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人家班
所谓家班,指的是私家蓄养并主要用以娱乐消遣的戏班。明清两代,家班主要从事昆曲演出,不但艺术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完善了昆曲的艺术体系,而且是古代昆曲最主要、最典型的传承模式,为后世的昆曲教育事业提供了许多宝贵的历史经验。
(一) 家班主人亲授技艺
明清时期,文人、曲家创办家班唱曲演戏,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家班的主人在艺术上的理想、抱负,往往通过自己的家班予以实践。”据不完全统计,明清的家班主人,约二百六十余位,其中四十五位是戏曲作家。这些家班主人,大多出身世家望族,从小接受良好的文学艺术教育,有的还曾金榜题名,除了诗词书画皆精之外,都热衷于戏曲文学创作和演出实践,不但改编创作传奇、杂剧剧本,还精通昆曲声腔,善于妙解音律,颇具顾曲之能。有些文人、曲家还精通度曲和表演,谙熟排场,能够亲自演出、授艺、排戏。
汤显祖创作《牡丹亭》之时,“每谱一曲,令小史当歌而自为之和,声振寥廓”,甚至“自掐檀板教小伶”,“往往催花临节鼓,自踏新词教歌舞”。虽然,关于汤氏此剧是否专为昆山腔而作这一问题,学术界尚有争议。但是另一方面,从中可知文人亲授技艺的教育传统却是由来已久。汤氏的玉茗堂新居,培育了王有信、许细、张罗二、吴迎、汝宁、于采等一批擅演“临川四梦”的许多优秀艺人,堪称“宜伶之家”。可见,汤显祖深谙戏曲之道,注重演员的实践表演,懂得如何化“案头之曲”为“场上之曲”。
戏曲家熟悉舞台演出,不仅可以作为剧作家为演员提供剧本,而且还可以作为导演和教师,对演员进行指导和训练。据文献典籍的明确记载,明万历时期的沈璟、谭公亮,崇祯时期的侯方域、祁豸佳,清代顺康时期的吴三桂、杨方荣,乾嘉时期的福康安、王文治等等,都是度曲高手。屠隆、潘允端、陈一元、朱云崃、祁奕远、俞锦泉、王文治等家班主人,还颇具表演才能,曾躬践排场,串戏演出,其中大多数家班主人都曾积极地为艺人们亲授技艺、言传身教。
在明清两代的文献材料中,关于家班主人亲身参与昆曲教育的记载,比比皆是。叶宪祖“花晨月夕,征歌按拍,一词脱稿,即令伶人习之,刻日呈伎,使人犹见唐宋士大夫之风流也。”顾大典“所蓄家乐,皆自教之。”徐锡允“家畜优童,亲自按乐句指授,演剧之妙,遂冠一邑。”祁彪佳之兄止祥“精音律,咬钉嚼铁,一字百磨,口口亲授,阿宝辈皆能曲通主意。”阮大铖不仅对演员的表演要求严格,在剧本创作阶段就“笔笔勾勒,苦心尽出”,给演员的表演做了大量的提示。因此,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盛赞阮氏家班的演出风采: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
如阮大铖这样集作家、导演、曲师于一身的文人,明清两代不在少数。他们参与家班的教育和演出过程中,通过千锤百炼,逐渐丰富了昆曲的表演手段,提高了昆曲的表演水平,也为昆曲的经典剧目的积累奠定了基础。这些文人、曲家,在昆曲教育的过程中,同时也积累了很多宝贵的经验,其中很多教育的理念,仍然值得今天的演员去研究和效仿。《陶庵梦忆》中就有这样的一段记载: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未教戏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萧、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丝竹错杂,檀板清讴,入妙腠理,唱完以曲白终之,反觉多事矣。西施歌舞,对舞者五人,长袖缓带,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弱如秋药。女官内侍,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纨扇宫灯二十余人,光焰荧煌,锦绣纷叠,见者错愕。云老好胜,遇得意处,辄盱目视客;得一赞语,辄走戏房,与诸姬道之,佹出佹入,颇极劳顿。
这一番描述,道出了朱云崃教戏的与众不同之处,其实正说明朱云崃在昆曲教育上的非凡见识,教戏却不专为戏,先教乐器,这不但从一开始就培养演员注重乐感,而且是志在培养多才多艺的演员。这种教学方法,其实在后来广为流传,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苏州昆剧传习所时期,办学者就要求学员掌握乐器演奏技能,借此来提升演员的整体素养和综合实力。
剧评家、戏曲理论家潘之恒与家班主人汪季玄友善,潘氏在其著《鸾啸小品》中描述了好友教授昆曲的情况,写道:“季玄招曲师,教吴儿十余辈,自为按拍协调,举步发音,一钗横,一带飏,无不曲尽其致。为余具十日饮,使毕技于前。”汪氏为家班建设竭尽心力,亲授示范,因此其家班的演员表现人物能“曲尽其意”,并且积累了许多擅演的好戏。潘之恒在汪宅观剧十多天,对诸演员一一品题,赞道“其浓淡烦简,折衷合度,所未能胜吴歈者一间耳。”这些例子,都是文人曲家亲授艺人学习昆曲的典范。
(二) 延师教习技艺
家班主人对艺术标准和表演规范的严格要求,不断促使了家班艺术品位和水准的提升。除了亲自传授示范之外,家班主人还专门延请教习来教授艺人。这是其培养家班伶童的主要形式,多是“买童子吴阊,延名师教之”。《鸾啸小品》中还描写吴越石家班培养演员的方法:
主人越石,博雅高流,先以名士训其义,继以词士合其词,复以通士标其式。珠喉宛转如丳,美度绰约如仙。江孺情隐于幻,登场字字寻幻,而终离幻。昌孺情荡于扬,临局步步思扬,而未能扬。……虽父母不之信,天下莫之信,而两人之自信尤真也!
吴氏先请名士讲解剧本大意和曲词含义,再请艺师教习唱腔和身段,这种教育方法切合实际,对于演员表演水平的提高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演出效果美不胜收。因此,家伶江孺和昌孺二人联袂演出《牡丹亭》,能把曲意表达得“一字不遗”,生动传神。
受邀充当家班教习的主要有两类人:一是清曲名家,二是昆曲名伶。
水磨调原本用于清唱,从魏良辅开始,曲家们就致力于培养了一大批卓越的清唱高手,此后,代代相传,很多弟子都成为名噪一时的清曲家。吴门曲师、伶人才艺精妙卓绝,家班主人“不惜千里,重资致之以教其伶妓”。据史料记载,曾受邀担任家班教习的清曲师有张野塘、潘荆南、陈梦萱、黄问琴、赵瞻云、潘少泾、王渭台、曹莘野、褚养心、徐君见、钮少雅、苏昆生、沈恂如等等。魏良辅听张野塘演唱北曲,久久不忍离去,魏氏有女未嫁,爱惜张野塘之才,招赘为婿。从此,张野塘协助魏良辅并习南曲,对魏良辅的昆曲改革影响很大,解决了魏良辅对昆曲不满意的诸多问题。除了张野塘以外,赵瞻云、陈梦萱和潘荆南等人皆得魏良辅亲传,造诣颇高。
“自魏良辅立昆之宗,而吴郡与并起者为邓全拙……亲授七人,皆能少变自立。如黄问琴、张怀萱,其次高敬亭、冯三峰,至兰渭台,皆递为雄。”邓全拙也是一代清曲宗师,弟子众多,尤其以黄问琴造诣最高,“问琴善歌,为江南之最”。这些清曲家的授艺活动,就是前文提到的第一种“曲家教习”教学方式的体现。也就是说,曲家教习的传统后来被文人家班所吸纳采用,逐渐成为文人家班昆曲教育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苏昆生,活动于明末清初时期,陈维崧【贺新郎】《赠苏昆生》小序称赞他“南曲为当今第一”,被誉为“魏良辅遗响尚在”的一代清曲大家。他早年在无锡研习昆曲,崇祯年间至金陵,受邀入阮大铖家班教习,不久后脱离阮氏家班,在秦淮媚香楼为李香君拍曲。清兵南下时苏昆生到九江出家,顺治七年(1650)还俗后在杭州汪汝谦家担任曲师。汪死后流落苏州,曾在虎丘曲会上唱曲。康熙二年(1663)又在太仓王时敏家班教曲,四年后,吴伟业写信推荐他到冒辟疆家班教曲。康熙十四年(1675),又在诗人施闰章寓所唱曲。由此可见,苏昆生一生的主要经历就是教曲、唱曲,并且以此为职业四处谋生。家班演员的唱曲水平,得益于苏昆生这样造诣高超的清曲家们的倾囊相授,他们的教育实践,对于家班整体技艺的提高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清曲家们大多寄身豪门,传艺授徒,只教曲子,不登台演出。而负责为家班演员教习身段和台步的,则是从事教职的昆曲名伶,他们大多因为年长色衰,不宜登台,但是却掌握着丰富的舞台经验和精湛的舞台技艺。因此,作为昆曲行家的家班主人,自然愿意邀请这些名伶加盟到自己的家班之中。比如,阮大铖家班延聘的男教习陈裕所,就是是兼工度曲和表演的著名老艺人,堪称昆坛耆宿。阮大铖在诗文中这样评价这位教习先生:
有裕所陈君者,称优孟耆宿。无论清浊疾徐,宛转高下,能尽其致;即歌板外,一种颦笑欢愁,载于衣褶眉棱间,亦如虎头道子,丝丝描写,胜右丞自舞《郁轮》远矣。
冒辟疆家班,始于其祖父冒昌龄和父亲冒起宗之手,祖宅“得全堂”就是演唱昆曲的主要场所。明亡后,冒辟疆誓不仕清,以度曲自娱。除了苏昆生,他还曾招募陈九、朱音仙等著名曲师加盟到家班之中,培养了徐紫云、杨枝、陈灵雏、秦箫、金菊、徐雏等名伶。据陈瑚《得全堂夜宴记》记载,阮大铖家班的名伶在明亡后也流散到冒氏家班中。
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中,描写了很多关于昆曲演员学艺和生活的情节,事实上这是有其真实的生活原型的。康熙二十九年,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出任苏州制造,在苏州期间,自备家班、自编剧本。三年后到南京继任江宁织造后,其家班演剧更加兴盛。不仅蓄养名优,还聘请名师王景文、朱音仙担任教习。王景文负责教习宾白,而朱音仙早年是阮大铖家班的名角,曾入宫为南明弘光皇帝供奉演出,色艺双绝。明亡后,朱音仙先是流落如皋,在冒辟疆家班担任教师,冒死后,朱回到南京受聘于曹寅家班。此时,朱虽然年事已高,但是仍然技艺精湛,曹寅【念奴娇】词称其为“白头朱老”,并称他“当场搬演,汤家残梦偏好”。可见,朱擅长的是汤显祖的“临川四梦”,据说尤其以《牡丹亭》演出最为人称道。
事实上,除了清曲师和昆曲名伶等专业人士以外,业余顾曲家对家班昆曲教育的贡献也不容忽视。顾曲家,是昆曲观众,同时又是业余教习,身兼双重身份,在家班昆曲艺人的培养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补充作用。李渔就对顾曲家的作用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教歌习舞之家,主人必多冗事,且恐未必知音,势必委诸门客,询之优师。门客岂尽周郎,大半以优师之耳目为耳目。而优师之中,淹通文墨者少,每见才人所作,辄思避之,以凿枘不相入也。故延优师者,必择文理稍通之人,使阅新词,方能定其美恶;又必藉文人墨客参酌其间,两议佥同,方可授之使习。
李渔笔下的“诸门客”和“文人墨客”,其实就是指业余顾曲家们。昆曲传奇的曲词一般典雅深奥,没有一定的文学修养是无法理解体会的。专业艺人技艺出众,却“淹通文墨者少”,家班弟子更是存在文化水准不高的问题,故而,在传授技艺之时,师徒双方都会遇到一些文辞上的难题。而顾曲家们,一方面是熟悉演出的昆曲知音,另一方面又是学养深厚的文人士子,他们的介入,既可以充当“优师之耳目”,又可以辅导弟子们理解剧情、分析人物、提高文学修养。业余曲家参与昆曲教育,是昆曲教育中颇具特色的一种现象,并且这种优良传统得到了很好的传承。特别是到了近现代,更多的业余曲家参与到了昆曲教育事业当中,他们所作的突出贡献举世公认、影响广泛。
明清昆曲家班的勃兴,在戏曲史上意义深远。它对于完善戏曲表演体系、繁荣戏曲创作、深化文艺理论批评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家班的昆曲教育模式,不管是家班主人亲授技艺还是延师教习,都为之后的戏曲教育树立了优秀的榜样,突出地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高素质的班社成员;二是高标准的艺术追求。这“双高”典范,事实上也是家班昆曲教育留给后世最宝贵的历史经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