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朝这一个时期中,类似于后世的傩戏形式开始出现,目连戏则出现了一个大的发展。
一、傩戏的转型
由上古承传而来的傩仪,在宋代受到当时兴盛的戏曲艺术的影响,开始向傩戏转变,这个过程于明代完成。近代以来存在于各地的众多傩戏剧种,其源头有些可以追溯到明代,证实了这一点。
例如,安徽贵池傩戏有在明代民间说唱词话基础上形成的可能性。贵池县的家族傩里保存了一些被称为“傩神古调”或“嚷啕戏会”的傩戏抄本,其中有五本与上海嘉定县宣家坟1967年出土的明成化年间(1465~1487年)刊本《说唱词话》里的说唱本形式和词句接近,有些甚至完全相同,这只能解释为贵池傩戏使用了说唱本作为底本来进行表演,其时间可能在明代前期。依照说唱话本进行戏剧表演的事例早见于元代至元十一年(1274年),当时河北束鹿县村社里的农民就曾“攒钱置面戏等物”,“自般词传,动乐饮酒”。
贵州地戏显示的种种迹象则表明,它有可能是明王朝初期在云、贵一带实行屯军政策时随着江南军士而来。山西曲沃扇鼓傩戏甚至可能直承宋傩。少数民族地区的巫傩也许能追溯得时代更远,一直到达史前时期,但其中的戏剧构成则大多透示着明清戏曲的影子,应该是原始巫仪受到成熟了的戏曲文化深刻影响的结果。
中华傩戏还有另外一个单独的发展线,就是藏族的羌姆。羌姆是藏族原始宗教苯教与印度佛教两者的精神信仰和仪式舞蹈彼此结合的产物,它没有受到中原地区傩仪的影响,长期以来在西藏、新疆、蒙古等地传播,清代甚至进入北京,成为黄教雍和宫喇嘛寺里每年一度的打鬼活动,羌姆曾给藏戏的形成以很大影响。
二、目连戏的大盛
目连救母故事的演变在明代中期以前乏于记载,但到了万历初年却出现了两种值得重视的资料。一为山西潞城县崇道乡南舍村万历二年(1574年)抄本《迎神赛社礼节传簿四十曲宫调》中所收的《目连救母》供盏队戏剧目和《青铁刘氏游地狱》的哑队戏角色排场单,一为安徽祁门县清溪村人郑之珍所撰万历十年(1582年)刊本《目连救母劝善记》戏文,这真正是空谷足音。它们既反映了目连故事在明代前期一、二百年间的突飞发展,也透示出它在中国南、北地域里的不同足迹。
《礼节传簿》是晋东南农村举行迎神赛社仪式时所遵循的簿规,其中所收录剧目的本事很多出自当地史传演义和民间神话传说,目连故事属于后者。其角色单里对刘青提的剧目提示如下:“《青铁刘氏游地狱》一单:舞千里眼、顺风耳、牛头、马面、判官、善恶二簿、青衣童子二个、白魔太尉四个、把金桥大使者、青铁刘氏游十八地狱、目莲僧救母、十殿阎王、净水童子、木叉行者、观音上。”其中出现的许多中国民间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人物都是原来没有的,赴阴间要过金桥,地狱有十八层,阎罗有十殿,更重要的是观音取代了如来的地位,在在反映出目连故事的大变迁。哑队戏是一种装扮游行而不说不唱的表演形式,从抄本中开列的其他哑队戏角色单也多是佛道神话故事,诸如《鬼子母揭钵》、《五岳朝后土》、《习达太子游四门》、《王母娘娘蟠桃会》《唐僧西天取经》、《二十八宿闹天宫》等等可以看出,它其实是供神仪式的一种延伸,它取目连救母故事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其中显现了地狱景象。但它的戏剧性程度则处于比较低级的水平。被运用在祭神仪式过程中的供盏队戏《目连救母》,也只能是演其仿佛,受到时间和空间上的很大限制。近代晋南原始剧种锣鼓杂戏剧本《白猿开路》或许可以作为《礼节传簿》目连剧目的补充。《白猿开路》的内容为观音命白猿护送目连赴西天求佛,经历许多艰难险阻,收沙僧,斗乌龙,战鱼精,求助于温、马、赵、关四元帅和雷公电母,由关公擒获鱼精。与《西游记》比较,这里的白猿还太缺乏神通,其产生时代可能在吴承恩《西游记》成书之前。上述可以视为明代中期以前北方目连故事的发展轮廓。
《劝善记》是南曲戏文剧本,它成功地运用了南方民间盛行的南戏形式来表演目连故事,得以在其延伸性极大的体制中充分展现自身庞杂的内容,而其含量也已经较明初宝卷有了很大拓展,主要是按照民间实际情形充实了世俗生活的细节内容,又按照生旦表演的路子增添了旦角曹氏的情节线。目连形象的俗世面貌增强,他成为一个虔诚礼佛的小民,为了到西天去见佛,经受r黑松林、寒水池、火焰山、烂沙河等种种磨难,全依仗观音菩萨和白猿法力的保护才得以成行,从这些情节里不难看出与唐僧西游故事的重合。《劝善记》的篇幅也已经十分庞大,长达三册一百折(实为一百零四折,其中四折有词无目),其卷下“盂兰大会”出末云:“目连戏愿三霄毕,施主阴功万世昌。”可见此剧能连演三天,在当时是最长的戏文。把《劝善记》的内容和《礼节传簿》相较,很容易得出南方目连故事已经发展为具有逼真细节的完整世俗戏剧,而北方仍停留在神话和宗教传说混杂阶段的印象。
明代前期说唱文学极其发达,各种民间神话故事都结合着宗教活动兴盛起来,例如观音故事、西游故事、华光故事、封神故事等,万历年间沈德符《顾曲杂言》批评此前的北曲杂剧说:“《华光显圣》、《目莲人冥》、《大圣收魔》之属,则太妖诞。”说明这些神话传说故事已经广泛进入戏剧领域。目连由原来“神通第一”的佛祖十大弟子之一败落到要由观音菩萨来随时拯救性命,表露了他进一步由神到人的演变痕迹,从而更能够深入民间文化习俗心理,另一方面则说明这一演变出现在中国民间观音崇拜兴起之后。元管道升撰《观音菩萨传略》,元明间宝卷有《香山宝卷》,明万历间戏文有《香山记》,都是演说观音成道故事的本子,它们勾勒出了民间观音崇拜兴起的脉络。其中的观音为妙庄王之女,还带有一点人味,而到了西游、目连一类的神魔传说里就成为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法力博大智慧深远的南海菩萨了。
郑本《劝善记》一经写成,影响立即扩散,“好事者不惮千里求其稿,赡写不给,乃绣之锌,以应求者”。而将本子刻印,更加快了它的流传。其时民间的盂兰盆法事活动继承宋元而方兴未艾,郑本目连戏文就和各地民间盛行的盂兰盆活动结合起来,四处盛演,并且愈演愈烈。明末祁彪佳撰写《远山堂曲品》时,说《劝善记》尽管“全不知音调,第效乞食瞽儿沿门叫唱耳。无奈愚民佞佛,凡百有九折,以三日夜演之,轰动村社”。祁氏所见到的《劝善记》是一百零九出,大概是后人增补了的本子,但仍然以演三天为限。
尽管郑之珍《劝善记》的影响很大,但民间演出却不一定遵循他的剧本内容,例如张岱明末在西湖看到徽州旌阳人演出的目连戏就有另外一套路数,他在《陶庵梦忆》卷六里回忆说:“余蕴叔演武场搭一大台,选徽州旌阳戏子,剽轻精悍、能相扑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莲》,凡三日三夜。四围女台百什座。戏子献技台上,如度索舞絙、翻桌翻梯、筋斗蜻蜒、蹬碎蹬臼、跳索跳圈、窜火窜剑之类,大非情理。凡天神地祗、牛头马面、鬼母丧门、夜叉罗刹、锯磨鼎镬、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澥,一似吴道子《地狱变相》,为之费纸札者万钱,人心惴惴,灯下面皆鬼色。戏中套数,如《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等剧,万余人齐声呐喊……”其中“招五方恶鬼”、“刘氏逃棚”的情节都为郑本所无,而剧中表演重武打和杂技功夫,也和郑本不太符合,惟一相同的只是连演三天。推测或者是徽州民间演出沿袭了其他路子,或者是在郑本基础上添加了民间巫傩表演的内容。清初西周生小说《醒世姻缘传》第五回描写的江苏华亭县明末清初演出情况则是:知县让人“在大寺内搭了高台唱《目莲救母记》与众百姓玩赏,连唱了半个月方才唱完”。演出的内容就一定大大超出了郑本的范围。
据说郑之珍兼习吴歈,但他按照南戏格律谱写的《劝善记》却不能昆唱,所以作为安徽人的他对于吴歈也只能是一知半解。《劝善记》在《群音类选》里被列入“诸腔”,在《远山堂曲品》里被列为“杂调”,还被祁彪佳讥为“全不知音调”。后世高腔系统的声腔剧种普遍盛演这个戏,非高腔系统的剧种如福建的莆仙戏里也有目连戏,而很多剧种的目连戏都有着许多郑本之外的情节,因而人们怀疑在郑本之前南方民间已经流行目连戏演出,郑之珍只是对它们做了加工和删改的工作,在郑本刊行之后,民间演出仍然很大程度上按照其原来的面貌自行沿袭,所以才造成上述现象。也有人从分析郑本情节矛盾入手,指出其中一些漏洞,认为是删改的痕迹。这种推测有其合理性,因为郑本中确实吸收了许多民间的表演,例如剧中“占扮哑背疯,一人扮二人”、“丑扮疯子向天四脚撑上”等舞台导演提示,决不会是老儒郑之珍的发明,其前提也必须是凡读者都对此明了于心。又如“尼姑下山”、“和尚下山”两折戏出明显是从民间表演里挪来,其原型见于嘉靖年间冯惟敏所作的四折北曲杂剧《僧尼共犯》,但冯氏也有可能同样采自民间,因为民间尚有《小尼姑》套曲流行。刊于万历元年(1573年)的《词林一枝》于卷四中栏的散曲部分收有《尼姑下山》,曲牌为【雁儿落】,不同于《劝善记》里的“尼姑下山”,时间也早于后者,可见另有所本。刊于万历二十一到二十四年(1593~1596年)的《群音类选》“诸腔类”里附录了《小尼姑》北曲一折,与《词林一枝??尼姑下山》比较,二者其实是同一内容,只是后者收录了一折全套的北曲,在【雁儿落】前面还有【沉醉东风】、【山坡羊】两支曲牌,并同时收录道白,而前者只是截取了一段,并删去说白而已。这个事实说明除了冯氏杂剧以外,民间还有北曲散套或杂剧《小尼姑》流行,只是彼此之间的因袭关系眼下还不大清楚。又如目连挑经挑母去西天的故事也是来自民间传说,《群音类选??小尼姑》开头的曲词就是“昔日有个目连僧,一头挑母一头经。挑经向前背了母,挑母向前背了经。只得把担子横挑着,山林树木两边分。左边挑得肩头破,右边捱得血淋身。借问灵山多少路,十万八千有余零。”可见这是当时民间熟知的故事,由此也可反证目连西行见佛的传说在郑本成书前已经成形了。
问题在于,我们今天见到的所有郑之珍本人以及他的亲朋好友所留下的文字,都确定地说郑本是首次将目连救母故事搬上舞台。如郑之珍序曰:“乃取目连救母之事,编为《劝善记》三册,敷之声歌,使有耳者之共闻;著之象形,使有目者之共睹。至于离合悲欢,抑扬劝惩,不惟中人之能知,虽愚夫愚妇靡不悚恻涕洟,感悟通晓矣。”《劝善记》卷下副末开场词也说:“搜实迹,据陈编,括成曲调入梨园。”叶宗春叙则说它是“神以轮回,幻以鬼魅,鼓以声律,舞以侏儒”,陈昭样序和叶叙内容接近:“即目犍连救母事而编次之,而阴以寓夫劝惩之微旨焉。婉丽其词情,而兴其听视之真;朱玄其鬼状,而悚其敬畏之念。”倪道贤《读郑山人〈目连劝善记〉》则曰:“摘目连救母事,宫商其节而神赫之,庶偷簿者由良心入吾彀。”总而言之,都是称赞郑之珍把这个劝善的故事搬上了戏台,使其影响民众的效果更强,其语气都不像是原有目连戏的样子。郑之珍所取材的“目连救母事”的“陈编”究竟是什么底本,没有人透露,只有他外甥胡天禄的跋文说得较为具体:“取《目连传》括成《劝善记》三册”。或许郑之珍所依据的旧本只是宝卷一类说唱本和通俗读物如《慈悲道场目莲报本谶法》等,而不是舞台演出本,《劝善记》里的诸多舞台表演只是吸收了当时其他表演里的精华?《劝善记》下卷“三殿寻母”里出现了长达一百六十八句的七言唱句,是吸收民间说唱的一个显著痕迹。或许郑之珍的亲友们为了提高郑之珍对目连故事的贡献而有意制造假象,根本无视民间的下里巴人演出?这都有待于更多材料的发现来证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