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唐代戏剧的表演与服饰
唐代国势强大,经济繁荣,为艺术发展创造了条件。唐初宫廷散乐归太常寺掌管,太常寺是个宫廷礼乐仪式机构,戏剧发展自然受到限制。后来,唐玄宗以礼仪机构不宜演戏为由另设教坊,才为唐代戏剧发展建立了栖身之地。《旧唐书·音乐志》说:“歌舞戏,有《大面》、《拨头》、《踏摇娘》、《窟礧子》等戏,玄宗以其非正声,置教坊于禁中以处之”。其实唐代不唯唐玄宗热衷散乐,唐高祖、唐高宗等也喜欢散乐。上行下效,自然也带动了民间散乐的发展。
唐代的戏苑中,有两株引人注目的奇葩。一是科白戏,二是歌舞戏。科白戏,就是俳优以科诨方式所进行的滑稽表演,目的是讽刺社会的人和事,并获得娱乐。歌舞戏则是通过歌舞的表演,进行娱乐。二者虽然表演形态迥异,但都有人物的装扮,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戏装资料。
参军戏是典型的科白戏,各书对它记载略有不同。《太平御览》卷五六九引《赵书》说:
石勒参军周延,为馆陶令,断官绢数百匹,下狱,以入议,宥之。后每大会,使俳优著巾帻、黄绢单衣。优问:“汝为何官。在我辈中?”曰:“我本为官陶令。”斗数(抖擞)单衣曰:“政坐取是,故入汝辈中。”以为笑。
《乐府杂录》“俳优”条:
开元中,黄幡绰张野狐弄参军——始自后汉馆陶令石耽。耽有脏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乐,即令衣白夹衫,命优伶戏弄辱之,经年乃放,后为参军,误也。开元中有李仙鹤善此戏,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参军,以食其禄,是以陆鸿渐撰词云“韶州参军”,盖由此也。
唐赵璘《因话录》载
肃宗宴于宫中,女优有弄假官者,其绿衣秉简者,谓之参军桩。
《新五代史·吴世家》:
徐氏之专政也,隆演幼懦,不能自持,而知训尤凌侮之。尝饮酒楼上,命优人高贵卿侍酒,知训为参军,隆演鹑衣服髽髻为苍鹘。
可见参军戏的产生时间,有后赵和后汉两种说法。王国维辨之甚明:“然后汉之世,尚无参军之官,则《赵书》之说殆是”。参军戏的脚色有两个,参军和苍鹘。“参军”经常模仿各种人物,服饰因事而异,灵活性较大。唐以前有“白夹衫”、“黄绢单衣”等,唐代以至五代则固定于“绿衣”上,如前引《因话录》说他是“绿衣秉简”,姚宽《西溪丛语》(下)引《吴史》说参军“荷衣木简”。《旧唐书·舆服志》规定,唐代官员冠服,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到了宪宗时品服大滥,满朝朱紫,而少绿衣者。唐代士人以襕衫为上服,以黄、黑、绿、紫为级。唯绿衣与木简,确为唐代贬窜之官所用。如唐代杨炎先是依附元载,后来杨载败事,杨炎被贬道州司马。德宗即位,他被起复为相,后忤卢杞,又以罪贬崖州司马,一生几经反复。杨炎谙于官场浮沉,始终存有“绿袍木简”,以备贬谪之用。《新唐书·杨炎传》载:
自道州还也,家人以绿袍木简弃之,炎止曰:“吾岭上一逐吏,超登上台,可常哉?且有非常之福,必有非常之祸,安可弃是乎?”及贬,还所服。
又《李训传》:“训既败,被绿衣,诡言黜官”。可知,唐代服绿者,或为低级官员,或为贬官。参军戏到底依据哪个?任半塘讲:“戏中之绿衣,不必配合唐代官吏之何等品级,亦不必谓采用某朝代之服制,乃唐戏中之官服耳”。“特虽同一曰‘绿’,而布帛有殊,泽素有别;绝非朝服、士服、罪服、戏服,于此亦皆一律。料戏服或介乎士服与罪服间耳”。《新唐书·肃宗七女传》载:“阿布思之妻隶掖廷,帝宴,使衣绿衣为倡”。非谓为倡之人平时着绿,乃谓扮戏时,于戏中装官而着绿也。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谓参军“其服色在唐以前则或白、或黄、或绿。宋亦谓之‘绿衣参军’”。王所谓“白”、“黄”即前所引的参军“白夹衫”“黄绢单衣”,皆为罪服。“当时戏中偶然仿之,未必即为戏中之官服。至唐戏内,官用绿衣,已近于定制矣”。因此,唐代参军脚色的服饰颜色已经程式化了。到了宋代,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参军穿绿衣,后来才根据所扮演官吏的级别变化,出现了红袍等服饰。
戏弄参军的苍鹘,穿戴滑稽随便,故晚唐路德延《小儿》诗曰:“头依苍鹘裹,袖学柘枝揎。”据姚宽《西溪丛语》引《吴史》、《新五代史·吴世家》、《南唐书·徐知训传》、《通鉴·后梁》等记载,苍鹘打扮是“髽髻、鹑衣”或“总角、敝衣”。“髽髻”、“总角”都是指不戴帽子,发髻梳得比较随便。“髽髻”有“以麻束发”的意思;“总角”有如“小儿丫髻”,因为不戴帽子,所以又被称为“苍头”。“鹑衣”、“敝衣”,则是百衲衣、补丁衣。显然,这种随意滑稽的装扮,来自对市井平民随意服饰的模仿,风格接近程式。
晚唐优伶李可及表演《三教论衡》时,他的扮相是“儒服险巾、褒衣博带”。唐崔铉家童表演官人怕老婆时,有的“衣妇人衣”,装扮成妻妾,有的“执简束带”,装扮成周旋于妻妾间的官员。又如五代时有“伶人戏作绿衣大面若鬼神者”,装扮土地神(郑文宝《江南余载》卷上),俱各切合剧情。所以唐代科白戏表演,多数因事设衣,只有参军戏的“参军”、苍鹘等脚色的服饰穿戴近似程式。
总之,科白戏的表演以滑稽见长,其中人物装扮多属写实,即仿照现实人物的常服样式进行装扮,且许多科白戏都是即兴表演,过后不再重复表演。而参军戏不同,他由戏弄某个具体官吏,发展成戏弄参军这类官吏,再发展成戏弄各类官吏,成为戏场的一个流行剧目。这样,参军和苍鹘发展成为戏剧的固定脚色,形象也就相应地固定下来,具有了比较稳定的穿戴服饰。这种脚色服饰的固定化过程,就是中国戏剧服饰的程式化过程。
唐代歌舞戏最早最著名的是“踏谣娘”,又称“踏摇娘”、“谈容娘”。 据唐崔令钦《教坊记》载:“北齐友人姓苏(鼻包)鼻,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取作戏,“以为笑乐”。这部戏最初由两人表演,一扮“苏郎中”“(鼻包)鼻”;一由“丈夫着妇人衣”扮苏妻。后来苏妻改作“妇人为之”,并增加了一个演员“典库”。《旧唐书·音乐志》和《乐府杂录》也记载此事,情节大致相同,但前者说苏为隋末河内人,后者认为苏是后周士人(附图2)。
《兰陵王》(即《大面》),据《旧唐书·音乐志》、《教坊记》和《乐府杂录》载,此戏始于北齐,叙兰陵王长恭著假面壮容对敌事。前二书对兰陵王的装扮描写甚略,仅说著“假面”而已。《乐府杂录》则记载较详:“戏者衣紫、腰金、执鞭”。紫衣、金带乃为王者、贵人之服,是符合兰陵王身分的(附图2)。
《钵头》(即《拨头》),《旧唐书·音乐志》载:“《拨头》,出西域,胡人为猛兽所噬,其子求兽杀之,为此舞以象之”。实为人兽角斗舞戏,与汉代《东海黄公》相似,都是原始拟兽舞的发展,其中有胡人和猛兽的装扮,可惜记载不详。王国维考证此事出于西域拨豆国,产生时间大概是在北齐。《乐府杂录》也记载此戏,对扮演者的装扮有所描写:“戏者披发、素衣、面作啼”。“素衣”为纯色质朴之服,古代常作丧服,“披发”、“面作啼”是人遭丧痛苦状,这样装扮,是符合父亲遭丧的剧情的。但从中很难看出戏者的胡人身分(附图2)。
《苏中郎》,据《乐府杂录》载,“苏中郎,后周人士苏葩,嗜酒落魄,自号中郎;每有歌场,辄入独舞。今为戏者,着绯、戴帽、面正赤,盖状其醉也”。王国维把此戏与《踏摇娘》并列,然《踏摇娘》为双人舞(或三人舞),此为独舞。两戏主角皆是醉酒状,或许二者有相互影响。剧中人自号“中郎”官,戏者穿红袍、戴帽,可能是模拟官员的装扮。“红脸”,有“状其醉也”的功能。
另外:
《苏莫遮》:“绣装,帕额,宝花冠”(附图2)。
《西凉伎》:“珠帽,桐布衫,小袖,葡萄带,锦靴”。
《弄婆罗门》:扮僧人者,“绯紫色衣,锡杖”。
《凤归云》:“野草绣窠,紫罗襦”。
《樊哙排君难》:可能用东汉以来的“樊哙冠”。
《麦秀两歧》:“褴褛衣裳”。
《灌口神队》:“戎装,金甲,珠冠,锦绣”。
这些歌舞戏中出现的服饰名目,主要有紫衣、金带、素衣、绯衣、帽、绣装、帕额、宝花冠、珠帽、桐布衫、葡萄带、锦靴、绯紫色衣、紫罗襦、褴褛衣裳、戎装、金甲等,从服饰名目和剧中人物的关系看,基本上因人而设。有些已注意到了类型化的问题,如戎装、紫衣、绯衣、素衣、金甲、褴褛衣裳等服饰,都和人物的特定类型相关联。有些服饰注意到了装饰性的问题,如绣装、葡萄带、宝花冠等。有些服饰的装饰本身也有符号的象征性意义,如西域出产葡萄,故胡腾舞服装的花纹,亦作葡萄图案,这种设计既来自现实,又具有符号性。歌舞戏对服饰的这些设计,和后世戏剧服饰的设计十分相似,表明戏剧服饰的程式化、装饰化和符号化,从唐代的歌舞戏服饰就已经开始了。
最后,唐代戏服尚有冠冕巾裹可言。
五代优语有“大殷平天冠”条,载李家明嘲讽王延政说:“大殷平天冠今已无用,家明敢取为优服。”知当时之优服中,扮帝王者可用平天冠。陶谷《清异录》载:
同光即位,犹袭故态,身预俳优。尚方进‘御巾裹’,名品日新。今伶人所顶,尚有合其遗制者,曰:“圣逍遥、安乐巾、珠龙便巾、清凉宝山、交龙太守、六合舍人、二仪幞头、乌程样、玲珑高常侍、小朝天、玄虚令、漆相公、自在冠、凤三十、日华轻利巾、九叶云、黑三郎、庆云仙、圣天、宜卿,凡二十品。
此二十品都是当时的戏巾,不同的巾名揭示了优戏中所扮演角色身分的不同。宋庞元英《文昌杂录》载:
至唐始有巾子,两带以系巾,两带垂以为饰。至僖宗时,因伶人以银丝撚二带,帝曰:“亦与朕作一顶来。”自此方应折上。后又以木刻头围,裁乌纱为之,所谓“与我斫一军容头”之类是也。
可见折上巾与银线撚丝带原为戏装,因僖宗提倡,便由戏台流入社会。皇帝爱慕戏装并且效法,盖因戏装可以恣意华瞻动人也。这条此材料既反映了唐代戏装名目繁多、追求新奇的特点,又反映了优人创造的唐代戏装对社会着装风气的影响。
总之,唐代戏剧无论是科白戏还是歌舞戏,戏装的穿戴多因剧情而设,但也表现出了崇尚新奇的特点和程式化、符号化的发展趋势。
尽管宋代以前的戏剧文献保留下来的很少,但仍有许多戏剧学者对这一时期的戏剧现象进行过探讨,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肯定了这一时期戏剧在中国戏剧发展史上的地位。从戏剧服饰角度看,唐以前确实是中国古代戏剧起源和形成自己特色的关键时期。汉前表演服饰是中国古代戏剧服饰的孕育期,汉唐戏剧服饰是中国戏剧服饰的萌芽期,尽管当时中国古代戏剧服饰的完整体系尚未建立,但后世戏剧服饰的某些特征如程式性、装饰性和符号性等都已出现。后世戏剧服饰正是在唐以前戏剧服饰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并最终促使了中国戏剧服饰完备体系的形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