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和音乐作为戏剧艺术最为核心组成部分之一,其特征性的显现在很大程度上就代表某一剧种的特征性,对侗族戏剧艺术表演与音乐的探究,有助于从戏剧艺术的局部把握侗戏的整体性特征。圆融舒缓的表演、优美和缓的音乐体现了侗族戏剧艺术柔美的美学基质,是侗族“和美”族群文化以“戏台行歌”的形式在侗戏舞台上的展演。侗戏表演与音乐艺术“柔性”的价值取向,切合了侗族的审美习惯,是侗戏得以传承、发展、繁荣的基础。
一、圆融舒缓的表演
表演对于戏剧艺术至关重要,没有表演,戏剧就只是视觉想象型的文学性剧本,不能呈现给观众,表演对于戏剧相当于物化或外化,没有表演环节,侗戏就不成其为视听综合性的舞台表演艺术。故而李渔认为“填词之设,专为登场”,在中国戏剧中,“歌”“舞”“演”三者是同时进行的,表演中比较注重抒情性和歌舞表演性。有研究者指出“东方戏剧的表演体系区别于斯氏体系和布氏体系的最根本的一点,即观众所要观看的不是‘演员”这个人,也不是“角色”这个人,而是去欣赏一件特殊的事,即以虚拟象征为特点的表演艺术,有故事内容的戏。”“东方戏剧的表演,发初于民间,脱胎于歌舞艺术,追求神似,重在表意,这些特点使之非常重视形式美,并表现出轻歌曼舞中的柔美的戏剧风格。”作为脱胎于汉戏的侗戏也携带了这些特点,呈现出圆融舒缓的柔美风格。
首先,在表演类型上,侗戏以文戏为主。侗戏中武戏较少,也就很少出现打斗的场面,即使出现比较尖锐的斗争场面时,也是做了适当的柔化处理。侗族不是一个尚武并主要靠武力靠抗争求生存的民族,也不是一个崇尚悲剧艺术的民族,而是一个和自然、和他族和谐相生的宽容的民族,崇尚优美,淳朴而不野蛮。比如《珠郎娘美》一剧中,蛮松用“枪尖肉”(枪尖肉:族老或款首在锋利的枪尖上穿起一团肉,放在火上烧好后,某人张口从枪尖上直接把肉吃下,以示对族群的忠心。)一计陷害珠郎的具体过程就省略了,只通过两个小姑娘上山讨蕨菜发现一堆白骨来转换剧情,暗示观众珠郎已中蛮松之计而死。这避免了残酷场景的直接表演给观众带来的心理冲击。如果要表演吃“枪尖肉”,也应该是扣人心弦的惊险一幕,“但是在侗戏表演中,戏师为了让观众明了事情的原委又不损害美的形象,他们是这样处理的:寨上老少站成两排,银宜和珠郎站在中间唱,当唱到珠郎吃枪尖肉的时候,演银宜的演员将枪尖轻轻放入珠郎口中……。”就是这样柔缓的动作表演,观众也发出惊叫,达到了不演而演的独特效果。那种暴力性的斗争场面就被虚拟化地略过了,更不去直接揭示或渲染残酷血腥的场面。
其次,在表演节奏上,侗戏显得舒展圆融。节奏是人的生命的韵律化。侗戏是侗族的戏剧,它的表现形式也将符合侗族人的审美习惯。侗戏围绕着剧中人物命运以故事为脉络,在叙述上较为松散自由,它可以叙到哪里就到哪里,该谁上场说什么或唱什么就上场说什么或唱什么,不受故事里的时空等等自然环境的约束和限制,显得圆融与舒缓。侗戏的表演节奏并不是高度集中和紧凑的,这和西方戏剧中“三一律”的集中性要求相去甚远,更像电视系列剧,不去追求故事本身,更注重的是“戏”本身的欣赏过程,在散慢的日常生活中慢慢欣赏,或者说它已经被日常生活化了,符合侗族人农耕社会的生活节奏。因此,侗戏演出不分场次,大多是连台本戏,以唱为主,一个剧目可演三、四天,长的可演八、九天,可以在农闲时节或节庆当中慢慢欣赏,让那戏中故事娓娓道来,这具有叙事体和线型结构特点。例如:吴文彩改编的侗戏《李旦凤姣》,一般要演四到五天。石玉秀编写的侗戏《门龙绍女》唱词多达二百六十多首,一般需连演三天两晚。《江女万良》一剧,原版可唱三天,改编后要唱五天,现在的《江女万良》唱七天才能演完,这已经日常化世俗化了,无疑能满足人们日常看戏的需要。这样缓慢舒展的戏,在其它戏剧艺术中是少有的。法国美学家雷蒙??贝耶在《节奏的实质》一文中认为:“节奏在情感上触及了我们,它归根结底是一种情感的力量。”侗戏中的情感是一种优美感,侗族对柔性之美的推崇,使得侗戏在结构上多了几分柔缓,是侗族审美习惯和审美价值取向在形式上的显现。
再次,侗戏在表演动作上比较单一,但单一而不单调,在简单中又有所变化。侗戏吸取了侗族“耶歌”的步伐,走“∞”字,也就是演员在台上每唱完一句戏词,就按音乐过门的节奏走一个8字。这“圆8”同样具有一种和谐圆融的审美意味。因为就圆的形式特点而言,从圆的中心到圆周任意一点的距离都是相等的;以任意一条直径为中轴将圆分成两面,这两面都是对称的,圆周由曲线构成,其整体也给人以优美、匀称、平和、柔润、不偏激、无棱角的感觉。表演动作的相对简单说明民族性格的质朴。“和”与“圆”虽不能等同,但二者内涵有相交叉的部分,那就是都重视搭配得当、协调均衡。侗戏也有动作细腻极具生活气息的剧目,如在《丁郎龙女》中,表现“龙女化作小金鱼的造型并不像汉族使用鱼鳞裙,而是用金鱼型的帽子。服装从背部看,有鱼尾、鱼鳍、鱼鳞……活脱脱的一条小金鱼。服装的变化带来舞步的变化,演员模仿鱼儿在水中游动、摇尾、转身、摆头、划水,十分有趣。龙女化作侗家女纺纱的场面也是别具一格,侗家的纺车不是用手摇,而是用足踏,于是产生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纺纱舞。这些动作源于生活,又不是简单生活形态的照搬,而是经过提炼加工,使之舞蹈化,相当精彩。”这些动作极其具有侗族地区的乡土气息和生活气息,完全把汉戏的东西侗族化了。
二、优美和缓的音乐
对于戏剧,音乐是不可缺少的,对于侗戏来说音乐同样必不可少。在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六要素中他把“音乐”放在最后,强调“情节”“性格”等。与此不同,中国“戏”“曲”本为一体,清代学者王骥德在《曲律》指出中国戏剧强调“歌舞登场”,注重抒情性。侗戏更为突出的是以唱为主,文学剧本中也是歌多白少,这明显与侗人偏爱侗歌有关,侗戏与侗歌的关系比与侗舞更紧密。《珠郎娘美》一剧就以“幕后合唱”启幕,以“侗族大歌”合唱落幕,合唱被置于首尾这一重要的位置。侗戏中的侗歌对唱更是数不胜数。不像西方戏剧那样注重叙事性的“行动”、“情节”,东方戏剧对歌舞结合的强调,使得即使是剧中的武打动作也舞蹈化了,具有了音乐性,侗戏也是如此,我们这里的“音乐”主要是指唱腔和配乐。侗戏的音乐包括唱腔和配乐。侗戏的唱腔以“‘平腔’、‘哀腔’为主,加上‘哟嗬依’、‘侗戏大歌’、‘仙腔’等”。在侗戏形成的初期,侗戏唱腔只有一个由上下句组成的平腔,平腔又称“戏腔”,侗语叫“唆戏”。戏腔是侗戏祖师吴文彩从花灯、阳戏等剧种的音乐中取材而设计的。戏腔作为侗戏的基本唱腔,因为其结构上的特征,使侗戏音乐节奏上添了柔缓的气息。
戏腔的基本结构是这样的:起板+‖:上句+上句过门+下句+下句过门:‖。有时为了烘托气氛,在整个唱段的最后一句加上一个尾声,其结构为:起板+‖:上句+上句过门+下句+下句过门:‖+尾声。戏腔的上、下句加过门是一个完整的乐段,可以多次反复,尾声又形成了对比的二段体结构。侗戏戏腔的节奏,多为2/4、3/4拍子混合使用。上下句的旋律线基本相同。上句落在“2”音上,下句落在“1”音上。但是上下句过门的音乐因地而异。榕江三宝一带,上下句过门是唱腔的变化重复,其落音与上下句唱腔相同,其音列为:12356,属宫调式。然而黎平县肇兴一带,上下句由新的因素组成,落音与上下句唱腔不一样,上句过门落“6”,下句过门落“5”,其音列为:561234,出现清角音和调试的多次交替,具有微调式的特征。这种调子的特点是叙事性强,多用于戏台叙事对唱,曲调平稳,旋律自由,吐词清晰,是“侗戏最基本的唱腔,也是侗戏音乐的灵魂。戏腔曲调平缓,旋律流畅,适合叙述和对答等场面。侗戏形成之初,基本上是用戏腔一腔到底。后来戏腔仍是贯穿整个演出的始终,其他的腔只能算是它的补充或插曲。”正因为如此侗戏在音乐方面多了几分优美和缓的韵味。在“戏腔”之后产生的是“哀腔”,又叫“哭腔”,侗语名“Soh neenc”(唆内)。有研究者指出,“其曲调起伏不大,如述如泣,节奏自由,多为散板形式,唱起来有凄凉之感。”声音凄楚,感人肺腑,多用于表达角色悲伤情感时演唱。“哟嗬依”起衬托作用,营造现场的表演氛围,多在唱段结束和转换角色时使用。“哭腔”有两支,一支在侗族“哭丧歌”基础之上发展而成,另一支在侗族歌曲“果吉”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前一支用于表现号啕大哭,后一支用于表现如泣如诉之哭。再后,又发展出“歌腔”,侗语名“Soh al”(唆嘎)。“歌腔”取材于侗族民歌,取材于侗族大歌的为“大歌腔”,多用于戏曲开场、结尾、断案、仙人出现等场合。还有若干歌腔取材于“果吉歌”、“琵琶歌”、“踩堂歌”、“儿歌”等。总体看来,这些音乐不是陕北秦腔的高亢嘹亮,苍凉悲壮,而像西南山间柔美的溪水,回荡在侗族无数人的心中。
在配乐上,侗戏的器乐曲牌分[闹台调]、[转台调]两类,闹台调多用于戏的开台和配合演员身段动作。转台调多用于过场。打击乐则分别为“开台锣鼓”、“过门锣鼓”、“尾腔锣鼓”。伴奏乐器中,特殊的有‘果吉”(牛腿琴)、侗笛、木叶、琵琶等。牛腿琴,音色柔和圆润,大量用于表现平稳的曲调、节奏。在侗戏中唱到尾腔或拖腔时,伴奏乐师常弹出一个与主题不相同的旋律,形成复调,回环婉转,犹如溪水潺潺在空谷。因为侗戏的很多剧目直接来自于琵琶歌,所以琵琶在侗戏器乐伴奏中使用非常普遍。侗族琵琶多为三弦,音域较窄,以其伴奏的侗戏小歌,“委婉动听,悱恻缠绵,含蓄着不尽的脉脉深情,饱和着轻柔的温文尔雅。”侗笛、木叶的使用,使侗戏具有民族气息和原生态的意味。总之这优美和缓的音乐切合侗人的审美心理。音乐美学专家龚妮丽说过:“音乐像一面镜子,以动态的形式照见自己的文化和文化变迁。音乐的抽象形式(音调、调式、调性、节奏、超稳定地凝固了人类最基本、最自然的某些文化形态,如民族的特点、语言的特点、人类心理结构模式的特征,甚至自然气候对人的生存方式的影响,都会在抽象的音乐形式中反映出来。”确实以柔性为美的侗族,其音乐的音调、调式、调性、节奏彰显着优美和缓的韵味。侗族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故而有着“和”的特性,但是这种个性的显现它有着自己的族群特点。
总之,侗戏以外视圆融舒缓的表演和听优美和缓的音乐延续、展开其族群的审美路径,前者通过视觉层面凸显“力”的柔和,后者则以听觉层面的节奏、旋律的柔缓的流动性,二者相辅相成,完美展现侗族在历史沉淀的审美心理图示,实现历史与当下的审美路径的和谐共鸣。在这种时曾相识艺术审美体验中,抒写了侗人“戏台行歌”的戏剧舞台狂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