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庄严肃穆的鬼怪艺术,乡民口味与三界济济一堂的热闹世界
严格地说来,傩戏不应列入戏曲的范畴,而是自成一类的戏剧艺术体系,它无论起源,性质、还是表演内容、演出活动,习俗方式以及演出的目的和表达手段,都与其它戏曲大不一样。诚然,侗族地区的傩戏亦是如此。我们可以从已掌握的现存在侗族地区的傩堂戏、还愿戏、师公戏、杠菩萨、梅香戏、地牯牛、土地戏、冲傩中傩堂的节日表演以及归入傩戏类的咚咚推等资料看,笔者认为,傩戏,它是泛指相对于非宗教祭祀活动。曾以巫傩活动或装扮表演(主要是面具)为重要手段、以娱神娱人共为主旨的地方戏剧艺术,是傩的内核因子释放功能性的表现。侗族地区各地方的傩戏,它的基本特征和不同架构大致可分为:
1、傩戏的因子,原始歌舞的象征性和拟态性。
这类傩戏,以湖南新晃贡溪天井寨的“咚咚推”最具特色。
“咚咚推”又叫“跳戏”,就是表演者和着“咚咚推”的锣鼓声,双脚交换吸腿跳动,踩完一个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又跳向另一个三角形,这样不断重复,双手做着模拟各种劳动、搏击的动作。天井寨的民间艺人说,这个舞步是从模仿牛而来,牛头和前腿是三角形,牛尾与后腿也是三角形。艺人们就是这样通过模仿,象征,拟态的舞步,来完成剧情的表演。这看起来奇怪,但却是顺理成章的。表演时,尽管演员有时不发一辞,不鸣一曲(有哑剧,有舞蹈),不管各种动作多么简单,人们也完全运用理解和想象去领受这种模拟。这就构成了与实际生活产生差别的原始社会意识形态活动。限于篇幅,这种讨论显得有些过于简单,实则“跳戏”是将许多原始观念纳入自己混沌洪荒的天地,穿越了漫长历史丛林莽原的一种原始部落歌舞。这种“跳戏”,它所供奉和宣传的是民族始祖和民族精神,全没自其它教旨教义和巫术活动,戏班亦是群体的观众,36个面具,最多时达108个面具的表演,有整场模拟歌舞,也有整场的对白,有人神的对唱对白,也有精怪山鬼的相互逗趣玩耍。鬼亦可爱,精亦有趣,一切都那么古朴、粗犷、自然,在那无羁的想象和近乎怪诞的洪荒色彩中,保留着原始部落民族的历史意向,给人一种新奇、宏丽的美和朴茂沉雄的气势。贡溪天井“咚咚推”中,原始宗教观念成为有机组成部分,如图腾和禁忌,图腾观念相信人和动物乃至自然现象之间,存在着某种“亲族”关系,产生了原始部落的感应神话。如“咚咚推”中供奉和装扮的面具人物姜良,就是传说中从南瓜里生长出来的侗族始祖,南瓜一开,他就见风长,且武高艺大。因此在“咚咚推”及侗傩活动中的表演,必有这样一位“南瓜英雄”为民除害消灾。今人看来,确是荒涎无稽,但在侗族傩文化中,追根溯源,是侗族感应神话和图腾观念的产物,再如湖南通道,广西三江两县的傩活动中必有傩师手拿一根棍,去戳仔母猪的生殖器,一边将许多交媾生殖的鄙俗调笑之辞用侗语唱念出来,弄得看戏的男女老少神魂摇荡,乐不可支。这种节日出现在严肃的原始宗教活动中,粗看起来,不仅有辱神灵和祖宗,而且低级下流有悖传统。但究其根源,各民族的先民,不仅有过原始拜物教的时期,而且都经历过母系社会的群婚制和性崇拜历程。那傩师用木棍(代表男根)去戳仔母猪(作为替身)的生殖器,在后人看来近乎亵渎神灵的节目表演,却是傩戏的原始歌舞中拟态性表演的一个最常用的手段。实质上是反映了原始人对人群繁衍生殖的最初感知。类似这种性崇拜的模拟表演,这种后人认为是逆向的反宗教传统,实际上却是一门在人类的童年时代和傩文化宝镜初开时期的最初学科。
禁忌是起源于原始社会的禁戒和忌讳观念。“咚咚推”的祭祀中,从未使用牛角作号,并有不准使用牛肉作祭品的禁忌。这与其它傩仪傩戏活动使用牛角作乐器大为不同。老艺人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因为牛是人的朋友,牛也是神。侗族中,农历四月八是牛的生日,也就是牛神节。在牛神节这天,牛不仅不上山干活,而且享受着人给他的最佳饲料,有的甚至焚香祭祀。每年除夕,侗家人煮好年饭,先送牛吃,并焚香告之一些歉意之语,主人然后再吃年饭。这样不用牛肉上祭的禁忌和“咚咚推”模拟中的舞步,有的学者认为这是南方的占代民族农耕文化的反映,这是很有见地的。我们在研究人,侗族地区傩文化方面确实要有许多重要的建树。
现在,我们虽亲自领略了具有“活化石”意义的原始部落模拟,网腾,禁忌的礼仪组合,一定感受到了其中所包含的戏剧性感受到了歌、舞、乐已开始雅嫩拴结的浓烈气氛。但我们在研究中国傩与傩戏发生学的苦旅中,更重视象征性,拟态性对于戏剧美的重要意义,因而对于类似“咚咚推”这一层架构中的舞的因素就尤为注目。
2、傩戏与坛门,庄严肃穆的气氛与装神弄鬼的热闹世界。
我们探讨侗族地区傩戏,除了对那些模拟图腾观念的戏剧美因子产生一系列关注和兴趣之外,尽可能多去邀集一些当代的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文艺学、美学、宗教学等方面的专家学者和有兴致傩的人们一同走向傩的殿堂,让大家看到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自然、崇拜神鬼。将儒、释、道三教糅合,并融化入傩的奇特现象,就会置身在一个烟雾缭绕、鼓号齐鸣,既庄严肃穆,又有仙、神、人、鬼、怪、精来来往往、吵吵嚷嚷的世界。这个杂乱的世界里,你会从他们乱中有序的傩仅傩戏中,从淋漓尽致的表演中,得到庄严神圣的精神领受和怪诞、恐惧与轻松酣畅的双重心理满足。这也是在这层架构中的我国傩活动及侗族地区的傩与傩戏,希翼给人慰藉,教化的准宗教功能。
除此之外,这层架构的傩戏,对自找神的崇拜和曾以面具(多为木脑壳)的装扮,形成了它作为地方戏出现的又一鲜明特点。如湖南芷江新店坪与新晃柳寨两地的“傩堂戏”,靖州会同等地的“杠菩萨”,就是早已进入到这种艺术形态的地方戏剧。在傩戏开场的傩仪傩祭中,必有请本坛师祖和供奉傩神的节目。这师祖和地方傩神便是自找的神,也就是地方的人们群体共同敬仰之神,紧接着在一连串还愿、扫坛封洞的装神弄鬼程序中,在愿主允许承受的规模内,这种神一直以精神的力量缩放傩仪活动的全过程,始终处于实际权力、号令一切的状态。开场节目之后,方可插进适合乡民口味的各种喜剧性小节目,在这些喜剧性的小节目中,除了大量的情趣盎然的笑料外,也不乏有对性的种种表现。李怀荪先生在研究湖南靖州的“打菩萨”中注意到,一出几十分钟的小戏里,提及男女之事往往达二三十次之多,角色之间相互以男女生殖器为题进行挪揄反复出现。这种现象,不仅在小节目里,就是有的傩戏班在移植汉族的连台本戏,如《三国故事》、《杨门女将》等节目中,也不时穿插进戏谑的土腔土语。因为傩(戏)师在代代传承的表演中,懂得了表演喜剧性节目,适合乡民口味,可以使更多的观众长久地停留在傩堂里,产生傩堂本身远不能达到的吸引力和观众粘着力。但贡溪的“咚咚推”的《三国故事》却不是连台本戏,而是以荒诞和严肃的泛戏剧的结合,风格与前者截然不同。它是借助36个,多到108个“交木”(木脑壳),特别是在谓之《造反》这个节目的装扮表演中,通过神、人、鬼、怪、精的混战厮杀和呐喊,以山摇地动,惊心动魄的宏大场面来加强情感的渲泄和艺术的感染,使它既能获得在此地曾发生的与太平天国同期的当侗族农民起义的精神颂歌效应,又能获得艺术效应和心理的满足。
在侗族地区的傩戏中,在愿主允许的规模内,既出现了可作单独进入的喜剧节目和连台本戏节目,那么,这也正是我国地方傩戏,剥离原始宗教的傩仪活动,逐渐走下迷雾缭绕的傩坛的奥秘所在。
在本文讨论中国及侗族地区这层架构的傩戏时,不免还要对傩堂中出现的众多的神要作一个简略的议论。傩堂出现的,不管是念词、雕塑、绘画、书写、歌唱、还是绣品中出观的众多的神,他们当中既有三教祥光万道的各路神仙与头面人物,又有主宰一方呼风唤雨、驱邪除魔的各门掌坛和绿林好汉。这种三界人物的混杂,长期成为人们颇感兴趣而又迷惘的谈论话题。
这个话题,迫使我们回到历史扉页中去。
历史上,汉代道教的形成和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之后,随着历史的进程和历代统治阶级的提倡,儒、释、道三教得到各自的发展。相反,作为中华民族本土具有博大根深和庞大系统的原始宗教文化,由于历代受到诋毁、排斥以及自身的弱点而显得相形见绌。但宫墙之外的田野黎民百姓,由于本土文化、经济、地域的诸多因素,特别是地方人群心理和民族精神的基础,终使这散落的本土文化顽强地保留至今。两千多年来,尽管宗教家和历代统治阶级尽力诋毁、排斥、扼杀傩文化,但它仍在中华大地上借助黎民之躯唱着鬼怪艺术的种种颂歌。相反傩的历史传人较之任何宗教家们体现了惊人的宽怀大度,他们不断地将适合黎民百姓精神需要的各路人马请进门来,立坛封将,号令四方。他们不想在释加牟尼、“三清”天尊和至圣先师之间进行哆嗦的选择。结果,这种历史上的缓慢的吸收过程,终于形成了“三教入傩”的现象,使哀弱的傩坛逐渐轰烈起来。不过,这种改变,还是为傩所用,喜笑怒骂皆为傩,无须象其它宗教那样神圣与沉闷。于是,佛的至高,道的至尊,至儒的至圣,纷纷与人、鬼、怪、精济济一堂,把傩堂改变得五花八门,热闹非凡。
傩在吸收儒、释、道三教的过程中,一般地说来,吸收道教的成份较多。如傩堂中常见的《三清真人图》,就是道教所奉的三清真人图像。所谓“三清”,一说是道教的三位尊神,是分别居于至清境,上清境、太清境的原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一说三清即三元真人,是《搜神记》中叙述的吴客三真人:唐文明、葛文度、周文刚。从历史上看,巫师傩坛与道教有着较多的渊源关系。道教属多神教,它承袭了原始宗教自然崇拜和鬼神崇拜的传统。它讲究的是冶丹炼气、从事符柒斋醮、降妖驱鬼,祈福消灾的活动,而这些活动,恰是巫师傩坛要从事的内容。道教是以春秋时思想家道德家老子(姓李名洱)的学说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宗教。南朝梁时,由陶景洪在江西省西南部茅山筑馆修道创立了茅山派。此派以符篆劾召鬼神,兼修辟谷导引及炼丹术。茅山派后来扩展到各地。侗族地区傩师多公开承认为茅山派。这是顺理成章的。这类活动,尽管五花八门,仍可归纳为作诀式、占卜式、祈求式、比拟式、诅咒式、灵符式、接触式和禁忌式八种,总之,各路人马陈傩堂是宗教文化与傩文化的混合物。也是地方傩戏的另一特点。
随着有历史的流动,侗族地区和许多傩戏已逐渐从原始宗教的母体中脱离出来,一些班社演出的剧目内容、宗教教旨和傩仪已逐渐消失,并不断向世俗化发展。从傩堂舞台走向戏台。《雪山牧羊》《三尺柜台》《神鬼不能治病》等一批新傩戏剧目的出现,一反傩坛迷惘与沉闷的传统,它标志着傩文化已进入了一个新的旅程。我们如果对傩不作比较深刻的了懈,一般地介绍和研究往往容易使人误入歧途。
当然,社会上也不免有一些市井之徒和迷信职业者,从事有悖于时代精神的活动,这不是傩文化的真实部分。在探索傩与傩戏的努力中,历史的现象要从历史的角度来分析,我们也切不可轻易否定我们尚未了解的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