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曲脸谱是不是打一开始就有呢?不是的。我们中国有一成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戏曲脸谱从萌发到形成、发展,是随同戏曲进程经历了一个渐变而积淀的过程的。
戏曲脸谱主要用于净、丑行当演员所扮演的角色。净、丑行当又是跟随戏曲发展而逐步产生的。不言而喻,戏曲脸谱的产生,离不开戏曲的发展和行当的衍变。
起源
对戏曲脸谱的起源或由来,历来众说纷纭。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诸说:
文身(面)说。董每戡在《说剧》中说:
脸谱有“前史”,即“古代人‘文身’的习俗”。脸谱与文身(面)都有“夸饰”特点,“止不过改刺绘在脸上而成涂抹在脸上罢了,本质是共通的”。脸谱“继承了‘文身’原有的‘饰美’和‘标识’两种意义”。
面具说。齐如山在《脸谱》中提出:最初化妆不过是“效法北齐兰陵王、宋狄武襄之面具,将历史中极有名或性情极特别之人,设法绘于面具之上,用口衔而戴之”。“后来演员亦须念唱,则面具不能再用。又改将各种面式图于面上,是为脸谱之初步。后来越演越繁,图面之人越来越多,于是勾脸不得不有谱矣”。
面具、塑像说。张庚的《戏曲艺术论》认为:“脸谱的来源也不自一处。有一部分脸谱,是从古代舞蹈的假面(按:即面具)中脱胎出来,在戏曲的表演中间慢慢形成的;有一部分是从民间的祭祀中遗留下来的,是从庙里的菩萨像那儿学来的,从宗教仪式里出来的。”
涂面说。《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脸谱”条目,说“戏曲脸谱是在唐、宋涂面化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涂面是同面具并行发展的化妆艺术。”
以上诸说,都是一家之言。但它们不应互相排斥。涓涓细流汇成河。戏曲脸谱的源头,恐怕绝非一元说所能解释,似应以多元说才能囊括。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文面、面具、塑像、涂面甚至傀儡(木偶)、皮影等等,都给脸谱以影响。只是中国戏曲历史源远流长,加之先辈未留有关脸谱源头的资料,致使我们难以一一对应确考罢了。现从一些迹象看,面具与脸谱关系密切是无疑的。所有脸谱,只画脸,不画耳,很可能是原先佩戴面具遗留的痕迹。特别是从侧面看脸谱,感觉像面具。一些戏曲剧种也都曾有脸谱与面具结合使用的时期。如豫剧殷郊,根据《封神演义》描述,演员在勾脸的头颅两侧,各挂一面具,以示角色“三头六臂”。再如浙江金华昆剧《取金刀》中的金刀精,被人刀劈四次,胸挂四个面具,最后露出角色脸谱(见下图)。直到今天,有些戏曲剧团仍然留存过去演出吉祥戏《天官赐福》、《招财进宝》、《魁星踢斗》所用的天官、财神、魁星面具。

萌发
中国戏曲起源很早,但形成、发展的进程比较缓慢。戏曲化妆起于何时,难以确考。现有文字可查的是“参军戏”。这里的“参军”,是古代的一个官职。那么,官职与戏怎么缠到一起的呢?史实是这样的:五胡十六国时期,后赵有一担任“参军”的官员贪污官绢,君主石勒便命宫中优伶(古代艺人)编排节目,用以讽刺这个参军。参军戏由此而得名(以后即使讽刺对象不是参军,也一概称作参军戏)。参军戏表演,由先前“优”的一个角色发展为两个角色:戏弄者和被戏弄者。前者叫“苍鹘”,后者叫“参军”。他们也许就是表演行当的雏形。最早的参军戏是否采用化妆,不得而知。但从《资治通鉴》(卷二百七十二)关于后唐庄宗李存勗“弄参军”“自傅粉墨,与优人共戏于庭”的记载,确定参军戏已有涂面化妆是无疑的。
到了宋代,在参军戏的基础上产生了中国最早的戏曲形式——“杂剧”。角色也由两个发展为五个:一班之首、专司计划演出的“末泥”;具体安排演出的“引戏”;相当于原先参军的“副净”;相当于原先苍鹘的“副末”;根据需要临时增添的“装孤”,合成戏曲史称的“五花爨(cuàn)弄”。当时“务在滑稽”的副净如何装扮,我们可从戏曲文物窥见一斑。故宫博物院藏宋代无名氏作《宋杂剧绢画》,据考证,该图描绘场面与周密《武林旧事》宫本杂剧段数内所记的“眼药酸”近似,表现一个酸秀才用眼药给人治病无效的故事。图中右方腰插破扇(上书“诨”字)者为副末所扮。左方卖眼药者为副净所扮。副净头戴高帽,身穿宽袍,肩背药袋。衣、帽、袋上均画眼睛图案。服饰极为夸张,面部却无明显的涂抹。
戏曲文物中有一部分是出土文物。大概是出于灵魂不灭的信念,古代皇家和名门望族盛行为死者陪葬,诸如金银珠宝、戏楼、戏俑等等,以便死者继续像生前一样享乐。出土的戏楼、戏俑,多是当年戏曲演出的真实写照,因而成为后人了解和研究戏曲历史极为重要的实物资料。河南偃师出土的宋杂剧画像砖,副净、副末的涂面化妆痕迹依稀可辨。从山西侯马市郊出土的金代董墓戏俑,就可比较清楚地看出“金院本”(金代戏剧)化妆已明显分为“素面”和“花面”。五个彩俑中,“花面”有二人:左起第一人(可能是装孤),眼睛四周抹了白粉,又用黑笔画出曲线和直线。右起第一人更显得滑稽,裹头巾、打口哨,无疑是副净。他的面部中央涂了近似圆形的白粉块,在脑门至眼梢、左右颧骨和左右嘴角处,分别勾画了黑色线条和团块。读者看了金代副净的这一“尊容”,恐怕难免要联想起戏曲舞台上的蒋干、崇公道吧。
至此,我们可以说:宋杂剧、金院本是戏曲脸谱的萌发期,而开戏曲脸谱之先河的是丑角的“白块脸”。
过渡
元代,北方以杂剧为标志(因此又称“元杂剧”或“北杂剧”),南方以南戏为标志,戏曲艺术蓬勃发展。表演行当也随之有了很大的变化。略去南戏,这里仅谈北杂剧。上面提过,宋杂剧、金院本,表演主要是滑稽调笑,所以行当自然以副净、副末为主。元杂剧变为以正剧性的戏剧表演为主,因而正末(由原先的“末泥”演变而来)、正旦(源自金院本中的“引戏”兼“装旦”)成了主要行当,并开创了“一人主唱”的表演格式(因此元杂剧别名“元曲”,与唐诗、宋词齐名)。凡剧中主要人物,一概由正末,正旦扮演。尽管元杂剧剧本也有“净”扮某角的提示,但其地位和作用远不如后世戏曲中的“净”。像后世戏曲由净应工的包拯、张飞、李逵等角色,当时均由正末承担。显而易见,元杂剧只是初创了以生、旦为主的戏曲表演行当体制,还来不及给净角以重任,自然也就不可能为净角脸谱的产生提供充分的条件。一言以蔽之,尚欠“火候”。
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从现存的元杂剧剧本中,捕捉到一些有关净角脸谱将临的讯息。不少剧目的曲文或道白,就涉及人物的相貌,如:关羽“生的高耸耸俊莺鼻,长挽挽卧蚕眉,红馥馥双脸胭脂般赤,黑真真三柳美髯垂”,(《诸葛亮博望烧屯》);李逵“恰便似那烟薰的子路,墨染的金刚”(《黑旋风双献功》);尉迟恭“若非真武临凡世,便应黑煞下天台”(《尉迟恭单鞭夺槊》)。通过这些文字描绘,我们可以想见元代戏曲舞台上的关羽就已经是红脸,李逵、尉迟恭已是黑脸。至于是什么样的红脸,什么样的黑脸,限于文字媒介的局限性,我们只能不甚了了。
现今所能见到的有关元代戏曲的惟一形象资料,是山西洪洞明应王殿元杂剧壁画。这幅珍贵的壁画,在正殿内南墙的东侧,高411厘米,宽311厘米,连同顶部题记总高为524厘米。横幅正书“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上款直书“尧都见爱”,下款直书“泰定元年四月□日”。按下款“泰定元年”(1324)算起,壁画距今整整680年,保存基本完好。壁画所以珍贵,不单是年代久远,更重要的是它能使我们凭借具体形象,了解元杂剧的演出阵容、角色装扮、手用道具、伴奏乐器和舞台布置以及设有上、下场门的舞台形制等等。画面所绘演员、伴奏人员七男四女,共11人。中心人物女扮男装,头戴“幞头”、身穿红袍、双手执笏,可能就是挑班演员忠都秀所扮的正末角色。其余人物,涉及脸谱的有两个。一个站在忠都秀右侧,戴黑帽,穿红蓝花布滚边的黄色中长衣,着黄色圆口鞋。从他张口、双手比划的动作看,无疑是近于“丑”的净角。所以脸画锯齿状的浓黑眉,描白眼圈,挂络腮胡。白眼圈,为后世戏曲个别丑角脸谱(如京剧《盗银壶》中的书僮)所采用。另一个立于忠都秀的右后方,戴蒙古帽,穿蓝上衣,腰系褶裙,着茶色薄底鞋。他脸涂粉红色,勾重眉,描浓眼,眉、眼之间用白道界分开。这一化妆样式,与上述用于滑稽调笑角色的化妆样式截然不同,可能用于性格豪放的正面人物。参照后世戏曲脸谱,不难看出:净角脸谱的“整脸”,元代已露端倪。
如果说,宋金杂剧开了丑角脸谱之先河,那么,元杂剧则揭开了净角脸谱的序幕。
形成
到了明代,北杂剧日益衰落,南戏也发生了变化。继承南戏传统并吸收北杂剧成果的昆山腔、弋阳腔,代之崛起而盛行,标志中国戏曲又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在此阶段中,戏曲表演行当得到进一步的健全。已如前述,元杂剧中的主要角色都由正末应工。为“一人主唱”的形式所决定,不管角色性格如何不同,只要涉及到唱,正末一概包揽。在肯定元杂剧推动生(旦)行表演发展的同时,也不能不提出:因受一人主唱的限制,在客观上影响甚至抑制了性格豪迈粗犷一类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元杂剧没有完成的使命,自然地摆到昆山腔、弋阳腔的面前。为适应这类角色,弋阳腔将“末”与“副净”融合,发展为“大净”行当。昆山腔行当更为细密,正如李斗《扬州画舫录》所记,有“江湖十二脚色”。其中包括由原先的净、丑分化出来的“大面”(大净)、“二面”(副净)、“三面”(小丑)三个行当。大面行当,又细分为“红面”、“黑面”、“白面”。“天生我才必有用”。由于表演行当的合理分工,昆弋净角一改往昔净角纯属陪衬的地位,开创了擅演豪放、刚烈、奸诈等多种类型主要人物的新天地。对于戏曲舞台新涌现的人物形象,不采用夸张的面部化妆,就不足以表现其气质。于是,净角脸谱应运而生。
传世明代脸谱,现存数目不详。我们今天能见到的,是“梅氏缀玉轩世藏”的明代脸谱。“缀玉轩”是梅兰芳的书斋名称。“世藏”意味先世遗物,估计是梅兰芳的祖父、早期京剧名旦、被誉为“同光十三绝”(即清代同治、道光年间的十三位著名演员)之一的梅巧玲珍藏。梅兰芳在1922年(壬戌),将祖传的这些明代脸谱重新装裱成册,木板锦缎封面,题为《脸谱——梅氏缀玉轩世藏 壬戌冬重装》。梅兰芳生前已将此册赠给中国戏蓝研究院,现存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图书馆。查对30年代《国剧画报》、《国剧简要图案》分别以单色、彩色发表过的部分明代脸谱,可知梅氏所藏脸谱散失近半。现存明代脸谱,少数是人物脸谱,多数是神鬼精灵脸谱。这里选用八幅,各占一半。其中,屠岸贾摹自《国剧简要图案》,焦赞、单雄信、惠岸、龙王、白虎、豹精、象脸均是原图。原图和摹本都未注剧种,我们难以断定它们何者是昆山腔,何者是弋阳腔。通过这些图例,我们显而易见,历时数百年,到了明代,终于“水到渠成”,形成脸谱,而且还可看出它承前启后的关系。与前述元代杂剧壁画相比,惠岸脸谱和站在忠都秀右后方的净角脸谱非常近似,都是粉红脸,勾黑眉,描眼眶,眉眼之间以白色界分。赵匡胤脸谱的眉眼处理手法也是如此,所不同的是脸为红色。单雄信脸谱的眉毛,与立于忠都秀右侧的净角所画眉毛相仿佛,都是锯齿状,区别只是颜色而已。与后世戏曲脸谱相比,明代脸谱不仅承续元代之“整脸”,而且还以龙王、白虎、豹精、象脸等脸谱开启后世之象形脸。现今昆剧、秦腔屠岸贾脸涂红色,大概也足源自明代屠岸贾脸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