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创造“绍派”表演艺术
吴绍芝8岁进华兴科班二科学艺,12岁出科后,登上湘剧舞台,至1945年去世,从艺整整30年。艺龄不算太长,但由于他独具的素质、精神以及师从等主客观条件,致使他的艺术成就,达到了湘剧小生行当的高峰。形成了个人凝重、儒雅、潇洒的表演风格,创造了自己的表演流派——“绍派”艺术。
他功底扎实,在言桂云、李芝云等名师教导下,经历了唱工老生和小生两个行当的历练,唱、做、念、打功夫,无一不精。又具有一定文化知识,对所演的人物悉心研究其特点,寻求符合人物的表现形式,故经他演出的戏,可说都有独特的创造,形成一批代表性剧目和独特的人物形象。如《三讨战荡》之周瑜,《辕门射戟》、《北门楼》之吕布,《宫门盘盒》之陈琳,《金印记》之苏秦,《打猎回书》之刘承佑,《兄弟酒楼》之石秀,等等。“他演穷生如苏秦、吕蒙正,则贫而不贱;演富贵小生如周瑜、赵宠,则富而不俗;演武小生如林冲、刘皋,则翻打利落,武中有‘人’;演娃娃生如刘承佑,稚而有智,活泼天真。他的拿手戏几乎都有闪光点,绝招儿,如《辕门射戟》之吕布,放箭射戟时,唱一句倒板,一转身,翎子即随之绕一圆圈,然后两边分开,再直立起来,身段、翎子配合非常优美”。《兄弟酒楼》中之石秀,在与杨雄“对唱时两人头上所戴黑色软罗帽的它它和身上的打带,以及杨雄的髯口都要配合唱词,做有节奏的舞蹈动作,要一正一反、互相对称、一模一样。吴绍芝与欧元霞演出此戏时,每一动作的幅度和速度,都能达到毫厘不差”。在《宫门盘盒》剧中,刘妃两次盘查之后仍未释疑,决定再次盘查。当她冷峻地说了声:“转过玉石栏杆!”吴绍芝饰演的陈琳闻之心一沉,随之一个蹉步,头上的太监帽一下塌了下来,恰在齐眉处,十分准确地表现出人物此时此刻的沉重心情和危机感。《三讨战荡》中,周瑜第二次坐帐,鲁肃过江回来,说刘备、孔明君臣,并未识破都督“假途灭虢”之计,周瑜听后一声“哦!”随即将手中的书、扇往脑后一抛,双手挽翎,大笑三声,下场时微耸双肩,一高一低,台步走“之”字形,特别是所穿之水红蟒的后摆,竟能出现水波浪,堪称绝技。通过这一系列程式表演,吴绍芝将周瑜当时志得意满之心态神情,表现得十分传神。接下来周瑜屡败之后进入芦花荡,张飞的气势压人和无情嘲笑,使他气极而咯血。他腰撑长枪,头部向后(向观众)下腰,将口中事先含的银珠嚼烂吐出,脸上即出现血纹三道,中道从唇中直流鼻梁眉额之间,另两道则分流左右两颊。这种“仰面喷血三线倒流”的绝活,与其师李芝云无多让。上述吴绍芝这些绝招儿,不是单纯的卖弄技巧,而是重在运用这些技巧来刻画人物性格,表现思想感情。
吴绍芝的艺术思想是开放的,他的艺术视线,不止于湘剧圈内,还投向积累深厚、流传全国的京剧。他十分赞赏京剧的唱腔和武功,尤其推崇余叔岩、言菊朋两位京剧大师的演唱艺术。他每天都要放听余叔岩、言菊朋的唱片,苦心钻研他们在倒嗓之后,怎样创造出新的流派唱腔。吴绍芝认为,余派唱腔很适合湘剧弹腔借鉴与吸收融化。而言派唱腔咬字、运气、发声、行腔的方法,则可供自己借鉴。他身体力行,在自己的弹腔戏中进行实验。如《三讨荆州》周瑜登场唱的“周公瑾坐宝帐愁锁眉黛”,《北门楼》吕布所唱“见貂蝉不由我心如烈火”,《拷寇》中陈琳所唱“忽听得深宫院一声宣召”诸唱段,都吸收了余、言两位京剧大师演唱的某些旋律和方法,但又是湘剧化了的。数十年来,湘剧小生和票友争相传唱。已故湘剧名旦彭俐侬对绍芝先生的演唱艺术,有一段中肯的评价:“他的小生唱腔,独树一帜,有‘绍派’唱腔之誉。我们湘剧小生唱腔是唱假嗓的,他根据自己嗓音的特点,把真假嗓糅合起来,行腔不是一般地往上翻,而是往下降,湘剧谓之‘败韵’。加上他运用演唱的技巧,巧妙地‘偷腔’,听来赏心悦目,饶有韵味。这种演唱方法,有点像京剧的言(菊朋)派的味道,富有个性特点。”这种“绍派”唱腔,不仅为后来湘剧的众多小生行当所继承、所传播,对生、旦行的演唱,亦具启迪作用。彭俐侬的代表作之一《断桥》,白素贞“许郎夫你莫跪细听我言”[正南路三眼]的唱段,就是从吴绍芝演武松唱的“听罢了我哥哥屈死的缘故”演变过来,化为旦行唱腔的。吴绍芝的唱腔讲究字韵,依字行腔,腔随字转,以达到字正腔圆、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
抗日战争中,吴绍芝在艺术上面临着新的挑战。以往主要是演传统老戏,现今着重要演田汉、欧阳予倩等戏剧大家反映现实生活的新作,如《江汉渔歌》、《土桥之战》、《新武松》、《双忠记》、《韩世忠》等。吴绍芝在爱国热情和强烈艺术进取心的驱使下,敢于迎接挑战。1940年在湘潭首演《江汉渔歌》,主角是梁山泊后裔、老渔民阮复成,这是老生当行的戏。吴绍芝以自己具有老生功底,便自告奋勇,串演这一主角。在认真体会剧本的基础上,他巧妙地从传统戏《打渔杀家》萧恩形象中,吸取某些表演因素,将阮复成演得苍凉遒劲。“请战”时一段数十句[北路原板]转[二六],唱得感情充沛,如行云流水。一个“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爱国志士形象,矗立于舞台。专程从长沙赶来观看的田汉“惊喜过望”,有如此记载:“《江汉渔歌》原是为平剧(即京剧——笔者注)队写的。因为需要演员人数颇多,别的剧团不易上演,在湘剧各队中敢于尝试这戏的只有这个队。他们第一次在湘潭上演《江汉渔歌》的时候,我受了他们的邀请,带了好几位平宣团的团员去参观。其初,我以为只是平剧的模仿,结果使我们惊喜过望的是许多地方都能表现湘剧的特点,甚至若干的独创。显然地,湘剧这一艺术形式在更好地运用之下有更高完成的可能。她不应被我们淡漠,她的更高完成将是民族新歌剧的一个有力的要素。”正是《江汉渔歌》这出戏使田汉对湘剧艺术特点有了新的认识;正是阮复成这一人物形象,让田汉对吴绍芝这一地方戏演员刮目相看。后来,在田汉的影响和指导下,吴绍芝接受新的排演方法,认真钻研人物性格,依次创造出阮复成、史可法、韩世忠、武松、瞿式耜等一批抗敌、反暴英雄形象,鼓舞着抗日军民。田汉十分欣赏吴绍芝的艺术素质和表演才能,特别是那种为抗战戏剧竭忠尽智的精神。从此,他们成为挚友。
吴绍芝精湛的演技,在传统戏和新编古代戏中,塑造的一系列艺术形象,受到社会不同文化层次观众的喜爱,在业内外人士中,享有很高的声誉。早在抗日战争之前,他已成为誉满三湘的小生泰斗,成为全省湘班争相聘请的名角。由于他在观众中的号召力,各戏班老板不惜重金相聘。20世纪30年代初,湘春园老板黄谷春,不惜以一千五百元光洋之特价过班费(即约聘定金),开湘剧艺人过班费最高的先例(当时一般名角最多两百元左右)。大吉祥戏院老板周翰则以光洋两千元相聘。两家相持不下,后经老郎庙开会调停,最后达成协议,吴绍芝在湘春园、大吉祥两处演出,名为“两边跳”(即今之“跑场子”)。湘剧“跑场子”自吴绍芝始。当他“跑场子”时,有相当多的观众也跟着跑,看了湘春园戏院吴绍芝的演出后,立即雇车往大吉祥戏院跑,去看吴绍芝的另一出戏。
1936年后,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相继来长演出,都看过吴绍芝的戏,无不称赞。“程砚秋来长时,曾看过一次湘剧,对湘戏技艺,表示十分佩服。尤其钦服小生吴绍芝和二花罗元德。认为吴如在平剧界,其造诣不在俞振飞、姜妙香、叶盛兰之下。”原中国文联党组成员、出版家李庚说:“我是不喜欢戏曲的。1938年,逃难路经长沙,被友人拉去看湘剧,看了吴绍芝的《打猎回书》,大为惊叹,地方戏中竟有这样高超的演员。从此,我开始看戏曲,以至于成为戏曲爱好者。”1942年,田汉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如宋之的兄夫妇于该团演员中特别满意绍芝的表演。”
吴绍芝的艺术魅力还征服了大洋彼岸的美国朋友。1944年,吴绍芝在湘西靖县福如湘剧团演出,场地是租借的一所中学礼堂。该校唐校长引来美国医疗队上校军医麦尔斯(当时班里戏称“木耳子”)来看戏。麦尔斯懂得中文,中国话说得也比较流利。他看了吴绍芝的戏后,对他的表演极为赞赏,他用中文为其题词,大书“叹为观止”。又分别用中英文书写题跋曰:“如此好的艺术,将来希望渡海一游,以饱我国人民的眼福。”此后便成为吴绍芝的好友,并常为吴及戏班的人免费看病。戏曲史家黄芝冈指出:“小生自穷、文、富、武兼长并优的绍芝死了以后,也像从最高峰跌到地下来了。”
吴绍芝一生没有正式带过徒弟,但“宗吴”者不少。他的女儿吴淑岩,从小随父学小生,九岁时以“九龄童”艺名在长沙舞台亮相,一出《夜奔》,倾倒省垣观众。外如“穷生戏”《金印记》之苏秦,《打侄上坟》之陈大官,淑岩颇得其父真传。可惜她没有小嗓,不能更好地体现湘剧小生的艺术特点。吴绍芝当机立断,让女儿改习唱工老生,改用现名,希望她能成为“湘剧的余叔岩”。新中国成立后曾是全国人大代表、劳动模范的著名女小生余福星,前半生一直跟着吴绍芝搭班唱戏。即使在抗战逃难中,也始终跟着吴跑,就是为了看、学绍芝先生的戏。“绍派”唱腔的传承,首推余福星,被观众称为“女吴绍芝”。另一著名女小生徐福桂,吴绍芝只教了她一出《打猎回书》,从此终身“宗吴”,其《三讨荆州》、《黄鹤楼》之周瑜,《北门楼》之吕布,酷似绍芝,故人称“小绍芝”。后来的二代、三代,如朱福桂、李自强、罗志勇等,可说都是“绍派”戏路。“绍派”唱腔,对湘剧生、旦行影响颇大,如前所述,名旦彭俐侬从小就受吴绍芝的艺术熏陶,她的弹腔如“败韵”、“偷腔”等演唱方法,都从绍芝先生处学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