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以后,虽然明王朝已经行进在衰亡的路途之中,方兴未艾的传奇创作仍然此起彼伏。文人在填词中一逞才华的传统一经形成,就具备了自身的延伸力,将创作之潮自动地向前推进。而曲学的精进、经验的积累、技巧的发现和总结运用,都使这一时期的传奇创作在艺术性上比万历时期更进一筹,但与之同时,时代的萎缩之气也即开始呈现。
吴炳《粲花斋五种曲》
吴炳一生创作传奇5种:《绿牡丹》《西园记》《画中人》《疗妒羹》和《情邮记》,合称《粲花斋五种曲》(一名《石渠五种曲》)。
吴炳所作传奇全部都是才子佳人剧,剧中男女主人公的姻缘遇合皆因诗文而起。吴炳在他的剧作中提出这样一种观念:人的价值体现在他的诗文才华上。才子纵贫无妨,胸中须有墨致。佳人必须有才,无才称不得佳人。在吴炳的剧中,才子佳人已经不是单纯以貌互引,而都是因诗相聚。特别突出的,是他的女主人公虽然都出身世家,却不喜妆奁,皆好诗书;男主角择偶也都以才貌双全作为最高标准。这反映了当时的文人雅韵:重在情恋对象的文化价值,在异性中寻求情趣一致的对话者。在这种时代思潮面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古训早已丧失了其真理性。
由于吴炳在传奇中体现了新的价值观,于是,历来戏曲作品男女结合的“惊艳”模式也就被打破。吴炳剧作中的男女人物的互相吸引都不主要是由于容貌,而都加入才华的因素,通常都因诗而起。前人剧作也常以诗挑情,但那只是表现情爱的一种方式,吴炳剧中则是未见其人,先睹其诗,因诗思人,见诗动情在前,而双方遇合反在后。这样,吴炳剧作形成自己的新模式:常常是对于对方早已熟谙其诗,久思其人,而未睹其面,往往经历了千磨百砺之后才得相见。这种处理一是增强了对人的价值中才学成分的强调,二是增加了剧情的婉转曲折、一波三叠,使其剧作呈现出一种染有浓重时代色彩的新鲜面貌。
吴炳的剧作以其高超的技巧性见称于世。吴炳的传奇在结构上篇篇考究,雕琢精致,情节安排都层次清晰、波回峰转、严谨有致、曲折动人,因此演来决不平淡、决不寡味,令人觉得有一股细腻的思致在其间流动。吴炳对于情节的设置都能做到细密编织,充分注意到细节的照应,每一个出场人物最后必然都有着落,剧情中出现的每一细节最后必然都有交代。吴炳传奇充分注意到对情节的提炼,剧中决无散笔漫笔,每一笔都有其写作用意,因此它们本本都非常紧凑,虽格局狭小,但演来节奏感极强,决无一般传奇松散冗慢的弊病。
在编剧方面吴炳的一大特长是:善于运用误会和巧合等戏剧手法来构成冲突、组织矛盾,从而制造妙趣横生的喜剧效果。《情邮记》里王慧娘、贾紫箫偶然与刘乾初驿亭和诗而因诗起情是巧合,巧就巧在三人先后因事必然路过此驿,决不露人工斧凿痕迹《绿牡丹》里车静芳睹诗寻人找到假冒者柳五柳是误会,而她差遣保姆询问真正作者谢英、谢英因故没有说出真名是巧合,误会与巧合都合情合理;《西园记》里玉真偶尔坠落梅花打在从楼下经过的张继华头上是巧合,张继华将楼上另一小姐玉英认作其人是误会,误会与巧合继续环环相扣,推衍出后面的玉真和玉英、真人和鬼魂的变幻莫测,构成剧情的起伏生动。吴炳剧作的情节很大程度构筑在人物之间的误会与巧合之上,令人感觉新颖奇幻、变化莫测,而他运用这些手法时,能够从人物心理逻辑和事物发展的自然逻辑出发,使之成为情节的内在基因,因而显得极其自然,毫无生硬牵强之感。当然,尽管吴炳将误会、巧合法运用得天衣无缝,显露出高手的风采,毕竟只是从技巧而不是从社会真实生活出发,因此他的剧作在带给人以圆熟感觉的同时,不免流露出细腻雕琢品与生俱来的纤弱之气。
孟称舜《娇红记》
孟称舜《娇红记》在晚明爱情题材的传奇创作中显得独立特出,其剧作情节虽然建立于前人基础之上,但却在细节上有很大丰富与加工,染有作者浓厚的主观意识,从而涂抹上了鲜明的时代色彩,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这部作品将前人“一见钟情”、“郎才女貌”式的爱情理想向前推进了一步,构设出一种“同心子”式的爱情模式。这种爱情建立在志同道合、旨趣融洽、心心相印的基础之上,并要求爱情双方对于对方承担道义责任和忠诚保证。它较之男女之间仅仅发生生理方面的吸引与冲动所诞生的爱情更为丰满,更加接近现代性爱观。剧中女主人公王娇娘所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理想爱情模式。剧作的重点也没有像一般传奇作品那样放在男女主人公如何偷期密约、私结秦晋的过程上,而是将表现的重心移到了王娇娘怎样由决心自择夫婿,到确定标准,再到对爱恋对象的反复观察、试探和考验上。
与崔莺莺、杜丽娘的朦胧期待和不自觉追求不同,这部剧作的女主人公王娇娘自始至终对自己的婚姻问题有着清醒的认识。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走“古来多少佳人,匹配非材,郁郁而终”的老路,因而立下志愿:“宁为卓文君之自求良偶,无学李易安之终托匪材。”这种“自求良偶”的声音,表现的是时代观念对于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模式的超越。以之为前提,王娇娘确立了自己鲜明的择偶标准:“气势村沙,性情恶劣”的富贵子弟不嫁,寡情薄幸、始乱终弃的负心士子也不嫁。她一心“但得个同心子,死同穴,生同舍,便做连枝共冢、共冢我也心欢悦”。当邂逅书生申纯之后,她虽然真心爱之,但却没有深陷于初恋的狂热中不能自拔,而是冷静地认识到:“与其悔之于后,岂若择之于初?”于是便对他进行了反复自觉而有意识的试探,确认他的求爱不是浪蝶狂蜂的任意行为,确认他是真正把自己作为一生的爱恋对象,一旦发现对方的真心,她便矢志相许、至死不渝:“至或两情既惬,虽若吴紫玉、赵素馨葬身荒丘,情种来世,亦所不恨。”
其次,这部作品突破了时人传奇套数中必有的才子及第、洞房花烛的理想结局,而代之以冰冷的现实:即使申纯考中状元,登上了龙门,在强大黑暗现实的压迫下,他也无法保障自己爱情的顺利实现,王娇娘还是被帅子倚势强聘而去,两人不得不以死殉情。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中状元就是飞黄腾达的开端,不仅意味着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以及一切可以想见的荣华富贵,而且,还是一把法力无边的尚方宝剑,无论碰上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险情窘境,都能够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因而,士子一旦中了状元,就一定会时运逆转、否极泰来,一部传奇也就该结束了。孟称舜却刻意打破了这一模式,于是,也就升华了主题,将才子佳人戏的情爱主题,转移到了对封建特权的抨击上。
《娇红记》不仅在立意方面独出一格,在艺术表现方面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剧作者十分注意人物性格与心理的把握与刻画,其人物描画准确、生动而又丰满。王娇娘作为一位向往自由、颇有主见的女性,在她的性格中有大胆反抗压迫的一面。但作为诗礼传家、饱受教育的千金小姐,她又不可能背逆温柔敦厚的女德准则去行动,因而她的反抗也只能呈现出十分微弱的力度。这导致她在父亲作出错误决定,拒绝了申纯的求婚而将她许聘帅子之后,并不能产生激烈的对抗行为,而只能在表面上接受并承认这一事实,默默地选择了牺牲自身肉体的结局。也只有如此,她的悲剧才能够形成,她的毁灭才有真实的依据,她的形象也才可爱。
阮大铖《石巢四种曲》
阮大铖在明末属于政治败类,如果衡以传统观念中的道德廉耻和民族气节,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但他作为一个技巧型的戏剧家来说,又是极其出色的。阮大铖一生创作传奇11部,而以《燕子笺》《春灯谜》《牟尼合》《双金榜》知名,合为《石巢四种曲》。这些剧作尽管在思想性方面显得平庸,但却以极高的技巧性取胜,与阮大铖为同代人的张岱在《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条称赞他的剧作“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他的剧作词曲优美,情节曲折,结构巧妙,喜剧性浓厚,十分适合于场上演出。他又不爱蹈袭,专意自创,传奇多凭空结撰而出,因此通常都新奇堪观。
阮大铖对于明末传奇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对于喜剧技巧的发挥上。他的剧作多通过建立在偶然性和假想性之上的误会法来加强喜剧效果,在情节的进展中,依据或然性规律来设置一些特定的情境,使人物由于误会、误认而发生关系错接,从而引起爱情、婚姻、伦常关系等各个方面的纠葛,建立起喜剧性。阮大铖的剧作大多可划入误会喜剧的范畴,他对误会法的运用,较之吴炳更加经常、更加频繁,也对之更加倚重。
阮大铖的代表作《燕子笺》的整个情节基础就是建立在误会之上的。唐代士人霍都梁与名妓华行云交厚,霍绘二人“听莺扑蝶图”送至礼部装潢匠人处装裱,谁知在取回时与礼部尚书郦安道家的“水墨观音画”弄错。郦女飞云取观音图瞻仰,入目的却是士子美女画像,华行云又与郦飞云面貌相似,使郦春心萌发,思慕图中少年,遂题诗一首。诗笺偶被燕子衔去,恰落入出外游春的霍都梁手中,于是两位年轻人陷入了彼此的相思。后逢安禄山之乱,各家走散,郦飞云被贾节度收为养女,郦母则错将华行云认为己女。最终霍都梁因襄赞平乱的军功和状元及第,喜拥双艳,与郦飞云和华行云团圆。其间插入小人鲜于佶的作梗播乱:他名为霍都梁的学中朋友,利用了霍的信任,掌握其隐情,罗织其罪名,冒领其功名,并调戏华行云、骗娶郦飞云,最终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全剧的发展尽管险象丛生,但由于误会时而带给观者的“发现”,也总会令人忍俊不禁。
阮大铖的其他剧作也大率类此,都存在着各类大大小小的误会和巧合,并以之组成戏剧情节的主要成分,构成他剧作喜剧性的主要基因。在串组这些误会和巧合的过程中,阮大铖充分做到了针线细密,结构完善,前后照应,头尾相顾,尽量不留下人为拼凑的痕迹。尽管他的剧作通常含括的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很大,人多事繁头绪丛生,但他都能处理得详略得当、有条不紊,给人以山弯水转、进退从容的感觉。当然,由于阮大铖专门在设置误会上下功夫,使得他的剧怍又流入了固定模式,所谓“生甫登场,即思易姓;旦方出色,便要改装”,许多误会的设置脱离内容,一味炫奇,倒向形式主义。
阮大铖有很高的文学造诣,所作传奇曲辞典雅华丽,文采斐然,因而被人们列入“玉茗堂”一派。他善于熔铸古典诗词中的典故和意境于剧作之中,并多用烘托、对比等方法将人物的感情和心理款款摹出,尽情尽性。他还十分精通舞台艺术的方方面面,对场次安排、关目筋节的讨巧之处,都能一一照应,安排入微。在剧本的角色搭配、情节穿插、场面调剂等方面也都颇具匠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