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舍萌／撒米、豆、草／播种谢土／香火诀

　　《周礼·春官宗伯》“占梦”条有：

　　占梦，掌其岁时，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季冬，聘王梦，献吉梦于王，王拜而受之。乃舍萌于四方，以赠噩梦，遂令始难驱疫。

　　其中说季冬大傩之前还有“舍萌”仪式，所谓“以赠噩梦”。郑玄注：

　　舍读为释，舍萌尤释采也。古书释采释奠，多做舍字。萌，菜始生也。赠，送也。欲以新善去故恶。

　　清人孙冶让案曰：

　　舍、释，采、菜，字并通。古凡祓禳之事，或有释菜。士丧礼、丧大记，国君吊大夫士，至门皆先释菜，与祓殡正相类。

　　由此看来，“释菜”是一种象征除旧纳新的祓禳仪式，举行于岁末季冬或葬礼，形式是在地上撒嫩菜叶。

　　“释菜”仪式还跟舞蹈有关，通常在舞蹈前进行，或者就是一种舞蹈。《周礼》“春官大胥”有“春入学，舍采，合舞”，《礼记》、《吕氏春秋》也有类似记载。但后代的注家往往说法不一，各执一词，大概因为年代久远，撒菜叶的形式又过于荒谬，后人难以理解，不免附会。

　　据东汉卫宏《旧汉仪》记载，西汉时傩仪式中有播洒赤豆和五谷：

　　方相帅百隶及童、女，以及桃弧棘矢，土鼓，鼓且射之，以赤丸五谷播撒之。

　　赤丸即赤豆，《荆楚岁时记》有：“共工氏有不才子，以冬至日死，为人厉，畏赤豆，故作粥以禳之”，说明至迟在六朝，赤豆已经被认为是一种可以辟鬼的东西。其中还有一则记载：

　　岁暮，家家具肴蔌诣宿岁之位，以迎新年。相聚酣饮。留宿夜饭，至新年十二日，则弃之街衢，以为去故纳新也。

　　把守岁饭丢撒在街道边，有“去故”之意，和舍萌以新鲜的嫩菜“迎新”，目的应当相同。此外，自汉至宋，汉族婚礼中有以撒谷豆除三煞的仪式，“三煞者，谓青羊、乌鸡、青牛之神也。凡是三者在门，新人不得入，犯之损尊长及无子……凡嫁娶者皆宜置草于门阃内，下车则撒谷豆。”河北民间也有撒草的风俗，从新娘进门到拜堂入洞房，都要撒草作歌。陕西关中等地，撒的则是麸皮、谷草、核桃、红枣等等，用意也不外乎为了祓禳、除祟。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祓禳仪式中，无论媒介是什么，都使用了一个姿势——撒。即使今天，这种以撒物象征驱邪、祓除的仪式仍有保留。江西萍乡傩仪式中，“请神时要做米诀，最后要将米撒向四方”。又如新加坡潮剧演出时，正戏之前的扮仙戏里也有撒米的情节：

　　潮剧《封相》里花旦向苏秦和黄门官敬茶完毕，走入后台拿出一盘盐米，走向台中央往台下撒去。除了《封相》外，潮州戏班在演出其中两出大型扮仙戏《鲤鱼跳龙门》和《蟠桃大会》，都需往台下撒米。……香港杖头木偶戏班演破台戏《祭白虎》时，也保留后台演员向台外撒米的习俗。

　　石邮村傩仪式在结束之前，要举行所谓“谢师”。傩班带一只木桶，内装一碗搜傩时人家供的傩饭，一块熟肉和两条鱼，到傩神庙外的田埂上，大伯念傩班故去成员的名字，并说道“师公师婆，未见过面的大伯，年年的年年”，说毕，鸣放鞭炮，化一堆撒过猪血的纸钱，将鱼、肉撕碎，和饭一起向田中撒去，也称“敬粮”。虽然其目的很明显是祭奠，但其方式却不同于传统的“献供”。人们一般都是把供品整整齐齐放在灵牌或桌上，而非四处抛撒，因此我认为这一仪式应有更深的涵意。

　　刘枝万先生在《中国民间信仰论集》一书中这样说：

　　“撒米”在中国传统民间宗教中既有播种谢土，也有施食饲鬼的象征意义，所以同时是增殖仪式（fertility rite），也有驱邪去煞的目的。

　　我认为，“播种谢土”道出了理解撒菜、豆、五谷、草等仪式的关键——之所以都用“撒”这个动作，因为这就是播种的动作。汉族是传统的农耕民族，播种既象征春天的来临、生命的轮回，又与初民的生产生活密切相关。他们将这一特殊的劳动动作抽象化，变为一种巫术动作，或者说仪式动作，其中反映的观念最初或许与农耕民族为祈丰收的愿望有关，但后来渐渐独立，便又有了去故纳新、施食饲鬼、除煞驱邪等多种含义。

　　石邮村“谢师”的对象为故去先师，其表层含义无疑是祭奠亡灵。但从更深一层看，其仪式举行的时间在正月十七，正是农闲结束，春耕开始，其地点在田野边，向田中抛撒饭、鱼、肉诸物，也可以看作象征着为新的一年播种。

　　“撒”还以较隐晦的方式的出现在石邮傩舞中，转化为一种舞蹈动作。如傩公傩母里，二人撩起傩崽的红袍，摹仿给婴儿把尿，以及傩公挥动折扇的动作。又如大神、小神、判官三人喝酒的“酒壶仔”有多处细节：判官做倒酒在地下状，小神随之奔跑接酒；或者判官撩须喝酒，又将酒杯翻转、倒空。舞蹈中还穿插了小神倒酒给围观孩子喝的情节，十分亲切，研究者常以此说明傩舞的娱人性，但忽视“撒”作为一种仪式要素的意义。它不再抛撒具体的物体，而以审美的舞蹈化形式出现。

　　“撒”还有可能从祓禳和饲鬼的仪式中脱离出来，正像步法从“四方”的空间观念中产生一样，成为某种特殊的指法。

　　石邮傩舞中有一个重要的手诀，称为“香火诀”。其手形为中指和无名指同时抵住拇指，翘起小指和食指，再弹开，酷似播撒。每一支舞蹈都有香火诀，问及意义，众人也不甚明白，只说就是这样传下来。笔者注意到，石邮村傩神庙内的傩神太子塑像，左手四指并拢，而右手亦做香火诀，这一对指法也经常同时出现在舞蹈中。

　　据曾经从事民间佛教音乐采集的朋友介绍，在南京栖霞寺、常州天宁寺及安徽九华山寺庙里的水陆道场、法会中，法师的手势与香火诀十分相似。我认为，它们都由“撒”或者说“播种”这一动作抽象而来，都有祓除的象征含义。

　　这一手诀也进入了戏曲，并至今保留在程序化的戏曲表演中。昆曲中，相同的手诀称为“天地诀”，只能由神仙，如如来、观音、太上老君、天女、达摩等角色使用，奇异的凡人如诸葛亮，道士等亦可使用。从这一点来看，“天地诀”还留有某种痕迹，不过此时——在成熟的戏剧艺术里，它已经成为身份的符号，跟仪式功能完全脱离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