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昇最初是以诗闻名,也写过《四婵娟》等杂剧,但他的传奇大作《长生殿》于康熙二十七年(即1688年)问世后,人们就只记得《长生殿》的作者洪昇,忽略了洪昇其它方面的成就了。吴作梅在《长生殿跋》中言:“世人争演之,徒以法曲相赏,且将因填词而掩其诗文之名”。可见在世人心中,《长生殿》的轻重地位。“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成了脍炙人口的一句俗谚,这句由《千钟禄·惨睹》和《长生殿·弹词》中的唱词代表了当时最为流行的昆曲戏目。1689年《长生殿》因演出而致祸,但时至今日,这漫长的三百多年时间里,它一直有演出记录。它不仅成为昆曲舞台上的保留折子戏,而且为我国的多种艺术形式所改编,这些都显示了《长生殿》不朽的舞台艺术生命力。
在洪昇生活的时代,喜爱昆曲艺术的人士无不爱看、爱听和爱唱《长生殿》。徐灵昭指出,此剧诞生之后,“—时朱门绮席,酒社歌楼,非此曲不奏,缠头为之增价。”毛奇龄亦曾说:“一时勾栏多演之”。朱襄说:“余于燕会之间,时听唱《长生殿》乐府,盖余友洪子昉思之所谱也。”胡荣则说“昉思此剧,不惟为案头书,足供文人把玩。近时燕会家纠集伶工,必询《长生殿》有无,设俳优非此,俱为下里巴词,一如开元名人潜听诸妓歌声,引手画壁,竞为角胜者。”尤侗讲到:“一时梨园子弟,传相搬演,关目既巧,装饰复新,观者堵墙,莫不俯仰称善。”从这些随着《长生殿》剧本而刊刻的《序》或《跋》中我们可以得知当年《长生殿》的盛演和流传极广,观众爱看,梨园爱演,甚至于戏班因为能演此剧而“缠头为之增价”,如果某个演员不能演出此剧,立即被打入冷宫,封为“下里巴词”。
《长生殿》的流传远广,主要还是剧作本身的优秀,就像吴舒凫所言的“爱文者,喜其词;知音者,赏其律,以是传闻广远”。洪昇本是一个以诗成名之人,其文采自不当说,加上其熟谙昆曲,因此《长生殿》的文辞自不消言。加上赵秋谷为之制谱,吴舒凫为之论文,徐灵昭为之订律,因而《长生殿》是非常合腔依律的。恰如吴梅称赞的:“《长生殿》则集古今耐唱耐做之曲于一传中,不独生旦诸曲,出出可听,即净丑过脉各小曲,亦丝丝入扣,恰如分际。”不止如此,洪昇对戏曲场面也很熟悉,如《舞盘》一出,杨贵妃在入盘跳舞前,剧本是这样描述的:“场上设翠盘,旦花冠、白绣袍、璎珞、锦云肩、翠袖、大红舞裙,老、贴同净、副净扮郑观音、谢阿蛮,各舞衣、白袍,执五彩霓旌、孔雀云扇,密遮旦簇上翠盘介。乐止,旌扇徐开,旦立盘中舞,老、贴、净、副净唱,丑跪捧鼓,生上坐击鼓,众在场内打细十番合介”。在这段描述中,有切末的设置,有演员的服化规定,有场面的调度,有演员动作的指导。有了如此细密的安排,当然很容易组织演出。《长生殿》中对曲白、科介、切末的使用表明了它是一个很成熟的昆曲脚本,加上前面说到的它的合律依腔,所以非常方便梨园搬演。
关于《长生殿》的全本戏演出
洪昇在世时,《长生殿》是以全本戏演出为主。《长生殿》完稿后,北京的聚和班乃演之,一时盛况空前,在京城造成轰动。当时的康熙帝闻说,亦观看了《长生殿》的演出。王应奎的《柳南随笔》卷六则有记载说,《长生殿》初成,授京师内聚班演唱,“圣祖览之称喜,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且向诸亲王称之。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董潮《东皋杂钞》卷三,亦有记载曰:“康熙戊辰中既达御览,都下艳称之。”王芷章在《清升平署志略》中说“其后洪昉思之《长生殿》成,亦尝蒙圣祖赏识,”洪昇的好友金埴也说过此事:“所著《长生殿》,亦入内廷,今优人多搬演之者”。上行下效,因为康熙帝这个当时中国最高位人物的首肯和喜爱,《长生殿》的演出越来越红火。徐珂在《清类稗钞·戏剧类》中也说过:“圣祖览之称善,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费,较之御赏且数倍。”戏班在“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宴会上演出,所得到的赏赐比圣祖康熙给的“白金二十两”还多。
在北京的戏班中,聚和班因擅演《长生殿》而出名,赚了不少钱,为了感谢洪昇,他们于1689年8月,在洪昇府邸演出《长生殿》。却因是在丧服未除时演剧,被人告发,洪昇被革除了国子监监生的名号,《长生殿》也一度缀演。当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据徐珂介绍说:“聚和班优人乃请筵为洪寿,即演是剧以侑觞。某日,宴于宣武门外孙公园,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而不及给谏黄六鸿。黄奏谓皇太后忌辰,设宴乐为大不敬,请按律治罪。上览其奏,命下刑部狱。益都赵秋谷对簿自承,经部议革职。一时凡士大夫及诸生除名者,几五十人。秋谷及海宁查夏重其最著者。后查改名慎行,登第。赵年仅廿八,竟废置终其身。洪放归,旋堕苕霅间而死。当时编修徐嘉炎,亦与宴对歌,赂聚和班优人,诡称未与,得免。都人有口号云:‘国服虽除未满丧,何如便入戏文场。自家原有三分错,莫把弹章怨老黄。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周王庙祝本轻浮,也向长生殿里游。抖擞香金求脱网,聚和班里制行头。’徐丰颐修髯,有周道士之称。后官学士。或曰,黄由知县行取入京,以土物诗稿遍赠诸名士,至秋谷,答以柬云:‘土物拜登,大稿璧谢。’黄衔之刺骨,帮有是劾也。”金埴回忆说:“康熙戍辰朝彦诸名流,闻《长生殿》出,各醵金过昉思邸搬演,觞而观。会国服未除,才一日,其不与者嫉构难,有翰部名流坐是罢官者,后其本遂经御览被宸褒焉。”各家对《长生殿》演出招祸的记述、分析不太一致。有人说是康熙朝内的南北党争,有人说是黄某者因为此次大宴未得邀请,嫉恨在心,告发而致,还有其他一些叙述。
当然《长生殿》因演出而致祸,并非本文探讨的重点。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倚”,这次祸从天降,从《长生殿》的演出史来年,很难说清楚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大帮人被革除功名,这肯定不是好事,但对《长生殿》剧作本身而言,却很难判定此次事件的好歹,很有可能因为这次演出致祸,反而加速了《长生殿》的流传。如吴梅就曾说:“即如《长生》一剧,非在国忌装演,得罪多人,恐亦不能流传远且广者如是也”。又说,“初登梨园,尚未盛行,后以国忌装演,得罪多人,于是进入内廷,作法部之雅奏,而一时流转四方,无处不演此记焉”。吴梅就认为《长生殿》因为在国忌期间演出而导致其流传广远。
康熙三十年初春,即1691年,据《长生殿》演出致祸才仅两年,京师就有《长生殿》的演出记录。李苍存的诗可证:《观演长生殿剧,因寄洪昉思、陈子厚、查夏重、顾子胄,并呈赵秋谷先生四首》,末有句云:“潘郎才调祢生狂,那有风流不中伤。力为翰林添故事,世间唯有赵春坊。”不仅在北京照演,他处也一样演得热闹:
王友亮《双佩斋文集》卷三记山西平阳亢家:
国初巨富,有“南季北亢”之称。……康熙中,《长生殿》传奇初出,(亢氏)命家伶演之,一切器用,费镪四十余万两。
石韫玉纂《苏州府志》卷一百四十八引《顾丹五笔记》:
康熙三十一年,织造李煦莅苏……延名师以教习梨园,演《长生殿》传奇,衣装费至数万,以致亏空若干万……
厉颚《樊榭山房文集·书项生事》:
项生故吴产,曾隶江淮大吏某家乐部,令习《长生殿》新声,为杨玉环。……
在这次演出惹祸后六年,即1695年,《长生殿》就得以授梓,全面印行。如果康熙帝真对此剧痛恨封杀,决不至于再让《长生殿》在自己眼皮下演出,更不至于事隔六年就默许其印行。所以康熙帝当初对《长生殿》演出事件的处理应该不是针对《长生殿》剧作本身。1695年至1704年间,《长生殿》的几次大型演出都与朝廷命官有关,或大力支持、或直接参与主办,如江宁巡抚宋荦、云间提帅张云翼、苏州织造李煦之子、江宁织造曹寅等。而且据丁汝芹介绍,从康熙直到清末,《长生殿》传奇中《定情》、《疑谶》、《絮阁》等折在内廷长演不衰。虽然康熙政府并没有正式以公文形式表明对《长生殿》演出的解禁,但这种种默许的事件表明了政府政策的松动,因而有了洪昇去世前的几次大型演出。
1697年秋,江宁巡抚宋荦主持了《长生殿》在苏州的演出,“水陆观者如蚁”,极一时之盛。
1703年春,洪昇过吴山,正遇孙凤仪招优伶演《长生殿》。
1704年春末,就是洪昇六十岁那年,还有《长生殿》全本演出的详细记录。金埴在《不下带编》中记述着:“甲申春杪,昉思应云间提帅张侯云翼之聘,依依别予去。侯延为上客,开长筵,盛集文宾将士,观昉思所谱长生殿戏剧以为娱。时织部曹公子清寅闻而艳之,亦即迎致白门,南北名流悉预,为大胜会。公置剧本于昉思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优人扮演一折,公与昉思讐对其本,以合节奏,凡三昼夜才毕。两公并极尽其兴赏之豪,互相引重,致厚币赆其行,长安传为盛事。迨返櫂过乌戍,昉思遽醉而失足,为汩罗之投。”在《巾箱说》中又云:“昉思之游云间、白门也,提帅张侯云翼降阶延入,开宴于九峰三泖间,选吴优数十人,搬演《长生殿》。军士执殳者,亦许列观堂下。而所部诸将,并得纳交昉思。时督造曹公子清寅,亦即迎至于白门。曹公素有诗才,明声律,乃集江南北名士为高会。独让昉思居上座,置《长生殿》本于其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优人扮演一折,公与昉思讐对其本,以合节奏,凡三昼夜始阕。两公并极尽其兴赏之豪华,以互相引重,且出上币兼金赆行,长安传为盛事,士林荣之。迨归至乌镇,昉思酒后登舟,而竟为汩罗之投矣。”这两条记载可以相互印证:1704年有两次重大的演出,一是松江的张云翼邀约前去观看《长生殿》的演出,军士们皆受邀观赏;一是南京的曹寅约请洪昇前往,观看《长生殿》全剧。在曹寅府上,洪昇受到了非常的礼遇,不仅让他居上座,同时他和曹寅还各持一本《长生殿》,场上每演一出,既对照着剧本进行核对。不幸的是,归途中,洪昇酒后坠江而亡。其后难见《长生殿》五十出长达三昼夜的演出了。
洪昇在世时,除了有《长生殿》全本的演出外,另外还有节选本的演出。《长生殿》的全本演出,不仅费时,需三昼夜,而且费钱,顾公燮在《顾丹五笔记》说:“公子(指苏州织造李煦的儿子,一个戏迷,办有家班)性奢华,好串戏,延名师以教习梨园,演《长生殿》传奇,衣装费至数万。”还有前面讲到的山西亢氏家班,演出《长生殿》是“一切器用,费镪四十余万两”。这些昂贵的演出成本表明,全本《长生殿》的演出是富贵人家的专利,民间艺人和普通观众是消费不起的。民间艺人除了消费不起金钱外,也耗费不起时间。
对这个问题,王永健的分析非常独到,他说:“金埴的记载,为我们提供了康熙年间演出全本《长生殿》的时间——三昼夜(当然包括用膳、睡觉和小休等所费时间),以及贵族富商、名公士夫和文人雅士如何欣赏演唱的情况。三昼夜始能演唱全本《长生殿》,时间是够长的了。但当时上流社会既有闲适的时间,又有昆戏之癖,只要能欣赏精湛的演唱艺技,品评杰出传奇的韵味,即使‘三昼夜始阕’,也是乐此不疲的。但是,下层群众的情况就不同了,他们虽亦喜爱昆戏,欣赏《长生殿》,但不可能三昼夜沉浸于全本的《长生殿》演出之中。因此,民间戏班往往演出艺人们‘妄加节改’的《长生殿》。”
洪昇自己曾说:“今《长生殿》行世,伶人苦于繁长难演,竟为伧辈妄加节改,关目都废”。可知当时梨园中的普遍情况就是如此:艺人们擅自对《长生殿》进行删节。最有力的证据是洪昇自己的好友吴人就曾干过将《长生殿》的部分出目节选后合成的删节本《长生殿》的事,因为吴人跟洪昇熟,对《长生殿》十分了解,所以他的节选本大抵应该比“伧辈”改得好,因而获得了洪昇的首肯。在《长生殿·例言》中洪昇说到:“吴子愤之,效《墨憨十四种》,更定二十八折,而以虢国、梅妃别为饶戏两剧,确当不易。且全本得其论文,发予意所涵蕴者实多。分两日唱演殊快。取简便,当觅吴本教习,勿为伧误可耳。”甚至洪昇还替吴人打起了广告,如果要用节选本就用吴人的吧。由此可知,当时对《长生殿》的改编就是乱七八糟的,洪昇本人亦看不过去了。
但是艺人们不一定能看到吴人更定的二十八折节选本,或者说即使看到了,他们也不感兴趣,他们按照自己对《长生殿》的理解来进行着改编,进行着演出。这一点洪昇或吴人是无能为力的,更何况当年还谈不上版权制。
至于说《长生殿》全本演出是否在洪昇过世后仍有,需要分析这方面的有关材料。李斗在《扬州画舫录》卷五之《新城北录下》中云董美臣擅长演《长生殿》:“小生陈云九,年九十演《綵毫记》吟诗脱靴一出,风流横溢,化工之技。董美臣亚于云九,授其徒张维尚,谓之董派。美臣以《长生殿》擅场,维尚以《西楼记》擅场,维尚游京师时,人谓‘状元小生’,后入洪班。”虽说董美臣以《长生殿》擅场,但不能借此说《长生殿》曾全本演出。或者又可在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卷五之《新城北录下》中再找到一则材料,就是大张班在演出《长生殿》时黄全堂:“他如大张班,《长生殿》用黄全堂,”但也不能肯定是演《长生殿》中的串折戏还是全本戏。颜长珂也说道光年间的春台班艺人丽春堂堂主张金麟也能演全本《长生殿》。
可是仅凭以上几说仍然很难确证这些是《长生殿》长达五十折的全本演出。不管是在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中,还是朱建明、颜长珂辑录的春台班的戏目,都看不到《长生殿》全本戏演出出目方面更为详细的资料。另外,在焦循的《剧说》卷六最后,有一条注释这样记述着:“稿本此卷中有已删去者一条,今录于下:‘班中演《长生殿》者,每忌全演,相传全演则班必散。乾隆三十几年,长白伊公按鹾两淮,故令春台班演全部《长生殿》以试之,乃是秋春台班竟以他故散去。赵仰葵所云。’”大概这是最有可能的《长生殿》全本演出,但是从朱建明辑录的《乾隆三十九年春台班戏目》来看,那时春台能演出的《长生殿》戏目不过就只有“定情、赐盒、惊变、埋玉、闻铃、弹词”等出,另外还有几出也应该是《长生殿》中的出目“舞盘、赠珠、献发、窥醉”等。如果这是长达五十出的《长生殿》演出,作为一个戏班来说,经常上演的折目不应该只有这几出,所以我认为即便如焦循所记,春台班演出全部《长生殿》,这个“全部《长生殿》”也不应该就是全本长达五十出的《长生殿》。所以说,进入乾嘉后,《长生殿》长达五十出的全本演出,已很难寻觅到了。
我们来仔细辨别这些材料,我分析后的结果就是洪昇在世时,《长生殿》时有全本戏的演出,同时也有大量节选本的演出,尽管除了一个吴人的本子得到了洪昇本人的允许外,别的都是自己改写本。洪昇过世后,《长生殿》长达五十出的演出就没有再大规模的进行了。原因主要是:一,如果能按《长生殿》全本长达五十出来进行演出的话,那在戏曲史上一定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事,应该会有一个非常详细的记录。但是至今并未有人发现。二,乾嘉以后,昆剧势衰,皮黄兴盛,活跃于昆剧舞台的只是一些折子戏了,要演出全本《长生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三,民国时期,如苏州的昆剧传习所学员所组成的新乐府及仙霓社昆班,他们经常打着上演全本《长生殿》的旗号来演戏,演出的所谓全本《长生殿》,不过是一些串折戏或者说是小本戏,因此在没有看到更为详细的资料前,我不敢贸然地认为这些说演出“全本”或“全部”《长生殿》的演出是长达五十出的全本《长生殿》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