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先生在1908年草成的《曲录》一书,不仅是他本人学术转向的重要著作,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实际上也推助着“20世纪昆曲文献学”的正式创立。《曲录》之于昆曲文献学之“凿开浑沌”的作用,详下文论之。王氏撰成此专门之书中,有关昆曲文献之部,著重地参考书有二,即黄文旸的《曲海总目》与无名氏的《传奇汇考》。而这两部旧式专著的发现、整理与利用,都集中在20世纪前半叶,且都与昆曲文献学研究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绕关联。《曲录自序》云:“继此作曲目者,有焦徇之《曲考》、黄文旸之《曲目》、无名氏之《传奇汇考》等。《焦氏丛书》中未刻《曲考》,《曲目》则仪征李斗载之《扬州画舫录》,《传奇汇考》仅有旧钞残本。”王氏所能依据的焦徇《曲考》和黄文旸《曲海总目》,都是附载于《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此与探索院本、杂剧而从周密《武林旧事》、陶宗仪《辍耕录》求之,同为戏曲文献著录不得不接受的尴尬处境。据黄文旸《曲海序》云,他的这部《曲海》,乃是缘于与凌廷堪等“乾隆辛丑间,奉旨修改古今词曲”,在一年的时间内,完成了以文本形式流传的古今传奇杂剧的整理——准确地讲,他们的主要任务应该只是删改,删去不合圣意的违碍之辞,同时也可以视作《四库全书》编撰的一次补充性文献整理工作。黄文旸“追忆其盛,拟将古今作者各撮其关目大概,勒成一书。既成,为《总目》一卷,以记人之姓氏”。在那场删改曲文的工作完成之后,黄氏又单独撰写一书,主要针对曲文内容的提要,名曰“曲海”。但这部《曲海》或已不存,王国维也只能从《画舫录》中依据所存的《曲海总目》。
撰写《曲录》时,王国维同时参考过一部来历不甚明晰的《传奇汇考》。后来学者知道,王氏所著重参考的并不是《传奇汇考》本身,而是书前的《标目》,后者是完全独立于《汇考》之外的另一种书,即《传奇汇考标目提要》。更为奇特的学术史现象是,王国维混同《标目》与《汇考》为一,尚是囿于闻见,未能细审。《传奇汇考标目提要》指出王国维《曲录》失收了见于《标目》的作品,因此推测王氏所用的“可能是一个有些残缺的本子”,这个推测显然是没有问题的。王国维《曲录序》云:“然《传奇汇考》之作,仅见残钞;广陵进御之书,惟存《总目》”。“广陵进御之书”便是指的黄文旸、凌廷堪等所校订曲文。而董康(1867—1947,字授经,号诵芬室主人)所校辑出版的《曲海总目提要》,则是有意识地来弥补王氏只能从《画舫录》转引《曲海总目》的遗憾。吴梅为《曲海总目提要》所作序云:“武进董廷尉康得《乐府考略》四函,又从盛氏愚斋假《考略》,为一书而失群者。互相比覈,得曲目都六百九十种。复取《扬州画舫录》所载黄文旸《曲海总目》互勘之,则《考略》之六百九十种,较《曲海目》之一千一十三种,所佚止三分之一。”吴梅是误信了董康自己的说法。董康序中引《画舫录》之记载后,云:“翫读文意,当时织造仓猝进呈,并无主名。而文旸盖欲就所进呈删约为是编,惟有序目,未睹成书。今《考略》所存之目,均见于《曲海目》中。是所佚仅三分之一。”董康显然是在强古人以就己。首先当年黄文旸、凌廷堪等所校改之曲文,未及一年便毕工进呈,所进呈之书,当为一曲文总集。而黄文旸所自著者,乃“将古今作者各撮其关目大概”的《曲海》,是一步独立的著述。又在此基础之上,撰成《曲海总目》。董康为迁就其所收罗到的《乐府考略》一书,所谓“仓猝进呈”、“删约”云云,都是对历史事实的扭曲。董康对《乐府考略》的校订,失之粗略,这在随后的研究中得到了纠正。近年有学者认为,黄文旸所撰成仅仅是“总目”,内容就是“将古今作者各撮其关目大概”。这一说法大可商榷,以文言文理衡之,很难成立。“乐府考略”四字,曰“乐府”者,正是当年传奇栖身于“乐府”这一浑沌概念的历史背景。
《曲海总目提要》于1928年在上海大东书局出版,校订者一栏中不仅有吴梅的名字,也出现了王国维、孟森和陈乃乾,且各卷都有分担校订者署名。目前可以证明王国维参予《曲海总目提要》“校订”工作的证据,只有《提要》初版本“校订者”中“王国维”的名字,并无其它旁证。笔者检寻赵万里《王静安先生年谱》(《王国维全集》第二十册,页403—382)以及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年),并无王氏参予此事的记载。王氏治学,秉承乾嘉诸老,以文献考订、校勘入手,倘曾与《曲海总目提要》校订一事,赵万里先生不会不加以记录,而后来学者也不会找不出相关的证据来。反倒是就在董康校订《提要》之际(约1926年),青木正儿前往清华园拜会了王国维,并话及明清传奇,王氏的反应令青木大为失望(见《中国近世戏曲史序》)。其实,倒不是王氏有意贬低传奇之价值,而是学术志趣转移之结果所致。但后来学者大都认为是董康召集诸位学者来从事斯役,实则《提要》成书之过程,尚待澄清者多有。
校订者中,陈乃乾不仅熟悉戏曲文献的出版,而且时任大东书局编辑部主任,参予此事,理所当然。陈乃乾在《黄文旸——〈曲海总目〉的作者》一文回忆道:“十年前我校印《曲海总目提要》的时候,想给作者黄文旸做一篇小传。”董康所得到《乐府考略》的时间,目前尚不能确定,但应该不会迟于1911年。王国维是否见到这部书,仍尚存疑问。考王、董二人初次相见,当在1907年,王国维随罗振玉初入京,同观伯希和所示敦煌残卷之时。1912年至1915年之间,董康与王国维先后赴日本,且继续学术方面的往来。王国维去日本前后致缪筌孙的书信中,多次提及与董康的交往。如1911年春夏间云:“授经至沪,当已面过矣。”1912年一月十九日云“诵芬室亦有来此之说,大约暂以售书为活。”同年二月十一日又云:“授公尚未到,闻其书有售于岩崎之说,其迟迟不来,疑亦为此。”是此时董康尚迁延居留上海。而1912年六月十九日信云:“致授经语已转达,渠云《玉山草堂雅集》尚未校毕,俟毕寄奉。”云云;又,1913四月三日信云:“授公拟辑《元大诏令》,甚为勇猛,年内当可观其成。”董康至日本后,仍在进行校钞旧籍之事。若以辈分与资历论,董康是王国维的前辈,他将王视为校订人之一,在他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但于学术史真相来看,却未必如此。王国维正在与董康交往之际,撰成《宋元戏曲史》一书,从此基本终结了自己在戏曲方面研究。凡以上王、董交往之时段,未有一言提及《乐府考略》,更无“校订”之事。
董康为《曲海总目提要》所作自序,已经迟至“丙寅”即1926年,谈及成书一事说:“方今文学振兴,戏曲列入国学专科。莘莘学子,不可无典丽之巨制以资考镜。爰为条列作者时代先后,釐为四十六卷。”又,董康《东游日记》载,1927年一月九日,“寄沈骏声函,并附《传奇汇考》,令将应补之二十一种用石印法留底。嘱陈乃乾、孟心史校正原本讹夺,以免复写复校之劳。”沈骏声即大东书局的经理,这里提及的应是《曲海总目提要》的校订工作,未及王国维、吴梅。而《日记》同月的记载中,有关于董康自己校订《传奇汇考》的有多则。如二十六日记云:“录《传奇汇考》三则,合之昨日凡五则。杂剧用北曲,传奇用南曲,元及明初不容稍紊。中叶以后,及南北曲互用。余于《曲海提要序》中已约略言之。”董康成《序》在前,而校订在后。《曲海总目提要》校订者一栏中有“孟森”的名字,后来学者十分惊讶地认为明清史研究专家如何也会参予其间。据吴相湘《孟森》一文记载,民国十二年即1923后,孟森便转向学术研究;直至1927年,受聘为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其间六年左右的时间几近空白。得董康《东游日记》佐证,可知当时孟森与董康以及大东书局颇有来往。董、孟二人为同乡,且以“专业”而言,又同精于政治法制史,此亦促进二人往来之原因。
又,《东游日记》曾提及王、董在戏曲方面之交往,云:“校《盛明杂剧》二集《有情痴》、《曲江春》二种毕,寄沪。”“曩曾假王静安藏本影刻于宣南,嗣在厂肆文友堂获二集廿馀种,赓续付梓。比来沪渎,从盛氏愚斋图书馆藏本补刻七种。客岁,复以九十金从来青阁购得首册,序、图俱在,刊以行世,无遗憾矣。”王国维《庚辛之间读书记·盛明杂剧初集》云:“乙酉冬日,得此书于厂肆,是为初集,而二集在日本内阁文库,始知世间尚有完书也。”“乙酉”即1909年,当时董康欲刊行此书,故假王国维藏本影印。由此可以推知《曲海总目提要》另一来源即《传奇汇考》,王国维不仅有藏本,而且亲自精钞校订一过。王氏《录曲馀谈》云:“《传奇汇考》,不知何人所作。去岁中秋,余于厂肆得六册,同时黄陂陈士可参事亦得四册。互相钞补,共成十册,已著之《曲录》矣。今秋,武进董授经推丞康又得六钜册,殆当前十册之三倍,均系一手所钞。叙述及考证甚详,然颇病诬陋耳。”《录曲馀谈》初刊于宣统二、三年(1910、1911年)的《国粹学报》第六十七至六十九期,撰写当在1908至1909年间。按:《录曲馀谈》提及“今秋,观法人伯希和君所携敦煌石室唐人写本。伯君为言新得明汪廷讷《环翠堂十五种曲》,惜已装束,未能展视。此书已为巴黎国民图书馆所有,不知即《澹生堂书目》著录之《环翠堂乐府》否也。”《王国维年谱长编》“1908年”下记载伯希和过北京出示唐人卷子事,与此相合。又,赵万里《录曲馀谈跋》:“此稿作于宣统乙酉”,即1909年,赵氏所云是就最后成稿时间,非《馀谈》诸条皆一年所撰也。其云“去岁”得书,即1907年或1908年,又云董康“今秋”得书,则在1908年或1909矣。董康《提要序》中亦云:“曩从清宗室宝瑞臣侍郎处,得阅《传奇汇考》一书,有十钜册,喜其翔实。闻黄陂陈士可都护亦有之,与宝本互有出入。两书悉未流行,坊间有石印本,任意删节,已非完书。”奇怪的是,董康并未提及王国维。实际上,董康后来刊印之时,所取用的《传奇汇考》,并非只有陈士可的四册,而是加上了王国维的六册。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的《静庵藏书目》中著录有“传奇汇考 精钞本 十册”,是王氏曾手录一过,其间也必然会有王氏的校订。以董康假王氏《盛明杂剧》初集刊印一事来看,也很自然地会借去王氏藏《传奇汇考》。在现存的这份王国维的藏书目录中,已经不见《盛明杂剧》初集和《传奇汇考》六册的踪影,赵万里所编《王静安先生手校手批书目》中亦不见此书。《书目》乃赵万里与王氏后人整理遗书所得,其中词曲一项失散最为严重。赵万里云:“先生于词曲各书,亦多有校勘。如《元曲选》则校以《雍熙乐府》,《乐章集》则校以宋椠。因原书早归上虞罗氏,今多不知流归何氏,未见原书,故未收入,至为憾也。”按:王国维为罗振玉所编之《藏书目录》,今尚存有誊录本。检中卷“集部·词曲类”著录“盛明杂剧初集三十卷明沈泰明刊本六本”,即王氏所藏,后归上虞罗氏者。而《传奇汇考》六册,或为董康一借未还否?
综上可知,所谓王国维校订《曲海总目提要》一事,其实只是董康借去王氏亲手校订的《传奇汇考》六册而已,而不是今人所理解的董康邀请或者召集学者从事斯役。吴梅与胡适也都为《提要》作序,则写在“戊辰”即1928年,出书在即之时。可以料想,若是王国维尚在,也会被邀请在作序之列。1913年秋,董康曾出明刊《杂剧十段锦》以示王国维;王氏为之跋云:“廷尉(引者按:即董康)以是书传世甚希,不自閟希,乃用玻璃板精印百部,以广流传,而属国维书其后。”王国维若为董康校订《乐府考略》,也当如《杂剧十段锦》之例。而1928年若王氏尚在,董康也一定会嘱其撰序。有趣的是,吴、胡的序中,无例外地提及了王国维。吴《序》云:“近人中惟海宁王君静安《曲录》六卷,亦推美富,所惜者各曲文字未及遍览,时见纰误,未若此书之详赡也。”胡《序》云:“这五六百年的戏剧总目,列举最多的莫如王国维先生的《曲录》。……王先生的目录不免有许多小错误,我曾在别处指出了。我当时希望王先生能将此书修改一遍,参考近十余年发现的戏剧材料,于每一目下注明‘存’、‘佚’。”又云:“王先生的《曲录》则仅仅列举剧名而已。”之所以对王国维及其《曲录》刻意强调,是自董康、吴梅以至胡适都难以摆脱《曲录》之影响。
另一个值得一提的昆曲文献学著作的发现,是姚燮的《今乐考证》。它的发现者马廉(1893—1935,字隅卿)评价说:“复庄工度曲,是编仿马贵与《经籍考》例,杂剧院本分类著录。首列作者姓名,次则曲目,末采诸家评曲之说,及作者籍贯遗事,广征博引,为考戏曲史者不可缺少之书,诚绝作也。”马廉1932年收得此书,以上的评价当是初得此书时通观后的意见。他首先说“复庄工度曲”,是有所本。早在民国十五年即1926年四月八日,马廉就曾从符葆森《国朝正雅集》和蒋瑞藻《小说考证》中,勾稽了两条有关姚燮戏曲方面的资料。又说“是编仿马贵与《经籍考》例”云云,便有了问题。“马贵与《经籍考》”,即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经籍考》。上文已然论及《四库全书总目》为“词曲”安排的位置,正是仿《通考·经籍考》,而深诋王圻《续通考·经籍考》的“无序”、“滥收”。就马廉而言,虽然不能否认他对《通考》的熟稔,但更为确凿的证据是,他对王圻《续通考》有过直接的利用,但在对《续通考》总体评价上,或许受到《四库全书总目》的影响。由于马廉视《今乐考证》为一部专门家撰写的戏曲文献学著作,那么他很自然地从自己的知识体系中,为这部书找到了一个学术体例上的源头。1936年即马廉过世后第二年,北京大学为纪念他影印了《今乐考证》的手稿本。而在他生前,曾“根据此稿本再稽以其它资料,对王氏《曲录》进行了批校和考订”。其实,马廉利用以至纠正王国维的《曲录》,早在收得《今乐考证》之前。《隅卿杂钞》提及《曲录》处甚多,如民国十四年(1925)十二月记录《锦绣旗》钞本,云:“王国维《曲录》五‘传奇部’下引黄文旸《曲海目》著录,不知是否即此。”又如民国十五年一月十七日记录《旗亭记》一本,云:“《曲录》引李调元《曲话》,误以地名‘全椒’作撰者金椒。”凡此,皆马氏参考并随时增订王氏《曲录》之证。但后来学者是很容易便将《今乐考证》与《曲录》拿来做比较,如赵万里《曲录跋》云:“其体例与姚梅伯(燮)之辑《今乐考证》全同。姚书之成,前于此书八十年,然传世则在此书印行之后。此书草创时,固未知前有姚氏书也。”这与马廉对《今乐考证》一书的学术价值定位当有着莫大关联。
《乐府考略》与《今乐考证》在20世纪的发现,无疑地会推进本时期昆曲文献学研究向更深层次开展。无论是董康对《乐府考略》归属的误会,还是马廉对《今乐考证》价值的拔高,他们的用意则是殊途同归,即在学术史的链条上为昆曲文献学找出更为吻合的接榫处。这里,他们一方面向古人寻找知音,如董康强行拉入黄文旸的《曲海总目》,而马廉又追溯到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另一方面,他们也无例外地将自己手编这部旧籍来和王国维的《曲录》进行一番比较,甚至是较量。从文献著录的具体问题着眼,这种比较是十分必要的;但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王国维《曲录》的发表,对昆曲文献学的正式创立,应是具有标志性的事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