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投身“南国” 意外被捕
1929年3月间,黄芝冈辗转到达上海。下船后,他并不知上海还有其他朋友可找,只好径直到时在法租界金神父路日晖里住家的田汉处落脚。田汉,既是黄芝冈的同乡,又是学友,还是亲戚。前文业已提及,黄的连襟(妻姐丈)易虎臣是田汉的舅父,黄的堂侄女黄大琳时为田汉之妻,按辈分,黄竟高田一辈。因此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除了在同学期间共同接受新思想,抱有急切变革现实的热忱外,付诸追求进步、自由的奋斗行动也庶几相似。1923年,正当黄芝冈思想迷蒙时,田汉从日本回国,在上海中华书局任编辑,即约黄到上海去跟他学日文。黄到田家住了半年。当时田汉正在翻译莎士比亚剧本《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事情很忙。因此黄跟田所学日文甚少,下半年即转回长沙长郡中学教书。6年过去,当时的田汉已经创建“南国社”,从事轰轰烈烈的戏剧运动,家里来往的客人很多。黄芝冈的到来,更显拥挤热闹。黄芝冈遂与廖锡瑞、陈子展等另佃亭子间住。不到两月,长沙来信,黄芝冈患产后痨的妻子病死。田汉母亲为了抚慰黄的悲伤情绪,劝他搬到田家去住。约在1929年5月间,黄芝冈又住进了田汉家,事实上就成了南国社社员。
黄芝冈不曾参加南国艺术学院的创立和“鱼龙会”的演出活动。他到田汉家后,所认识的是从南国艺术学院毕业的一群青年社员以及较年长的社员,年长的如洪深、唐槐秋、周信芳等。青年社员如陈凝秋(塞克)、郑重(君里)、张恩袭(曙)、金德麟、张惠灵、万籁天……是南国社的基本队伍,是“鱼龙会”演出的主力。田汉所写的《苏州夜话》、《父子回家》、《名优之死》等剧本,基本由他们演出。黄芝冈原以教书为业,对搞戏剧演出不大在行,无法参加南国社的戏剧演出。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用黄素的名字在南国社创办的《南国周刊》、《南国月刊》先后发表了《自由的呼声》、《论巫舞》、《论挽歌与魁垒》、《论丑》、《论旦》等文章,以及《中国古代戏剧史》部分章节和短篇小说《蛰居》。其中《论丑》、《论旦》两篇长文被田汉加上了“唯物史观研究”的标题。1929年下半年,黄芝冈用黄素的名字加入“自由大同盟”,担任常委。1930年3月,又用同样的名字和田汉等人一起创立“左翼作家联盟”,任执委。在“自由大同盟”约一年、“左联”约半年的时间里,黄芝冈认识了上海文艺界的一些朋友,并常到法租界辣斐德路天生祥酒店走往。这酒店是佘书山、周酉南夫妇所开,是中共地下党组织的一个秘密联络站。“马日事变”前佘是党员,在长沙搞农运,周酉南是周竹安的姐姐。“马日事变”后他们在上海开酒店,在这所酒店里经常能见到一些来自长沙的如董维键、曹伯韩等朋友,他们都是中共党员。在这些朋友的影响下,黄芝冈接受并投身于“普罗”文学运动。
1929年的南国社是一个公开的和中共地下党组织没有关联的戏剧团体,它以田汉家为活动中心是众所周知的。1929年春天,南国社社员曾一度到南京演出,由此可知这时候南国社和南京政府原没有什么裂痕。到1930年夏初,南国社演出《莎乐美》,稍后演出《卡门》,都是以国民党要人俞大维的侄女俞珊为主角。《莎乐美》由唯美派王尔德的剧本翻译,是国民党当局容许上演的。时在上海文坛,“普罗”文学新潮涌起,并迅速占据最高位置。沈端先(夏衍)等人创办的现代剧社在日租界小剧场演出《西线无战事》,这是国民党当局不能容忍的。但因现代剧社的活动不公开,国民党当局一时也无法下手。本来,南国社演出的《卡门》,是以异域情调见称的浪漫主义剧作,但田汉在翻译时,较多受当时上海“普罗”文学新潮影响,并非直译,加进了他的不少“革命”语言。兼之在《南国周刊》和《南国月刊》上又载有田汉大量“左倾”言论的长篇评论,故被国民党反共分子潘公展之流所嫉恨。他们要对付正在兴起的“普罗”文学潮流,就拿南国社开刀了,明令解散南国社。
南国社演出《卡门》后,上海就流传国民党要捉田汉的话。在一次“左联”大会上,鲁迅给田汉做手势,意是“要抓你”。回到田家后,大家分析了形势,认为暂时避开一下,事情就可能过去。黄芝冈当时认为自己既非中共党员,又非南国剧社演剧人员,不会成为当局逮捕目标,应该无虞,就对大家说:都先走吧,他来看家,应付一些未了的社务。大家认可。于是田汉避居日晖里附近、社员张锷和康景昭租居的一所房子里。当包打听领着巡警到田家时,男人就只有黄芝冈在。包打听问他姓名,他便用避居长沙乡下时的名字黄伯钧回答。巡警问他要名片,他推说没有。巡警把他锁上,并将田汉房里所有书籍以及来往信札、文件、南国社社员登记卡、服装、道具,并田汉母亲箱子里的一些东西都盛入箩筐,装上卡车运走。后来,黄芝冈在《自述》中风趣地记载了他这一意外被捕的过程:“我问他要逮捕令,他交给我看了。逮捕令上约有十六个人的姓名,田汉居首,宗晖、张恩袭、郑重等参加《卡门》演出的人都在内。我说:‘我没有名,你不能逮捕我。’包打听说:‘我不管。你姓黄,你是田汉爱人家里的人,我捉了你,就可以捉田汉。’就这样把我带走了。”
黄芝冈遭逮捕被寄押在法租界巡捕房地下监牢,约一星期后的中午十二点再解往白云观。解去时,问案的人拿出一沓信来,说这沓信是一个人写给他的,收信人写有三个姓名,一是黄伯钧,一是黄衍仁,一是黄素,黄芝冈承认了自己就是黄素。由此,问案人知道了黄是自由大同盟的盟员,也证实了黄是南国社社员。黄芝冈之所以避开了黄衍仁之名而承认黄素,目的是为了避开可能被解往长沙的主要危险。问话的当天午后,黄芝冈仍顶着黄伯钧的姓名被解往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看守所。约一月后,即1930年秋末,南国社的张恩袭(曙)也被押解到看守所来了。张是逮捕令上16个有名有姓者之一,前因政治嫌疑被捕,由田汉保释出狱。这次他在南京路上行走,与办南国社案的包打听(即前次捕他的人)不期而遇,顺手将其锁住,解来看守所了。至此,解散南国社案中就只有黄、张二人被捕。
张恩袭解来看守所后,和黄芝冈关押在第三弄堂同一间囚室中,共睡一个上下铺床,从1930年秋末到1931年春,共同度过了一段囚徒生活。
看守所的看守长和看守通同舞弊,在监的人只要有钱,连酒菜、吗啡都能送进监来。张恩袭家里有钱,常叫看守替他回家取钱,因此看守和他很谈得来。每有政治犯到监里来,他就利用看守代其设法打通外间关系,看守也视张为财神爷,乐于做这些事情。
不久,何孟雄案发,“左联”柔石、胡也萍五人案发,他们都被关押到龙华警备司令部看守所来了,也关在第三弄堂,他们脚下都钉了镣。当时天寒地冻,他们都没有被褥。看守向张恩袭说:“这都是真共产党,我难于替他们想法子。”黄芝冈和张商量,让胡也萍写信回家,由胡的爱人丁玲来探视他,把被褥先送进来。张允诺,于是和看守谈好,将信送出。第二天丁玲来探视,给同弄堂每个人都送进了被褥。因何孟雄是另案,没有送进被子。黄芝冈把自己的被让给了何,和张同床共被。到何孟雄牺牲那晚,黄的被子被看守卷走,黄从此就没有被子了。丁玲送进被褥的事,看守长是知情的。他们认定这是一笔财源。送进第三弄堂的十多床被褥以及衣服等物,不到十多天就通由他们没收,这生意他们不能放过不做。他们做了,又害怕举发,就只好将关押的嫌犯调弄堂遮眼了事。于是,以黄芝冈和张恩袭同案、都是共产党嫌犯为由,将黄调到第二弄堂。与张分开后,黄因自己没有被,开始和其他政治嫌犯同床共被。
约在1931年春末,黄芝冈被判刑两年,解往江苏省第二模范监狱执行。南国社案从此告一段落。黄到第二监狱后,因饮食不洁,患了痢疾。痢疾好后,又染严重脚气,所钉铐镣因两腿浮肿陷入肉里,狱医认为是不治之症,开镣送病监。黄因不惯病监生活,请求回普通监。回普通监不久,约在当年冬天,转解苏州反省院。初到时,有人到病监查问,黄说他是教书人,和田汉是亲戚,到上海时住在他家,包打听到田家把他错误逮捕了。查问人记录谈话后,没再问啥。苏州反省院病监有专门医生为黄治脚气病,约四个月后,黄能下床步行了。
1932年秋天,在黄芝冈两年刑期尚有近半年之时,苏州反省院突然通知他可以取保出狱了。在苏州,黄芝冈举目无亲,保人难找。时其弟黄德安在南京农矿部当秘书,离苏州稍近,黄芝冈便将出狱手续委托弟弟代办。
其实,黄芝冈的出狱还与其表叔(后为岳父)师吉和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努力营救相关。师吉是黄芝冈师姓祖母的亲侄子,自然,黄芝冈称其为表叔。师吉原为历史教员,当时在南京司法部做书记官,家却住在上海。有一天,他经过天生祥酒店,和周酉南攀谈中,得知周酉南和己女师文蕖(后为黄芝冈妻)曾是长沙周南女校、稻田师范同学,毕业后,同在醴陵教书时,办公室就是刘少奇与周等人开会处,说起来原是熟人。佘书山、周酉南得知师吉是黄芝冈的表叔后,便请他想办法营救正被拘押在江苏第二模范监狱的黄芝冈。师吉想起南京司法部有个部内十分走红的彭秘书,是黄芝冈姑父曹广权(东寅)的兄弟曹广桢的儿女亲家。于是让女儿师文蕖找曹广桢想法予以营救。曹写信给彭秘书说明此事,托他救人。彭既是司法部的红秘书,对一个轻刑案子当然说了就算。因此,黄芝冈很快就押解反省院了。之后,又在刑期未满之时予以保释。
黄德安接黄芝冈出狱后,一同乘车去南京。车上,黄德安告诉黄芝冈说,父亲病中向他说:“德修(黄芝冈小时名)要革命,等我死后再去革罢。德元(黄芝冈三弟名)死后(‘马日事变’后在武汉牺牲),我不能再眼见他死。”并告诉黄芝冈,在目前的情况下,救他出狱的保人很难找。即便人家肯做保人,也声明莫担干系。至于去向何处,黄德安劝兄长先到北平易地疗养,把病养好再说。黄芝冈当时脚气病很重,且身无半文,勉强从弟所说,即赴北平。到北平后住在定埠大街张怀家里。张怀是黄芝冈和黄德安在长沙县立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曾由“庚子赔款”到比利时勤工俭学,回国后在北平辅仁大学当教授。黄芝冈在他家养病两三个月,足疾渐愈,可出门行走。但黄芝冈不与熟人来往,怕产生事端,贻害朋友,唯每天跑北平图书馆,和古书为缘。此时的黄芝冈“虽由于父亲的言语和自己身体长期为病所苦,但禁不起危难考验的心情却反从出狱后深有发展”。“在退党时,不决心破自己的家,想从搞新文学运动安身立命的同样想法,又进一步再抬起头来”。“当时的想法是从此不从正面接触革命政治,多做些历史考据,也能替后半生开辟一条出路。当时,顾颉刚的《古史辨》正风靡一时,我认为专从古籍进行研究,不从民间风俗着眼,还不免牵扯附会,因决从民俗研究的角度完成我《中国的水神》的写作”。于是,在半年时间里,他写好了《中国的水神》一书。
黄芝冈在张家养病,因不和人交往,也没有人去看他,唯时居北平的胡博苏是一个例外。有一天,胡告诉黄,萧同兹到了北平,想约黄吃饭。黄认为萧既已知道自己在这里,不见反而不好。因此在胡的引领下和萧在北平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餐早饭。后来没几天,胡又来对黄说,萧已经走了,留下二十元钱,以作黄养病费用,怕黄不肯受,托他转交。黄认为萧所送钱数不多,不受反着痕迹,遂不推辞。没曾想,这二十元钱,竟成为黄芝冈一生中拂之不去的心结:“这不是一件小事,这里面早预伏着到后来他约我到伪中央社总社做事,我愿意投靠这个人的一种因素。”
1933年日寇侵占山海关进入华北,北平社会秩序顿时不安定起来。黄芝冈认为在朋友家不能久居下去了,便向张怀借旅费再到上海,寄居在朋友曹礼吾家,这是曹聚仁主持的《涛声社》编辑室所在地。黄到这里主要是想卖脱《中国的水神》书稿,解决在上海的生活费用问题。
此时,田汉已转入地下,田汉母亲用易老太太名义佃居一间前楼,和南国社社员吴似鸿同居一处。黄芝冈有时在她那里可以遇见田汉,但次数不多。因虑自己已非中共党员,南国社的活动不便打听。为了生计,黄芝冈当时只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路是避开上海,另找一处地方另择一种方式谋生活。因为从去北平开始,他就有从历史考据人手,开启生活出路的打算。他曾想在上海以写稿谋生活,但时值国民党特务刊物《社会新闻》和潘公展所办周刊《微言》等正向上海左翼文坛进攻,《申报·自由谈》被迫刊登启事:“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少发牢骚。”也正在当年六月里,黄芝冈和陈子展都在《申报·自由谈》发表了有关讨论旧剧锣鼓的文章。黄以“何如”的笔名在6月25日发表的是《旧剧锣鼓论析解》一文。对此,《微言》有文章说,“闻此次辩论旧剧中的锣鼓问题,署名‘罗复’者即陈子展,‘何如’者即曾经被捕之黄素”。潘公展们紧盯着不放,前车之鉴不能不使黄芝冈有了戒心。另一条路是找中共地下党员,请求介绍重新入党,这条路在当时是能够找得到的,并且能够实现的,但他可能是不想走这条路,这在他处理再婚问题上可见端倪。据黄芝冈儿子黄大定与笔者通信中所言:“记得父亲68年(指1968年——笔者注)写给主席(指毛泽东——笔者注)的信中曾提到,在他由北平回上海后,为再婚,有两个选择:一是方志敏的妹妹,一是我母亲师文蕖,他最终选择了后者,正说明当时他革命意志消沉及感恩思想。”其时,黄芝冈表叔师吉已在沪战时患心脏病去世,表妹师文蕖在第一特区地方法院做违警庭录事,由周酉南、陈子展介绍和黄订了婚,于是他更“不想从正面接触革命政治”。黄芝冈思想上的消沉、恐惧和感恩因素占了上风,决定了他在人生道途选择上的彷徨、犹疑和方向的迷失。从此,他飘忽不定,直至走上有违自己人生初衷的道路而不能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