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京剧繁盛期梅兰芳艺术实践对昆剧舞美的影响
1917年前后至37年抗战前夕是京剧大发展的时代,京剧艺坛呈现出一派百花齐放的繁荣局面,这个时期戏曲舞美的突出特点是,随着艺人地位和收入的提高、艺人们在行头的选择及改进上表现出了较大的自主性。优人自古为帝王“弄臣”,只配被皇帝和官僚们玩弄,稍有不慎,触怒什么人,就会遭到极刑。齐国优施被孔子正典刑就是一个极其深刻的事例(《春秋毂梁传·定公十年》)。这种例子以后历代都史不绝书。宋元以及明初的户籍制度,从政治上限制了优人与其他社会阶层平等的权利,他们和妓女一样被拴牢在自己的行业里,不能脱出。清初废除了乐籍制度,《清史稿·食货志》“山西等省有乐户,先世因明建文末不附燕兵,编为乐藉。雍正元年,令各属禁革,改业为良。并谕浙江之惰民,苏州之丐户,操业与乐藉无异,亦销除其藉。”所以,清代以后,一些成名艺人由于广为结交权豪势要,或受到宫廷和官府的青睐,其社会地位迅速提升。《金台残泪记》记载,乾隆以后秦腔名伶魏长生竟然帮人得到县官的职务。清代小说《醒世姻缘传》第五回里也有描写:华亭县令晁思孝由于好好接待了一个昆班,帮他们挣了一大笔钱,班里艺人就替县令到京中去活动,竟然谋到一个升任通州知州的肥缺。可见这是当时社会上时常发生的现象。道光以后著名艺人程长庚、杨月楼、刘赶三、黄月山、田际云等,由于充任北京梨园公所精忠庙首,都享受朝廷四品顶戴官职的俸禄,谭鑫培也因为供奉内廷而受封四品顶戴。民国伊始,带有近代色彩的京剧艺人职业公会组织——正乐育化成立,代替了旧时代封建行会——“精忠庙”。他们意识到京剧这个行业,不是任人玩弄、侮辱,几与“娼妓”等同的贱业,而是一种为社会娱乐所需要的、可以谋生的技艺,并且是可以宣扬教化,有益世道人心的一种教育力量。这显示了艺人们自我意识的觉展和职业尊严感的建立,标志着艺人地位的提高。而艺人收入也与艺术市场相结合,演出报酬的支付,从过去的“包银制”(一年工资总付)改为所谓“戏份”制,即一般来说,有演出,演职员就有收入,无演出则无收入。而演员之间,彼此差距极大。当“红”名角劳动报酬极高。参见表4-3。
表4-3 民国初年京剧艺人收入水平

资料来源:根据《中国京剧史》页644整理
随着“四大名旦”等名角的大量涌现,“名角挑班制”逐渐形成。挑班的名角,不仅有自己的琴师、鼓师,还有私人专用服装(所谓“私房行头”)、专用化妆师(旦角多有梳头师傅,生行则有衣箱师傅为之勒头、着装、扎靠)和化妆室(至少有置于固定角落的专用化妆桌)、检场(相当于道具工作人员,功能更多一些,技艺性更强一些,比如撤火彩)。“私房行头”又称“私彩”也应运而生。甚至于连配角的服饰都由自己带,而戏班公用行头称为官中(又称官众)行头。戏装行业的设计、制作人员,往往结合演员的意图,在服饰的质料、色彩、样式、花纹方面作种种创新。
名角丰厚的收入使他们不仅能维持较高的生活水平,而且可以结交一些较高水平的艺术从业人员,形成相对稳固的艺术创作集体。他们交游甚广,社会名流、深谙戏曲的文人学士都是他们过从的对象。如在当时的京剧团体中,没有专职编剧。大都是挑班名角结交的文士们,为名角提供剧本。比如,清速居士(湾绪)与杨小楼,齐如山、李释勘与梅兰芳,罗瘿公与程砚秋,陈墨香与苟慧生等就是例证。因此,这一时期京剧舞美的发展也呈现出以名角为主导,文人参与的特点。
对京剧服饰、化妆、发式影响最大的当属梅兰芳。梅兰芳在文人群体的协助下排演了一批新编历史、古典剧目。为了适应这些剧目的演出,他们借鉴中国传统的美术作品、寺庙泥塑,创制了古装戏衣和古装头。“……我的看法,观众理想中的嫦娥,一定是个很美丽的仙女。过去没有人排演过嫦娥的戏,我们这次把她搬上了舞台,对她的扮相,如果在奔入月宫以后还是用老戏里的服装,处理得不太合适的话,观众看了仿佛不够他们理想中的美丽,他们都会感觉到你扮得不像嫦娥的。那么这出戏就要大大的减色了。所以我的主张,应该别开生面,从画里去找材料。这条路子,我们戏剧界还没有人走过。我下了决心,大着胆子,要来尝试一下。在这原则确定以后,我的那些热心朋友,一个个分头替我或借或买的收集了许多古画。根据画中仕女的装束,做我们创制古装戏的蓝本。这一段尝试的经过,我把它分为服装和头面两部分来说,比较清楚一点:……行头的颜色方面,吴先生(震修)的意思,认为不宜太深,尤其不能在上面绣花。应该用素花和浅淡的颜色,才合嫦娥的性格。我这次就照这样做的。”古装戏衣与京剧原有的传统戏衣相比差别在于:第一,古装戏衣的上衣,无论对襟或斜领,都放在裙子里边,显得衣短裙长,体型瘦高挺拔,表现出女性的线条美。原来的戏衣,则是长衣穿在裙外,直身垂下掩住除头部以外的所有部分。第二,为了适应衣在裙内的需要,袖口至腕下逐渐收紧,成一斜喇叭形,原有戏衣则是大袖宽袍。第三,素淡的图案纹饰取代旧戏装繁复的纹样。昆剧服饰受京剧,自此在旦角服饰一门中又多了一种古装衣裙及古装头,参见图4-14。

古装外,梅兰芳对戏曲服饰的另一个贡献是对旦角发式的改进。京剧旦角继承了秦腔梆子演员魏长生发明的发式,梳“水头”(俗称“大头”),从沈蓉圃所绘戏画《同光十三绝》中可见清末“大头”的形象,参见图4-15(1-3)。到了民国初年上海京剧界,艺人们对旦角发式和化妆又进一步进行了改革。民国初年的上海观众对旦角戏十分欢迎。如1913年1月30日30版的《申报》中写道:“沪上花旦一门,最能卖座”,11月6日13版中写道:“沪上尤重旦脚”,“盖以其于金鼓声外,别寓优柔之味,英雄气中,兼写儿女之情”。早在“四大名旦”南来之前,上海京剧舞台上有造诣的旦脚已是明星闪烁了。冯子和是当时上海自己培养的著名京剧旦角演员,他以及与其同一批的上海京剧演员,或会说英语,或会西洋音乐舞蹈,且都对在上海刚刚兴起的新剧(话剧)颇为关注。在舞台实践中,冯子和及其同伴们对旦角发式和化妆进行了改革。冯子和(号春航)号称当时上海“唱旦的革新家”,诗人柳亚子曾“为之颠倒不置”。他在艺术上富于创新精神。为使面部秀丽、眉目传神,他改进了贴片子的部位,并试用加深眼圈的手法,进一步美化了旦脚的面部化妆。所谓“贴片”是指以人发制成的假发通过刨花水的梳理,贴于面部,来模仿女子额部及鬓部的发式。“加深眼圈”的手法无疑是为了适合新式的灯光舞台。我们从清末戏曲画中可以看到,那时的旦脚并不画黑眼圈,仅于眼眶处淡淡地画上几笔;面部的水粉和胭脂也都抹得很淡,青衣则干脆不抹胭脂,谓之“清水脸”;口部只在下嘴唇画一红色圆点,所谓“樱桃小口”。近代的上海开风气之先,于1907年建造新式舞台,剧场采用电灯照明。由于演出照明度的逐渐加强,旧式化妆在灯光照耀下就显得过于苍白,因此,化装的色彩、线条必须相应地加浓、加重。此外当时社会上上海的时髦女性也都改点樱唇为涂口红。这些变化,都促使戏曲演员要去寻找新的化装方法。从出版于一九一三年《春航集》卷首的一张青衣剧照上可以看到,冯子和在描眉、画眼、涂唇上和鬓角贴片方式已有所改进,参见图4-15(4)。梅兰芳1913年第一次踏上上海的戏曲舞台,时年19岁时。上海的新式舞台、灯光及新的化装方法都给了对他产生极大触动。他在回忆录中说,这次到上海演出,是他“一生在戏剧方面发展的一个重要关键”。他受程子和等人新式化妆法的启发,发现深黑色的贴片对旦角脸部是有力衬托。通过改变贴片的部位,可以有效地改变人物的脸型。并他同梳头师傅韩佩亭“细细研究”,“在眼圈、片子方面”,在其基础上改进了旦角发式和化妆。在梅兰芳的努力下,京剧旦角的贴片形式有了很大的改进。我们从这一时期艺人们的剧照中看出贴片形式逐步完善的过程。起先只用额中一枚“小弯”,见图4-15(6);后来才发展为五至七个小弯,以后又发展了一种“花片子”的形式。“片子小弯”能使脸呈瓜子形,表现的是少妇或少女清秀俏丽的脸型。用五个至七个匀整的小弯,使脸部显得比较端重。而“花片子”由于额部片子勾勒的线条显得比较活泼,一改“片子小弯”的端庄而显得俏丽。参见图4-16。


那么,京剧艺人对旦角发式改良的成果又是何时为昆剧艺人所吸收呢?昆剧演员张玉笙《烂柯山·痴梦》剧照显示,在清末至民国苏州“全福班”的演出中旦角仍用“尖包结角头”的传统扮相。但在1920年的上海舞台上,已有昆剧艺人顺应潮流的代传统的尖包结角头为“梳水头”了。1920年(民国9年)的《申报》中有一则评论写到:“日来观各舞台所演昆剧,艺术上如何,姑作别论,即以其妆束论,不伦不类,似昆非昆,似京非京,岂即所谓改良耶?昆剧旦角所用之尖包头,诚非美观,改之固宜。而昨睹《活捉》中之阎婆惜,不用纸钱一串,挂于右偏,仅用白带两根,未免草率。《狗洞》之门官,不戴尖角翅纱帽,用掩威将巾,如柳林之差官然,愈觉荒诞。《惠明寄书》不袒褊衫,外面不罩直裰,不穿草履(陈例动身时须换草履),亦为创见。社会人士,习观京秦,意为如此即可谓之昆戏,殊不知相差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