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腔、高腔、梆子腔、皮黄腔四大声腔中,就音乐的发展变化的程度而言,高腔最甚,为什么?各地众多的高腔,是否均源于弋阳腔?都值得研究。
高腔是曲牌体音乐,唱腔是词律体的长短句,搬演宋元南戏、明清传奇。这些剧本的文词比较深奥典雅,适合昆曲演唱。如果把昆曲比作阳春白雪,崇雅;那么高腔便是下里巴人,尚俗。高腔为了使老百姓接受、喜欢,首先要让人懂剧情、懂唱词,于是便产生了加滚。加滚(滚白、滚唱、滚调)就是在原唱词中,加入通俗的唱词,或置于原词前加以引叙,或置于原词后加以补明,或增加呼唤性的唱词,使唱词通俗易懂。如《玉谷新簧》所收的《琵琶记·牛府成亲》一折,其《鲍老催》一曲的原词和加滚是。(原词加引号,以示区别。)
(滚):天上已迎新进士,人间又赴小登科。大登科来小登科,状元呵,何来不喜,何事不乐?劝相公,“翠眉漫蹙”。(滚):自古道,姻缘姻缘,事非偶然,千里有玉兰田种,今生姻缘是线牵。“赤绳已系夫妇足,芳名注定姻缘牍。”状元姑爹!你“空嗟怨,枉叹息,休摧挫!”(滚):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有田皆种玉,何地不栽花?“画堂富贵如金谷,休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亲骨肉。”
加滚词比原词多得多,其中不少七字句、五字句已构成上下对偶句,这恰恰是板腔体唱词的基本结构形式。如此,滚唱的加入,改变了曲牌体长短句唱词的结构而具有板腔体上下句对仗结构的性质。
加滚在湘剧中叫“放流”。由于放流不受句数和每句字数的限制,从而与原词牌的格律相去甚远,曲牌名称随之也失去了原来的意义。例如《清江引》,在元曲《小尉迟将斗将认父归朝杂剧》、《谢金吾诈拆清风府杂剧》中,都是五句,而湘剧《琵琶记·描容送行》赵五娘唱《清江引》:“赵氏女离故乡,身背琵琶、手拿雨伞,怀抱仪容找寻蔡郎……”一长段放流,共34句,大多是七字句、十字句的上下对仗句子,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一字一音或一字两音,是一种旋律性不强吟诵性的腔调。它规律性地上句落宫,下句落徵,已具有板腔体性质。
放流不着弦管,檀板轻击,每句四记,字字声声清楚入耳,在词真意切的吟唱中,使人动容感到亲切。直到最后一句:“我的满眼盈盈泪落两行”才有帮腔。张广才接唱《清江引》:“五娘儿免悲伤,你使得老汉痛断肠……”长达24句,也是每句四小节,上下对偶句,上句落徵,下句落宫,一扬一抑,恰恰与赵五娘的唱腔音区低四、五度,形成同宫异调的关系。于是,它与元曲《清江引》的唱词格律,已无任何关系。
湘剧高腔的放流,有如上例吟诵性的,亦有旋律性强歌唱性的。《打猎回书》中李三娘和刘承佑的唱腔,有多处放流,优美动听。如李三娘唱的《风入松》:

这段放流,旋律有起伏,节奏多变化,词曲关系自然和谐,吐字清楚,加之句末“将军”的帮腔,显得更加动听。腔末打击乐“多册”,是唱词的句号,是帮腔的结束,给演员以停顿换气,使观众感到腔句圆满。这两记打击乐是湘剧高腔的特色之一。
川剧高腔“帮、打、唱”三者并重,缺一不可川剧高腔亦有加滚,归入不同节拍的板式。本人查阅了元杂剧不同剧目中的四支《双调新水令》的词格,均为长短不一的六句,第一、二句是9字到12字的长句。川剧高腔《七姬思凡》中的《新水令》,其词格已与元杂剧同名词牌无关了:“[一字板]行云难寄情千缕,惹起芳心无限愁。说甚么天堂美妙如锦绣,说甚么瑶台仙女乐悠悠。叹长空,虚无飘缈实难受,朝日里,惟见白云锁琼楼。”这段唱词基本上是七字句,两句加“说甚么”,两句为三字句,共有8句。接下去仍是《新水令》,转为[二流板]:(帮)“情意难收,情意难收,不堪长住在斗牛。(唱)你看那,红尘紫陌春常有,莺飞鸟逐永不休……”再接18句七字句和十字句,唱腔转[快二流]又转[二流],音乐节奏变化多,转接自然流畅,加上几处帮腔,音色、音量、气质对比鲜明,极为优美动听。但是,它虽是高腔,却已具有上下两句对仗性的板腔体的性质,就唱词而言,离曲牌体已经很远了。可以说,凡是长段的七字句、十字句的唱词,并形成上下两句一扬一抑的对仗形式,则具有板腔体的性质,曲牌名称已名存实亡,于是,带来了音乐上的大发展、大变化,“改调歌之”,形成了各地众多高腔各具特色万紫千红百花盛开的繁荣局面。但有加滚的并不一定就改变曲牌体的结构和性质。
关汉卿的《关大王单刀会》是许多剧种的保留节目,但常演的只是原作的第四折;关羽应鲁肃之邀单刀赴会,乘船到大江中流,他观赏江景,吊古伤今,发出感慨,正面刻画了关羽的英雄性格和磊落胸襟。其《新水令》接《驻马听》两个词牌的原词,已成千古绝唱:
“[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由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湘剧《单刀会》是著名的唱工戏,唱腔雄浑刚健,气势宏大,但不失英雄吊古伤今的感情和豪迈的气概。就音乐和气势而言,它胜于昆剧的《单刀会》。其唱词既承原作又不完全同于原作。
“[新水令]大江东巨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到千丈虎狼穴。大丈夫性猛烈,觑着这单刀会,一似赛村社。
[北驻马听](唱)滔滔江水往东叠,(帮)江水滔滔往东叠。(唱)争名夺利几时歇。想当日破曹兵的时节,吴国军师有大才,庞统计献一个连环策,黄盖苦肉痛伤嗟,只可叹年少周郎,他今往何方,何方去也!(帮)何方去也!(唱)破曹的樯橹一时绝,观此赤壁鏖兵江水犹然热。好叫某心怀惨切,依旧的水涌山叠,水涌山叠,(帮)水涌山叠。(唱)青山绿水依然在,不觉某的须发白。(白)此水不是水!(唱)此乃是二十年前破曹的流不尽的英雄血。”(标·处,帮腔进入。)
湘剧《单刀会》的[新水令]仅改动了原词几个字,以唱高腔的韵味演唱低牌子(与昆曲近似),虽无帮腔,却与下按的高腔,气势风格十分一致,[北驻马听]唱高腔,保持了原词的大部,但调整了词句的顺序,增加了放流(加滚)和帮腔,特别是增加了一句“此水不是水”的念白,颇有点睛之意。这里的加滚,因配有五处帮腔(安腔立柱),保持了曲牌体的结构,而无板腔体的印迹。
但是,也不能说凡是高腔都有加滚,有的剧目仍保持曲牌体结构,长短句,不加滚,赣剧弋阳腔《还魂记》便是突出的一例。《还魂记》的全称是《牡丹亭还魂记》,明代著名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被全文或部分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日文出版,影响中外,成为世界名剧之一。原作分为55出,人物多,篇幅大。经石凌鹤改译后的赣剧《还魂记》,简化了剧情和人物,突出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生死恋情,保持了原著浪漫主义的精神和反封建礼教的实质,及男女青年追求个性解放,要求婚姻自由的愿望。对照原著,发现石凌鹤不仅保留了原曲牌《红纳袄》的名称和结构,而且大量地保留了原著的唱词,新增了“只是这脉脉情怀如何排遣”这种神来之笔。源于原著,胜于原著。“游园”的唱腔缠绵秀丽,舒展抒情,“良辰美景奈何天”,蕴含着悠悠的春愁。丫头春香的插白,不仅引起杜丽娘的感伤,而且也给轻柔的伴奏增加了感情色彩。优美的女声帮腔,犹如绿叶映红花,使唱腔更富魅力。其音乐整体与昆剧《游园惊梦》相比,更胜一筹。“还魂”的唱腔由多个曲牌连缀而成,自由节奏与规整节奏交替,男声与女声交接,一个是人,一个是鬼,夜色深沉,“同是一般心境”。词情含蓄,曲意柔和,情深曲雅,两相益彰。赣剧《还魂记》堪称剧之精品,曲之佳作,我为之倾倒,为之陶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