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南词叙录》云:“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士女顺口可歌而已。”又说:“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可见,南戏最初只是一种民间的地方小戏,采用的还是农村中群众熟悉的一些流行歌曲,故在形成之初,很少能引起士大夫们的注意与重视。后来随着南戏流布渐广、影响渐大,才有一些中下层文人参与南戏的创作活动。
南戏演出的剧本一般来自书会。如《张协状元》第一出《水调歌头》、《满庭芳》和第二出《烛影摇红》三首词就交待了戏班与书会的关系。
[水调歌头]……但咱们,虽宦裔,总皆通。弹丝品竹,那堪咏月与嘲风。若会插科使砌,何吝搽灰抹土,歌笑满堂中。……
[满庭芳]暂息喧哗,略停笑语,试看别样门庭。教坊格范,绯绿可同声。酬酢词源诨砌,听谈论四座皆惊。浑不比,乍生后学,谩自逞虚名。《张协状元》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宫调唱出来因。……
[烛影摇红]……九山书会,近目翻腾,别是风味。……
从这里可以看出宋代南戏竞演非常激烈,故演戏人竭力进行自我宣传。先是夸自己的戏班有实力,“教坊格范,绯绿可同声”,即可以与皇家戏班以及著名业余剧团绯绿社相媲美;接着夸自己的剧本好,“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也就是说自己的剧本与众不同,是书会要夺魁名的本子。这说明当时演戏竞争不仅发生在戏班之间,也存在于书会之间。《张协状元》就是九山书会改写而成的:“近目翻腾,别是风味”。书会是一种民间商业性的编写组织,会中人一般由处于社会中下层的普通文人组成,称为“才人”。他们除了编写南戏剧本外,也从事其它民间文艺作品的编写。如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条:“书会:李霜涯,作赚绝伦;李大官人,谭词;叶庚、周竹窗、平江周二郎(猢狲),贾廿二郎。”
文人参与南戏剧本编写,大大促进了南戏剧本的发展,也使南戏表演渐趋丰富。宋金杂剧一般是滑稽性即兴表演,比较简短,每次扮演人物不多,脚色有五个就够了,演员也不需要很多。而南戏内容丰富,人物众多。如南宋《张协状元》剧中人物就有三十余人,元末南戏《琵琶记》已有五十多人,《拜月亭记》登场人物也有四十人。按理南戏的脚色和演员应该很多,但实际上民间南戏戏班的脚色只有七个,演员也大致七个。如《蓝采和》中提到的蓝采和戏班只有六人,加上没有出场的和其他人员也不过十余人。宋代的南戏戏班规模大概如此。这就为南戏表演提出了一个难题,即如何以较少的脚色、演员来扮演众多的剧中角色?南戏巧妙地运用“改扮”来解决这个问题,除了生、旦专演主要角色外,其他脚色象净、丑、末等,都要改扮许多次要角色,如《张协状元》中的净,要扮演张协友人、张协母、客商、李大婆、神祗、使女、店主婆、门子、脚夫、宰相妾、柳屯田等;丑要扮演张协妹、圆梦先生、强人、小鬼、李小二、宰相王德用、秀才、脚夫、衙役等。元末南戏《琵琶记》中的净扮演了蔡婆等十八人,丑扮了惜春等十七人,末扮了张大公等十二人。脚色改扮角色,剧本上多有注明,如《宦门子弟错立身》中,末先扮祗从,后扮王恩深,故当王恩深出场时,剧本注明“末改扮上”。《琵琶记》《放粮》一出,丑由扮演乞丐到改扮饥民时,剧本也注明:“丑换扮上”。
南戏要实现脚色的频繁“改扮”,除了要求脚色具备串演各种角色的表演技能外,还要求艺人对南戏服饰的设计尽量简单,以方便脚色的“改扮”。元代《宦门子弟错立身》描写“路歧人”的活动状况,剧中王恩深(末)与延寿马(生)有一段对话:
末:……延寿马,我招你自招你,只怕你提不得杖鼓行头。
生:……我若得妆旦色如鱼似水,背杖鼓有何羞,提行头怕甚的?
其中的“行头”就是包括服饰在内的演出用具。民间戏班在流动演出时,演员们要自己背行头(见附图6),说明当时“行头”是十分简单的。元代情况如此,宋代自然不会更好。我们从《张协状元》剧本所提示的服饰来看,宋代南戏服饰确实十分简单。如下表:


这些服饰中除去虚拟描写的外,真正的角色服饰并不是很多,但南戏却能巧妙地运用它们实现脚色的频繁“改扮”。如《张协状元》在一段不长的演出时间内,丑脚要连续扮演三个角色——强人、小鬼、小二哥。从曲文对这三个角色的装束特点的描述来看,当丑脚演员穿上虎皮袍,戴上虎皮磕脑时,就成了强盗。强盗这种打扮,强人自白时也有所交待:“捉一两个大虫,且落的作袍、磕脑”。当他把虎磕脑换作红头发时,形象感觉立刻就变了——强人变成了小鬼。妆鬼要戴红头发,剧中有一段对白可证:
旦白:“作怪,我嫁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丑白:“我像鬼?鬼头发须红”。
当他摘下红头发,解去虎皮,略作一点改扮,就又成了李小二。
南戏这种善于抓住角色造型特征,并用最简便的物质手段来塑造角色、装扮形象的“改扮”手法,被后世戏剧所继承。明代杂剧《翠乡梦》中,月明和尚为了促使红莲的醒悟,扮演了一场小戏,表现红莲魔障玉通和尚的过程。小戏有三个角色:官员柳尹、妓女红莲、和尚玉通,全由月明和尚扮演。剧本是这样描写月明和尚不停地改扮的:
外扮月明和尚负褡裢,内盛一纱帽、一女面具、一僧帽、一褊衫。
外取纱帽自戴,作柳尹怒介。复除纱帽放桌上。又自戴女面具,向桌跪叩头、作问答起去介。
外戴女面具走数转,作敲门却又倒地作肚疼自揉介。却下女面具放地上。起戴僧帽穿褊衫,倒身女面边,解衣作睡揉肚介。
外戴面具指眉心介。
外下女面具,换纱帽,又指眉心介。
月明和尚所用的纱帽、女面具、僧帽、褊衫等行头非常简单,但符合官员、妓女、和尚等角色的基本特征,角色形象对比鲜明。可见明代民间演戏在脚色改扮的处理上,是对宋代有所继承的。
古代的科举制度使许多贫穷秀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些门第卑微的新贵,为了能够直上青云,十分需要旧贵族的提携和庇护。旧贵族们也需要拉拢这些新贵,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为了各自的政治目的,新旧贵族之间常常进行各种政治交易,其中就包括了政治联姻,由此导致的“富贵易妻”便成为当时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南戏“婚变戏”的大量出现,正是对这种现象的真实反映。南戏在批判那些“负心汉”的同时,也通过服饰描绘了他们发迹变泰前后形象变化的过程。
《张协状元》中的张协,本是“成都府里才人”。他出场时裹高桶巾,穿白襕,着皮靴,如剧中王德用所言:“秀才家须看书,识之乎者也,裹高桶巾,着皮靴……”。张协在赴考途中穿“草履行缠”。他在古庙避难时,穿“粗道服”。最后,考中了状元,则戴幞头,穿绿袍,系腰带,正如剧中王德用因张协负心,咒骂张协时所说:“才着绿衫,出东华门外便是破荷叶!……才裹幞头,出东华门外,多(便)是多年阶级!……才系腰带,出东华门外便是乌梢蛇!”同样,南戏《琵琶记》中的蔡伯喈也是这样。先是穿戴“儒衣”、“儒冠”。如剧中蔡伯喈所言:“且戴儒冠尽子情”。赵五娘亦说:“儒衣才换青,快着归鞭,早办回程”。中状元后,戴花幞头,穿绿袍。如剧中试者所唱,“姮娥剪就绿云衣,……宫花斜插帽檐低”。最后作了高官,则穿紫罗襕,系白玉带,着皂朝靴。如牛氏所唱:“你穿的是紫罗襕,系的是白玉带。”蔡伯喈亦唱:“我穿着紫罗襕,倒拘束我不自在,我穿的皂朝靴,怎敢胡去揣(踹)。”
南戏中文人发迹变泰前后服饰的变化,具有一定的规律性,这也是社会生活中文人服饰变化的具体反映。南戏剧本宾白中一再提到文人的“脱白挂绿”,既是文人的生活理想,也是文人发迹变泰命运的真实写照。其中“白”,即“白襕”,或“白衫”、“白衣”等,是文人还未发迹时的常服。《宋史·舆服志》讲:
襕衫,以白细布为之,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进士及国子监生、州县生员服之。
“绿”,即“绿襕。《梦粱录》卷三《士人赴殿试唱名》条说:
其三魁听快行宣唤数次,方敢应名而出,扣问三代乡贯年甲同,方请入状元侍班处,更换所赐绿襕、靴、简。
在生活中,“脱白挂绿”的含义是如此,到了南戏舞台上,同样以白襕与绿襕作为文人社会地位激变的标志。显然,南戏舞台所用的白襕、绿襕是根据生活服饰设计的。张协在未发迹时所戴的“高桶巾”,也是宋代文人时行的巾子。
《张协状元》中张协与贫女结婚时的服饰,是和宋代婚姻习俗符合的。新娘贫女的婚礼服,剧本提示为“大装”。“大装”就是宋代妇女头裹盖头,身穿婚服的盛装。1975年于江西鄱阳出土的南宋洪子成墓南戏瓷俑里,就有一个裹盖头的新娘造型。新郎官张协所戴花幞头,就是一种用花罗等物织成的幞头。宋代民俗,男子娶妻迎亲时戴花幞头。如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娶妇》:“先一日或是日早,下催妆冠帔花粉,女家回公裳、花幞头之类。”吴自牧《梦粱录·嫁娶》:“向者迎新郎礼,其婿服绿裳、花幞头。”可见,张协在迎娶贫女时戴花幞头,也正是宋代习俗的真实反映。
此外,贫女被收为官员义女时,头上所戴的贵族妇女的“金凤、翠翘”饰物,村老李大公所穿的白麻衣,丑扮李大婆说自己“搽胭抹粉,着裙系衫”等,这些服饰装扮都是和宋代生活中的情形相符合的。
最后,《张协张元》还有一些特殊装扮。第三十五出有这样的台词:
旦:万福,
净、末:且是假夫人。……
旦:奴家是妇人,
净:妇人如何不扎脚?
末:你须看它上面。
男艺人头戴花面装扮妇人,但脚却无法缩小,所以科诨中老是拿脚来开玩笑。另外,舞台上的桌椅、门、神像也由人装扮。如第十出净、末、丑本扮神、判官、小鬼,又改扮神像、左门扇、右门扇:
丑:你倒无事,我倒祸从天上来。
净:低声!门也会说话。
丑:低声!神也会唱曲。
末:两个都合口。
男扮旦脚,服饰设计必然会有所变化,以弥补男子与女子的体形差别。脚色扮神像、门之类,除了表演上的虚拟化处理外,南戏是否在服饰上有所体现,则不得而知。
南戏产生于民间,也活跃在民间。一直到元代,南戏都没有脱离民间。明代中叶以前,上层社会偏重于北曲,宫廷演出的也是北曲。南戏的声腔——弋阳、海盐、昆山诸腔一直到万历年间才开始进入宫廷。南戏发展的这个历史特点,决定了南戏的装扮艺术不会象元明杂剧那样有一套比较完整的规制,它在艺术加工和提高方面也没有北杂剧那样好的条件,然而,它却保持了民间戏剧服饰的活泼性和多样性。这种优越性,是到了后来才逐渐显示出来的。
杂剧和南戏是宋金时期有着很多不同的两个剧种。杂剧由于帝王和百姓的共同看好,被发展成宫廷宴享礼仪和市井勾栏的重要节目,成为宋金戏剧表演的主流;南戏始终活跃于民间,是南宋戏剧的支流。这种境遇的不同,促使了它们演出风格的不同发展。杂剧是简短的表演,没有复杂的故事,也没有太多的人物,它在宫廷酒盏节礼和勾栏竞争中发展了自己的滑稽风格,相应地脚色服饰的滑稽性就被凸显出来了。南戏关注社会问题,以灵活的表演寻求生存空间,形成了朴实、活泼的表演风格,脚色服饰的庄重性也就变得突出了。尽管如此,杂剧和南戏作为宋金时期共存的两种戏剧样式,在表演服饰的设计上也有共同性,那就是它们的服饰都采自生活常服,按照生活常服的样子来装扮脚色或角色,并配合各自的演出,形成了各自的表演服饰体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