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南戏在它成型的时候,已经奠定了中国戏曲美学特征的基本范畴,诸如表演上时间与空间过渡的随意自由性,表现手法的虚拟性,对唱、白、科手段的综合运用等,即使是表演的程式性,虽然尚需实践提供进一步的经验积累,也已经开始孕形。
一、时空转移手法
《张协状元》里,运用歌唱、念白和走过场的表演手段,处理剧情中时间与地点的转移,已经十分得心应手。第二出张协从街上回家,与父亲见面,在唱词中就解决了:“(生唱)徐步花衢,只得回家,扣双亲看如何底。(外作公出接)草堂中,听得鞋履响,是孩儿来至。”第五十出谭节使和张协的仆人两个从谭府到张府议事,只有几句口头描述和几步台步就实现:“(末)穿长街。(净)蓦短巷。(末)过茶坊。(净)扶酒库。(末)兀底便是了。”最突出的例子是第四十出,张协自京城经湖北江陵到四川梓州赴任,跨越几千里地路途,只在他(生)与门子(末)、脚夫(丑、净)四个人的一番对唱、几个圆场后就完成了:
(生唱)衣锦归故乡。(合)我门得意。(生)倚门望我归。(合)双亲欢喜。(生)各人为我快行。(合)领台旨。(生)目即便离城。(合)不觉过一里又一里。
(末唱)回首望帝京。(合)水村隔住。(末)长亭共短亭。(合)休斟绿蚁。(末)思官教你快行。(合)领台旨。(末)目即便离城。(合)不觉过一里又一里。(丑)行得气喘。(合)肚中饥馁。(丑)都不见打火。(合)歇歇了去。(生)不行时我打你!(合)领台旨。(丑)涉溪东渡水。(合)不觉过一里又一里。(净)江陵在眼前。(合)五鸡山至。(净)如投着地脉。(合)不辞迢递。(生)快行时我赏你。(合)领台旨。(净)回马不用鞭。(合)不觉过一里又一里。
这其间众人一边对唱一边行路,各人一定还有不同的舞蹈身段,例如张协是骑马的舞姿,两个脚夫是挑担的舞姿,大家通过载歌载舞的表演,在观众不知不觉之中,轻易而顺畅地就完成了时间和空间的大跨越。这种舞台时空处理手法,实在是南戏的一个重大建树,它确立了中国戏曲表演时空自由的美学原则,这一原则成为后世承袭千年而行之有效的舞台手段,又转化为中国戏曲舞台最本质的审美特征。
二、假定性手段
《张协状元》中对于虚拟手段的运用也比比皆是,主要有拟声音和拟动作两种。例如第三十五出有这样的表演:“(净)泓!(闭门介)”净用虚拟动作表现关门,而用嘴模拟门在闭合时所发出的声音。其动作模拟令人想起后世戏曲舞台上的类似表演。第四十四、四十五出还有两段宰相王德用骑马赶路和下马的模拟表演:“(末出)【三台令】一声鼓打咚咚,一棒锣声嘡嘡。(丑)骑马也匆匆。(末)相公马上意悠扬。看马王二齐和着。(丑)马蹄照。(末)自炒自卖。(合)帮帮八,帮帮八八帮。”“(末)相公下马来。(丑)帮帮八帮帮。(叫)具报!(末)具报甚人?(丑)下官下马多时,马后乐只管八帮帮帮。”演员一边做骑马、下马的虚拟动作,一边用嘴模拟马后乐的音响效果。关门和骑马的动作比较容易模拟,其他动作就不一定了,例如第四十八出柳屯田(净)参见王德用(丑)时有一节插辩打诨:“(丑)请坐。(净)没坐物。(虚坐,有介)”在舞台上“虚坐”就是比较难做到的事,大概仅仅示意一下就算了,这说明早期南戏对于虚拟表演所能够胜任的范围还没有把握住。《张协状元》中更常见到的是以人代物的虚拟表演,如第十六出大公大婆设酒席庆贺张协贫女毕姻,台上没有桌子,就要李小二(丑)做桌子,于是“丑吊身”,“安盘在丑背上”。如第二十一出:“(丑)……左右。将坐物来。(末)覆相公,画堂又远,书院又远,讨来不迭。(丑)快讨来……(拽末倒)没交椅,且把你做交椅。(丑坐末背)”这类表演最为突出的例子是第十出由人装扮门扇:
(净扮山神,末扮判官,丑扮小鬼,旦扮贫女,生扮张协)
净:状元张协,因被贼劫,忽到此来,我心咉咉。外面门儿,破得跷蹊,差你变作,不得稽迟!
丑:独自只作得一片门,那一片教谁做?
净:判官在左汝在右,各家缚了一只手。有人到此忽扣门,两人不得要开口。
末:好似呆底。
…………
旦叫:开门!(打丑背)
丑:蓬!蓬!蓬!
末:恰好打着二更。
旦叫:开门!(重打丑背)
丑叫:换手打那一边也得!
末:合口!
…………
旦打丑背叫:开门!开门!(丑唤声)
末:如何甚地响?
丑:门唤腔。(生移拄门开)
丑:泓!
上述例证都说明一个问题:南戏一开始就在观众面前直接承认自己的表演是在做戏,并在这一前提下进一步发挥,从而使表演产生喜剧效果。从实例可以看出,南戏不仅不掩盖伪装,甚至经常有意揭穿伪装来制造笑料,例如第三十九出贫女拜神,扮作李大婆的净当面站立承受,李大公让她走开,净说:“神须是我做。”因为净确实分别扮饰神和李大婆二人。又如第三十五出贫女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寻夫,到了张协府前,门子却拿她的脚大、是由男子装扮来开玩笑。这类揭开角色本来面目的例子在剧中大量存在。更为出格的是,第十六出要李小二(丑)装成桌子,李小二一会儿偷吃桌(背)上酒肉,一会儿嚷腰疼,其他人或者警告他别吱声,或者问小二在哪儿说话,最后他站起来,又有人问桌子哪里去了。这种承认假定性的戏剧观,一直统率了中国戏曲八百年,其表现手法在后世戏曲里长期发挥作用,被反复借鉴,成为一个重要的喜剧手段。
不过,假定性如果被发挥得过分,距离生活真实和具体戏剧情境过远,就会起反作用,冲淡表演的戏剧性,上述例子中不乏这种过头趋势,它体现了早期南戏表演还不够成熟的一面。以人拟物的虚拟表演更多带有插科打浑的色彩,但却打断戏剧情境,扰乱原有氛围,拖人出戏,偶一用之确有喜剧效果,频繁运用则让人徒添厌恶,因此后世戏曲中基本摒弃不用。
除上述之外,早期南戏的表演中还有大量其他类型的脱离人物和剧情的插科打诨,都致使它的戏剧性有所减弱。例如第二十七出张协(生)参见丞相(丑),丑只管打诨:
生:即日共惟……
丑:即日共惟,愿我提得一片牛皮,一半鞔鼓,一半做鞋儿。
生:即日共惟,先生公相……
丑:先生公相,愿我捉得一个和尚。下一截把来洗麸,上一截把来擂酱。
生:即日共惟,先生公相,钧候万福!
丑:钧候万福,愿我捉得一盝粉,一铤墨。把墨来画乌嘴,把粉去门上画个白鹿。
又如第二十一出宰相王德用(丑)与女儿(后)对白:“(丑)孩儿,你有罪过。(后)告爹爹,孩儿没罪过。(丑)你没罪过,前日把亚爹袄子上许多饿虱都烫杀了。”同类的例子在剧本中比比皆是。这些对白和表演都不是此情此景中该身分人物所应该说的话,而是类似宋杂剧里的纯粹插科打诨,跳出了剧情,带有明显的初期混沌痕迹,以后的南戏表演中逐渐减少。
三、程式化的雏形
早期南戏表演中也出现了少量的程式化动作,例如第三十二出宰相女王胜花因状元张协拒婚而成病,其登场后的舞台提示为“作病人立”,也就是说当时的舞台上病人站立有其特殊的姿势;第十六出净装扮土地神,有这样的提示:“净睁眼作威。”亦即装神有瞪眼呈威的造型。但相对来说,早期南戏的程式化表演还较少,而且尚未成型,例如人物的登场形式还比较随便,大多没有上场诗介绍,常常弄得身分不明。《张协状元》前面几场戏里,末竟然没有人物身分,仅仅以角色出场,例如第二、四、五出末似乎扮为张协家仆,但剧中只呼:“叫副末底过来”,而不呼人物。第五出末对此称呼还表示反感,有一段与净的脱离人物的表演:“(净白)噉!叫副末底过来。(末出)……未做得事,先自噉将来,只莫管它便了。(末背净立)(净)噉!莫管它,莫管它,(扯末耳)你说谁?(末)不曾说甚底。(净有介)”程式化是对于表演手段的提炼和抽象,它的成熟尚需要长期的实践积累和经验聚集,因而有待于时日。
四、表演手段的综合运用
早期南戏里已经能够熟练地穿插运用唱、念、做等舞台手段,使之共同为表现剧情、塑造人物服务。例如第三十出,张协赴考一走无音信,贫女心中惦念,胡思乱想,忽然听到他中了状元,心中惊疑未定,不敢乍信,剧中是这样表现的:
(旦扮贫女,净扮李大婆,末扮李大公)
(旦出唱)【山坡里羊】知它你是及第?知它你是不第?知它在上国?知它归来未?镇使奴终日泪暗垂。莫非不第了羞归乡里?又恐嫌奴贫穷恁地。别也别来断信息,断信息。
(净出唱)【同前】阿公也恁欢喜,阿婆也恁欢喜。我阿儿归报,与娘行知会。小二出江陵干事归,道娘行交倩买登科记。且说张郎作状元,特也特来拜贺喜,拜贺喜。
(旦白合掌)惭愧,罪过婆婆!(末上)山到岳根低,水到大海浅。天下有多少读书人,惟我张解元做状元,也难得。(旦)公公万福!未知是也不是?(末)娘子贺喜!(净)我小二才归,那畜生骨自看了,亏我眼识人。(末)办宝者不贫。(旦看记)张协做状元,又是成都府人……教小二哥来,待问它仔细。
这一段表演,通过唱、白、做手段的综合运用,把贫女从最初的愁思郁闷到后来的闻喜乍惊、不敢相信的心理变化,丝丝如扣地表现出来,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就栩栩如生地活在了舞台上。南戏中唱、白、做的表现手段,虽然各个角色都可以运用,但也有偏重,一般来说,生、旦同场时,以对唱与做为主;净、末、丑同场时,以对白科诨为主;生、旦与净、末、丑夹杂出场时,有唱有白有科诨。
宋代南戏在运用唱念做手段表现人物时,已经具有一定的形式自觉,亦即能够有意识地调遣不同手段来构设特定风格,为展现人物特征服务。一个最普通的规则就是:生、旦扮演的主角通常用正剧手段塑造,净、末、丑扮演的次角用喜剧手段塑造,前者的表演偏于典雅庄重,后者则偏重于诙谐滑稽。在人物语言上,前者常常运用上层交际时采取的文言官话,后者则用生括中使用的俗语白话。在歌唱曲牌上,前者注意选用通行曲调,后者时或使用民歌俚曲。这里为滑稽人物使用的俚曲举一个例子,第十九出净扮庄农李大婆唱【麻婆子】:“二月春光好,秧针细细抽。有时移步出田头,虼蚪儿无数水中游。婆婆傍前捞一碗,急忙去买油。”
五、化装与装扮
南戏的舞台装扮,遵循了和宋杂剧相同的原则。它的服装以生活穿着为依据,各类人物穿与其身分符合的衣饰,例如张协出场时为秀才,按剧中它处提示,其服饰为穿白襕衫,裹高桶头巾,着皮靴,而他中状元之后的服饰应该是着绿衫、裹幞头、系腰带,装扮与宋杂剧里的参军色一样。村老李大公则穿白麻衣。丑扮李大婆,第十九出有这样的台词:“我搽胭抹粉,着裙系衫”。又有一些特殊装扮,例如末出贫女参加婚礼的服饰,剧本提示为“旦大装上”,“大装”是妇女头裹盖头身穿婚服的盛装,在1975年于江西鄱阳出土的南宋洪子成墓南戏瓷俑里,就有一个裹盖头的新娘造型。又如装鬼要戴红色头发,第十九出净说要红色头发,末说“你要妆鬼”,第十二出旦说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丑说:“我像鬼!鬼头发须红。”大概红头发是南戏里装鬼的固定扮饰。
南戏正面角色的面部不化妆,例如《张协状元》第四十五出宰相王德用夫妇见贫女相貌端庄可爱,又长得像自己死去的女儿胜花,于是收她做养女,这时末念了一句诗:“大抵须还规格好,不搽红粉也风流。”说明扮贫女的旦角脸上是不搽胭脂抹粉的。净、丑角色则须在脸上“抹土搽灰”。《张协状元》第一出说:“苦会插科使砌,何吝搽灰抹土。”第二出说:“一个若抹土搽灰,趋跄出没人皆喜。”所谓抹土搽灰,土指黑色,灰指白色。其中的丑角画乌嘴,脸上涂白粉块,例如四十八出净说丑:“曾共乌门上画个白鹿。”第十一出丑说:“我恁地白白净净地。”末说:“只是嘴乌。”第二十七出又有丑的自白:“愿我捉得一盝粉,一铤墨。把墨来画乌嘴,把粉去门上画个白鹿。”
与宋杂剧演出里有女艺人参加不同,南戏里的全部角色都由男艺人充任,包括旦角。《张协状元》里的旦为男子装扮,有着明显迹象。第三十五出有这样的台词:“(旦)万福。(净末)且是假夫人。……(旦)奴家是妇人。(净)妇人如何不扎脚?(末)你须看它上面。”男艺人戴头面装扮妇人,但脚却无法缩小,所以科诨中老是拿脚来开玩笑。净、丑经常扮作女性,如《张协状元》里净角先后扮演张协母、李大婆、店婆、胜花养娘等人,丑角也扮过张协妹,他们扮女子同样是脚大,所以更拿来取乐,第十六出:“(旦)大婆赤脚来。(净挈鞋出唱)【赛红娘】先来是我脚儿小,步三寸莲。(末白)一尺三寸!”一直到明英宗时期,南戏的演出仍然是由男扮女的。南戏里男扮女装的习俗大概来自唐代优戏和歌舞戏,其中的“弄假妇人”,踏摇娘的“丈夫著妇人衣”一类表演,为南戏所继承。
早期南戏表演的舞台上是空的,不设实物道具。剧情需要时,剧中人用台词描述出环境。例如,《张协状元》第四十五出描写庙里的情形:“(丑)夫人,你看一堂神道塑得精神。(外)也是精神。(丑)你看小鬼到长丈二。(外)是忒长了。”这时丑打了一个诨:“夫人,便做我眼见鬼,你也见鬼。”说明舞台上是空的,所谓神鬼都不存在。舞台上需设桌椅时通常用人装扮或者虚拟。只有一些小道具例如张协赶考时挑包裹,强人出场携带刀、查、棒,李小二给贫女送吃食挑担,贫女乞讨提“招子”等,则是当时生活中的实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