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戏剧文学史上,明代戏曲创作是继元杂剧创作之后的又一座高峰。其数量之多,其范围之宽,都是空前绝后的。明代文人从事戏曲创作的动机和目的都与元人不同。如果说元杂剧作家更多为了口腹之虞而投入戏曲创作的话,明代戏曲作者则主要是出于游戏辞藻,播玩音律,兴之所至,吟咏歌唱,把戏曲作为寄情寓意的工具。而在明代初期,戏曲创作更是被纳入了宣教的轨道。
前叶到中叶的创作转变
朱明王朝建立以后,与政治上中央集权制的高度专制相统一,在精神领域也采取了相应的高压政策。在这种控制和干预明代戏曲作家作品
下,明初剧坛一片宣道之声。生活于洪武、永乐年间的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曾作有12部杂剧,大多为神仙道化剧和道德宣教剧,他还在其理论著作《太和正音谱》中振振有词地指明:“盖杂剧者,太平之胜事,非太平无以出。”把戏曲创作列入歌咏升平的轨道。而朱元璋的孙子,生活在永乐、宣德年间的朱有燉,更是以其吟咏风花雪月、缺乏社会内容、洋洋洒洒三十余部杂剧作品,作为劝化风俗的形象化教材。在两位亲王尤其是朱权的带领下,明初杂剧创作脱离了元人的现实精神而日益走向伦理化。
明代前期的传奇创作,作者寥寥,但却有两部对后世产生负面影响的作品,一是邱浚《五伦全备记》,一是邵灿《香囊记》。这两部作品虽然在形式上与朱权、朱有嫩的杂剧不同,但内容主旨却依然秉承了他们风化宣道的衣钵。前者描写慈母孝子节妇,充满道学家口吻,把高明写戏要宣传风化的观念强调到完全不顾艺术的地步。后者则“以时文为南曲”,满篇的典故和骈语,卖弄才学与辞藻,开明人传奇绮丽一派,连戏曲大家汤显祖早期作品《紫箫记》里都有其影子。这些作品主宰了明初的戏曲创作园地,严重影响了传奇的进一步繁荣和发展。
当然,明前期也有一些专为演出而写的成功剧作,如《金印记》《精忠记》《连环记》《千金记》《四节记》《还帝记》《三元记》《玉环记》《剔目记》《罗帕记》《跃鲤记》等,长期流传在民间舞台上。
嘉靖以后,社会经济渐趋繁荣,社会生活发生变化,时代精神也出现了明显的变更。哲学领域内开始萌发突破理学框范的异动,文坛上复古变革之风愈演愈烈,士人情趣转向了对于现实生活的注重。在此基础上,戏曲创作的势头渐旺。先是出现了一位著名的作者李开先,其《宝剑记》和《断发记》都成为舞台保留剧目,他又有院本创作,如《三枝花大闹土地堂》《园林午梦》等。同时以及随后就产生了郑若庸《玉玦记》,徐霖《绣襦记》,王世贞《鸣凤记》,陆采《明珠记》,沈鲸《易鞋记》,张凤翼《红拂记》《虎符记》,高濂《玉簪记》等一大批有影响的流行剧目。还有一些以杂剧创作为主的作者,如王九思写有《杜子美沽酒游春》,康海写有《中山狼》,杨慎写有《太和记》,汪道昆写有《大雅堂杂剧》四种等,也加入了这一创作洪流。其中《宝剑记》《鸣凤记》两部作品,以其鲜明的忠奸斗争观念,强烈的社会参与精神和深广的文人忧患意识而引人注目。
值得特别提出的是,嘉靖、隆庆年间出现了两位影响巨大的传奇作者,一位是江苏昆山人梁辰鱼,一位是安徽人郑之珍。梁辰鱼第一个为改革后的昆山腔创作了一部《浣纱记》,使昆山腔从此走上典雅化的道路,成为凌驾一切声腔之上的腔种,《浣纱记》也在民间长期盛演不衰。郑之珍于万历七年(1579年)以前编成一部长达一百余出的传奇《目连救母》,这部作品在各个地区广为流传,把民间的目连戏演出活动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活跃于众多剧种舞台数百年,衍为广泛的目连戏现象。在其影响下形成的弋阳腔戏《孽海记·下山》,成为最受老百姓欢迎的剧目之一,成为包括昆曲在内诸多剧种舞台上的保留剧目。
万历传奇创作高峰
万历时期,戏曲创作进入了它的黄金时代,涌现了大量的作家和作品,好戏佳作层出不穷,戏班和演员也蜂拥而生,整个创作界和演出界都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其特点有三,其一是创作倾向由明初时重“理”的道学化倾向朝重“情”转化,其二是文人创作开始成为传奇主流,随之而来的第三个特点是对新奇怪异审美趣味的追求。
明代中叶以后,江南沿海一些城市中手工作坊的出现,使新的生产关系开始在古老的大地上萌动,并由此推动了传统意识形态领域内的一场熏大变革,掀起了一股摆脱礼教束缚、提倡个性自由的强劲哲学思潮,进一步又影响到了文坛和曲坛风气的改变。万历以后,“独抒性灵”的呼声递兴迭起,“情”与“理”的哲思冲突被衍化为戏剧冲突,放纵人生、向往自由、主张平等、歌颂世俗享受的戏曲作品比比皆是,而“十部传奇九相思”的才子佳人之作林立剧坛,成为一道从来没有过的风景线,供后人欣赏流连。
具有特殊意义的是,传奇作品由于它独特的传播作用,在这一时期被时代文艺思潮推到了思想文化的最高峰,它不仅在文学殿堂中取得了正式地位,而且成为当时精英文化的重要代表。晚明进步文艺思潮的代表人物李贽、徐渭、袁宏道等,都对传奇倾注了热情,汤显祖更是以如椽的巨笔身体力行,创作出千古名作《临川四梦》,从而成为明代文人传奇的翘楚。这种时代背景使万历时期的戏曲创作染上了浓厚的士大夫气息,一反以往本色质朴的面貌,激扬浪漫、才情驰骋、绮丽典雅、婉转蕴藉,成为文人寄情寓兴、露才呈艳的阵地。
在万历剧坛上最早体现出这种社会与思想新气象的,是徐渭和他的杂剧作品《四声猿》。徐渭为文坛奇才,在诗、书、文、画各个方面都有建树,但却届为幕僚,郁郁失志,他的一肚皮磊落不平之气全部借杂剧发出,化为凄厉的猿啼。《四声猿》的奇特之处在于其抒发情绪的激烈和高亢,行文纵横捭阖,痛快淋漓,为时人所拜服。
万历时期的传奇作者常常是彼此来往,互相切磋,新作迭见,精品屡添,其中著名的有屠隆《采毫记》《昙花记》,梅鼎祚《玉合记》,顾大典《青衫记》,周朝俊《红梅记》,陈与郊《灵宝刀》,王玉峰《焚香记》,汪廷讷《狮吼记》《义烈记》,叶宪祖《金锁记》《鸾镜记》,王骥德《题红记》,徐复祚《红梨记》,许自昌《水浒记》、施凤来《三关记》等。这些作品多数是借才子佳人故事来点染一段生活波折,最终必然以高科得中、喜庆团圆结束,形成了明代传奇创作的套子和模式,体现了当时文人于征歌赏舞中构建浪漫富丽生活的太平心境,但同时也在伦常基础上、立意着眼点上、观察视角上、哲学思考上,处处渗透着时代犀利的社会思维。当时剧坛上还出现了两位巨匠,一位是曲律大师沈璟,一位是创作大纛汤显祖。
沈璟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对于传奇格律的精研与规范上,这使他成为影响一代的曲律大师,但其传奇创作成就则流于平庸。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是明代传奇的扛鼎之作,将中国戏曲带向了高深的哲学思考的层次,使之成为成熟的艺术样式,享有一世盛誉,并且成为中国文学史、戏曲史上的精典作品。
杂剧出色的除了徐渭以外,又有徐复祚《一文钱》、王衡《郁轮袍》《真傀儡》等,皆用笔犀利,嬉笑怒骂都成文章,这种风格把杂剧和传奇两种戏剧体裁截然区分开来。这一时期的杂剧创作形式上已经完全脱离了元代的框范,而在内容上则体现出一致讽刺批判社会的特征。
明末传奇及其他
明代末期,不断兴起的市民暴动和农民起义,打破了这一社会结构旧有的平衡和安宁。而统治阶级内部层出不穷的各种矛盾,又使明王朝在党争不断的情况下走向动荡不安。目睹这种特定的现实存在,明末剧作家们感受到了浓郁的末世情绪。他们回天无力,于是更深地沉浸在传奇创作的轻拍慢板、拈韵遣词中,力图忘却世事。
在万历传奇高峰过后,明末传奇创作仍然一直保持了延伸的趋势,又产生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和作品,诸如吴炳《疗妒羹》《画中人》,孟称舜《娇红记》,袁于令《西楼记》,沈自晋《翠屏山》,范文若《花筵赚》《鸳鸯棒》,冯梦龙《双熊记》等。这些传奇在内容上大多不出白面才子红粉佳人曲折离合的科套,已经失去了万历作家的精神追求。阮大铖的剧作值得在这里专门提出。阮大铖的《石巢四种》(包括《燕子笺》《春灯谜》《牟尼合》《双金榜》)虽然极尽辞藻和结构雕琢之能事,内容柔弱奇巧,但他自己养有家班,老于戏场,所以其作品都是极适合舞台搬演的剧作,一直盛演不衰,其中是有编剧经验可以借鉴的。
在末世情怀及其审美趣味的作用下,也由于明末作家在技巧上的力图出新,逐奇尚巧成为这一时期传奇创作的一大特点。明末传奇大多结构精致、编织细密、情节奇巧、关目诱人,大量的误会与巧合被频繁使用,戏剧性与舞台性极强,但给人造成斧凿雕琢得玲珑剔透的感觉。明代传奇的编剧技巧至此已经达到了最高境界,但它也在形式主义的路途上跋涉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
还须在此提一笔的是晚明时期在民间舞台上盛演的“杂调”作品。明代万历以后,昆山腔成为“官腔”,而其他诸种南戏变体声腔则被视作“杂调”,这样,传奇剧本的两种性质就被区分开来。以后的文人传奇一般都是为昆山腔演唱而写,诸腔所唱则有许多民间作品,其作者多为乡塾教师、戏班艺人之类。明人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在著录这些剧作时,把它们列为“杂调”,对之多有贬斥之词,如说“作者眼光出牛背上,拾一二村竖语,便命为传奇”,“是迂腐老乡塾而强自命为顾曲周郎者”,等等。这些作品虽然在词曲格律上比较草率,文词上比较粗劣,但由于作者对于戏场情景和民众口味十分熟悉,写出来的都是场上之曲,许多剧本的情节关目清新可喜,特别是反映了普通人民的审美观念和感情,因而受到民间更为广泛的欢迎,演出效果强烈,在各地方戏剧种舞台上长期盛演不衰。最著名的有《织锦记》《百花记》《同窗记》《金貂记》《和戎记》《长城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