之外,其它则分布在江华(32件)、蓝山(20件)、道县(7件)、城步(4件)、宁远(3件)、隆回(2件)、新宁(2件)、宜章(1件)一带。(见李本高编《湖南瑶族源流》第132页,岳麓书社2001年版。)这些处于湘水和资水的上游、雪峰山与南岭之间的山区县域,也正是当今瑶族聚居的地方。这些《券牒》抄自不同的历史时期:较早的有在蓝山县汇沅瑶族地区收集到的唐贞观三年(公元629年)的《评皇券牒》。其它如宋代、明代、清代及民国等不同时期的《评皇券牒》手抄件,在湖南、广西、广东的瑶族聚居区均有发现。它们的名称虽有不同,但内容大同小异。
从这些《评皇券牒》分布和记述中,我们看到了如下一些情况:
1、从《评皇券牒》的记述来看,瑶民关于盘王祭祀的起源与史籍上的记载,没有很大的区别。
2、从《评皇券牒》的分布来看,唐宋以来,瑶人自进入湖南之后,逐步向湘西、湘南迁徙,然后达到两广,有些支脉到了越南、泰国等地,甚至瓢洋过海,到了美国、法国、加拿大。
3、《评皇券牒》记载了瑶人对盘王的祭祀仪礼,但我们从这些文献的记述和分布来看:宋代以降,盘王祭祀在湖南西部和南部的瑶族和苗族同胞中十分风行,但这种祭仪始终没有越过武陵山脉,达到湘西西北部苗族、土家族聚居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