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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抵戏的戏剧性展开

廖奔 刘彦君

  汉代宴乐百戏中间,最具戏剧性的表演部分为角抵戏。角抵戏最初由格斗竞技发展而来,由于它具有矛盾对立的演出结构,适宜于戏剧冲突的体现和展开,因而其表演实质逐渐转移到戏剧体裁上来,发展为具备一定情节结构和表演内容的小戏,成为这一个时期中初级戏剧的主要代表。

  一、角抵戏来源

  角抵戏的表演最早见于秦朝,《史记·李斯列传》说:“(秦)二世在甘泉,方作角抵优俳之观。”这是“角抵”名词在史籍里的首次出现,但它并不意味着角抵戏始源于此。东汉应劭集解说得颇有道理:“战国之时,稍增讲武之礼,以为戏乐,用相夸示,而秦更名曰角抵。角者,角材也;抵者,相抵触也。”他把角抵戏的来源追溯到战国时候的军备训练。想来当时列国纷争,竞相攻伐,尚武好斗,以勇决胜,各国对于军事体育一定都是非常重视的。应劭还解释“角抵”词义为较力比赛,东汉文颖注也有相同说法:“案:秦名此乐为角抵,两两相当角力,角伎艺射御,故曰角抵也。”我们把上述说法综合起来,就知道角抵戏来源于战国时期的武备训练,到了秦时,由于烽烟止息,就被纳入优俳表演之中,成为一个和平娱乐生活中的表演项目,而得到正式命名。但是,梁代任昉《述异记》对于角抵戏的来源还有不同解释,他说:

  秦汉间说蚩尤氏耳有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三三两两,头戴牛角而相抵,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

  任昉根据当时冀州民间表演蚩尤戏的民俗和秦汉间关于蚩尤的神话立论,可说是追溯到了角抵戏更加久远的源头。冀州蚩尤戏的牛形装扮是上古图腾扮饰的遗留,牛为蚩尤氏的图腾,大概最初蚩尤戏就是黄帝与蚩尤之间的战争模拟表演。蚩尤在神话里又是战神,所以到战国时代这种战争模拟表演就被用于武备训练了。汉代以后,角抵戏两两角力的矛盾对立形式被优戏采用,用以增加演出的戏剧性效果。

  二、角抵戏与百戏

  汉画中的角抵场面很多,而形式不一,有两人手搏,二人械斗,人与兽斗等等。这些图像表现的不一定全是角抵戏,有些是生活中体育、武术活动的反映,有些则是当时斗兽风气的写照。但在百戏中间夹杂演出的,则是角抵戏无疑。

  中国最早的娱人戏剧采取了角抵形式,与武备训练相关,因而中国人的戏剧观念最初竟然就是争斗角力。许慎《说文解字》释“戏”字为:“三军之偏也。一曰:兵也,从戈虚声。”“戏”是军兵执戈格斗的征象。“剧”字的旧写从“豦”从“力”,《说文解字》释“豦”字为:“斗相不解也。从豕虍,豕虎之斗,不相斗……司马相如说:豦,封豕之属。”“剧”为老虎与野猪相斗的征象。这里的老虎与野猪不一定是实指动物,或许就是由图腾装扮而来的假形扮饰充任。下面即将述及的《东海黄公》小戏的表演中也仍然承袭了这种格斗角力以及假形扮饰方法,说明角抵戏对于中国初级戏剧表演形式的影响是很深的。

  角抵戏在仍然尚武嗜勇的汉代,对于人们娱乐心理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事实上,汉代很长时间内未能出现“百戏”这个名称,而当时指称百戏表演的名称就是“角抵戏”。试看一组材料:

  方作角抵优俳之观。

  大角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

  角抵奇岁岁增变。

  三年春,作角抵戏,三百里内皆观。

  (六年)夏,京师民观角抵于上林平乐馆。

  更直接的证据是张衡《西京赋》描述平乐观前广场“程(呈)角抵之妙戏”,罗列了杂技、戏象、鱼龙蔓延、幻术、《东海黄公》戏等几乎全部的百戏项目,并不专限于角力竞技表演。东汉文颖注《汉书·武帝纪》角抵戏也说:“盖杂伎乐也。巴俞戏、鱼龙蔓延之属也。”巴俞戏是四川民间歌舞戏,《晋书·乐志》说:“汉高祖自蜀汉将定三秦、阆中……其俗喜歌舞,高祖乐其猛锐,数观其舞曰:‘武王伐纣之歌也。’后使乐人习之。中有渝水,因其所居,故曰巴渝舞。”鱼龙蔓延是变化塑形表演,《晋书·乐志》描写它的表演过程说:“……激水化成比目鱼,跳跃嗽水,作雾翳日,毕,又化成龙,长八九丈,出水游戏,炫耀日光。”巴俞戏、鱼龙蔓延本来都是和角抵戏同样的专门表演项目,所以史籍里有时把它们并称,例如《汉书·西域传赞》说,汉武帝“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渝、都卢、海中碭极、漫衍鱼龙、角抵之戏以观视之。”可见当时指称这类表演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名词,当需简称之的时候,就举其代表而呼作角抵戏。

  “百戏”名称的初见,未能详考,似乎应该是《后汉书·安帝纪》:“乙酉,罢鱼龙蔓延百戏。”这里的“百戏”还是“种种戏”的意思。真正以百戏指称全部此类演出,有待于汉代以后了。

  角抵戏进入百戏,它的假形扮饰传统也被百戏继承。西汉时宫廷里面担任百戏演出的乐工里有一类被称作“象人”,他们的职责就是装扮各类假形。《汉书·礼仪志》说,宫廷乐府机构里设“常从象人四人”,“秦倡象人员三人”,孟康对之加注说:“象人,若今戏虾鱼狮子者也。”韦昭注曰:“著假面者也。”戴假面具,装扮虾鱼狮子一类的假形表演,在汉代画像石里有着生动的表现:山东沂南汉墓百戏画像石里一只凤鸟,上身鸟首彩羽,下面却露出一个人的下身,束裙穿裤着鞋,历历在目。另一只巨鱼,鱼身上部露出二人上身,各戴平巾帽,着交领大袖衣,右手执鼗鼓。江苏省铜山县洪楼村出土汉代百戏画像石中,刻一鱼形下出四条兽腿,应该是戏鱼形象的变形。结合沂南、铜山二图,可以知道汉代戏鱼即如后世之划旱船、跑毛驴、骑竹马一类舞蹈。

  三、角抵戏的戏剧性展开

  百戏中假形扮饰舞蹈这部分内容,把吉兽祥禽、仙女神人统统拉在一起,共同表现一个五彩缤纷、飘忽迷离的神话境界,增添了百戏演出的神秘色彩和戏剧性。张衡《西京赋》描写西安平乐观前的一场盛大的广场百戏演出曰:

  大驾幸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攒珍宝之玩好,纷瑰丽以侈靡,临迥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燕濯,胸突銛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华岳峨峨,冈峦参差,神木灵草,朱实离离。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蜲蛇;洪涯立而指麾,被毛羽之襳襹。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初若飘飘,后遂霏霏,复陆重阁,转石成雷,礔激而增响,磅礚象乎天威。巨兽百寻,是为曼延,神山崔巍,歘从背见,熊虎升而挐攫,猨狖超而高援。怪兽陆梁,大雀踆踆,白象行孕,垂鼻辚囷。海鳞变而成龙,状蜿蜿以蝹蝹。化为仙车,骊驾四鹿,芝盖九葩。蟾蜍与龟,水人弄蛇,奇幻儵忽,易貌分彤。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画地成川,流渭通泾。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尔乃建戏车,树修旃,侲僮程材,上下翩翻,突倒投而跟挂,譬陨绝而复联。百马同辔,骋足并驰,橦末之伎,态不可弥,弯弓射乎西羌,又顾发乎鲜卑。

  表演的内容极其丰富,几乎包罗万象。有杂技,有幻术,有歌舞,有戏剧,扮饰艳丽,变化无穷,同时伴以奇幻莫侧的音响和场景效果,使表演达到了震慑人心的强烈效果。对于其中的人物扮演部分,三国薛综注曰:“仙倡,伪作假形,谓如神也。罴豹熊虎,皆为假头也。洪涯,三皇时伎人,倡家托作之,衣毛羽之衣。谶襹,衣毛形也。”唐人李善注曰:“女娥,娥皇女英也。”洪涯是传说中三皇时候的伎人,娥皇女英则是舜的两个妃子,这是集中了神话传说里众多的仙人神兽而进行的一场场面阔大的扮饰表演,这些神人仙兽多有各自的故事,或许表演中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展现。汉代壁画、画像石、画像砖里保存了大量扮兽拟形表演的形象,典型者如山东省沂南县北寨村东汉墓百戏画像石,其内容大概都与上述相类。

  四、《东海黄公》

  张衡《西京赋》中还简略地描写了一一个带有巫术性质的角斗故事《东海黄公》,只是用语太过吝啬,述而不详。幸运的是,葛洪《西京杂记》里恰恰讲到了这个故事的本事来源,有助于我们对于这个戏的内容理解,引在这里:

  有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及衰老,气力羸惫,饮酒过度,不能复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赤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三辅人俗用以为戏,汉帝亦取以为角抵之戏焉。

  原来这是一个古代方士以术厌兽遭致失败的故事,被陕西民间敷衍成小戏,又被汉朝宫廷吸收进来,它之所以成为角抵戏表演之一种,大概正由于其中人兽相斗的格式吧?

  《东海黄公》具备了完整的故事情节:从黄公能念咒制服老虎起始,以黄公年老酗酒法术失灵而为虎所杀结束,有两个演员按照预定的情节发展进行表演,其中如果有对话一定是代言体。从而,它的演出已经满足了戏剧最基本的要求:情节、演员、观众,成为中国戏剧史上首次见于记录的一场完整的初级戏剧表演。它的形式已经不再为仪式所局限,演出动机纯粹为了观众的审美娱乐,情节具备了一定的矛盾冲突,具有对立的双方,发展脉络呈现出一定的节奏性,这些都表明,汉代优戏已经开始从百戏杂耍表演里超越出来,呈现出新鲜的风貌。

  五、歌舞小戏

  《东海黄公》不是当时仅见的完整戏剧表演,汉代角抵百戏中有一类歌舞小戏,都展示了类似的戏剧情节,虽然缺乏文献记载,但在出土文物里时常见到其形象。最具特点的是河南省荥阳县河王水库东汉墓出土两座陶楼上的彩画。二楼形制一致,在两座陶楼的前壁上各绘一幅色彩艳丽的男女表演图。其一画一位裸脊男优追逐戏弄一位舞女,女子迅疾逃避、踏盘腾跃、长袖翻飞。另一图,两人位置颠倒过来,舞女呼天抢地、飞身相扑,男优则仓惶回顾、踉跄奔逃。很明显,这两幅图景展现了一个简单的人世故事,具备了一定的冲突,其结构接近于《东海黄公》,有起始有结局,按照一个事先约定的线索发展。这显然是从世俗生活里提取情节的歌舞小戏表演,当然其中吸收了盘舞的成分。与之相类。内蒙古和林格尔汉墓百戏壁画里有一幅舞女扬袖奔逐、男优逃避的场面,河南南阳汉代百戏画像石里有舞女男优对舞的图景。这些表演都带有角抵戏的痕迹,但却在矛盾对立面的设置方面有所演进:变男子相斗或人兽相斗为男女对立,这就为表现内容向世俗化发展奠定了基础,同时又在表现手段上实现了歌舞与优戏的结合,开唐代《踏摇娘》、《苏中郎》一类歌舞小戏的滥觞,而成为宋以后成熟戏曲歌舞与滑稽念白表演综合运用的先祖。

  这类歌舞小戏演出的是什么内容呢?今人在《宋书·乐志》和《乐府诗集》里可以找到一则汉代的《公莫舞》歌词,其内容为子别母出门谋生,形式为巾舞,应该就是文物图像上所表现的对象。大约当时有众多这类歌舞小戏存在,所以才能大量保存在文物形象中,可惜歌词大多失传,以致我们不能更详细地知道其演出情况。

来源:中国戏曲发展史(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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