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北曲杂剧虽然逐渐走向衰亡,但是文人的杂剧创作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一直到明末,甚至到清代,杂剧作品都不断产生,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只要分析一下这些杂剧作品的结构,就会对此有一个清楚的认识。原来,明代中期以后的杂剧作品,受到南戏的影响,已经逐渐改变了原有的构成。其最基本的成分改变,就是在音乐要素上变原来的北曲为南曲,另外,剧本结构的各个方面也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因此,这些杂剧作品在性质上已经与元杂剧迥异,变成了“南杂剧”。也就是说,明代中期以后人创作的杂剧作品,基本上是些唱南曲的短戏而已。当然,一直到明末,仍有一些以尚古为荣的剧作家,为了炫示自己的博学,坚持创作了一些唱四套北曲的仿古杂剧,但那都是些案头之作,已经失去舞台生命力了。
一、从南北合套到南曲杂剧
“南杂剧”的出现首先开始于南曲音乐成分向杂剧里面的渗入,这有一个过程。我们知道,北曲里面吸收南曲成分,开始于元代后期沈和等人开创的南北合套。南北合套是在北曲散套里面进行的,事实上可能早在此前,南戏里已经开始了类似的南北音乐融合过程,我们从元代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和《小孙屠》里可以看到其痕迹。由于北曲音乐联套的体制严格,沈和等人的南北合套实践,反而可能开始在后,并且是受到了南戏的启发。至于将这一手法应用到北曲杂剧的创作里,时间更晚,最早的例子是元明之交的北杂剧作家贾仲明的创作。
贾仲明《吕洞宾桃柳升仙梦》杂剧,四套曲子全用南北合套法,基本上是一支北曲一支南曲递相交接,而由末、旦轮唱,末唱北曲,旦唱南曲。以后的章节里会讲到,南北合套法在明代南戏里也经常运用,但通常是在几十套南曲中夹杂一套或几套南北合套,并没有像贾仲明这样全部剧作都用南北合套。当然,贾仲明的试验并不一定是成功的,带有很大程度的趋奇性,因此后来的杂剧创作里,完全用南北合套的并不太多,通常是几套曲中用一套,更多的甚至只是南北曲随意夹杂使用。倒是万历以后的文人仿作中更多一些,例如吕天成《齐东绝倒》四套曲,叶宪祖《易水寒》四套曲,徐士俊《络冰丝》、陈与郊《昭君出塞》一套曲,都用南北合套。
运用南北合套的音乐联套方法进行创作的口子一开,杂剧音乐的严格体例就被打破。明代中期以后,北曲杂剧逐渐失势,南戏里吸收的北曲音乐成分逐渐增多,这些反过来促成了杂剧的进一步向南曲靠拢,杂剧创作中吸收的南曲成分也越来越多。虽然仍有人在写作完全由北曲构成的杂剧,例如王九思《杜子美沽酒游春》、康海《中山狼》、冯惟敏《梁状元一世不伏老》、《僧尼共犯》等,但完全用南曲写作的杂剧已经出现了。例如徐渭《四声猿》四种(《女状元》、《狂鼓吏》、《玉禅师》、《雌木兰》)里,《女状元》全用南曲(偶杂北曲),其余三剧用北曲(亦插有南曲)。汪道昆《大雅堂杂剧》四种(《高唐记》、《五湖记》、《京兆记》、《洛神记》)里,除《五湖记》一剧唱北曲以外,其他三种都唱南曲。至于南北曲夹杂或交替使用的就更为常见,如梁辰鱼的《红线女》四折,第二折为南曲;杨慎(或徐潮)《太和记》(共二十四剧,今见十三剧)里大多为南曲夹杂北曲。
以上所述南杂剧,并不遵照北曲杂剧四套曲的体例,分折、分出或多或少。到了万历时期,在北曲绝响之后,出现了文人仿古而作的南杂剧,规整的四折,却完全用南曲谱写,以王骥德《倩女离魂》四折开其端。王骥德曾在其《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下》里自述道:
余昔谱《男后》剧,曲用北调,而白不纯用北体,为南人设也。已为《离魂》,并用南调,郁蓝生谓:“自尔作祖,当一变剧体。”既遂有相继以南词作剧者。后为穆考功作《救友》,又于燕中作《双鬟》及《招魂》二剧,悉用南体,知北剧之不复行于今日也。
王骥德早期所作的《男王后》杂剧,四折一楔子,全用北曲,但楔子、第一、二、四折旦唱,第三折小旦唱,已不尽合北杂剧体例。后来所作诸剧则基本都是四折南曲,如《倩女离魂》、《弃官救友》、《两旦双鬟》、《金屋招魂》皆是。经王骥德提倡,四折南杂剧遂一时风靡,明末祁彪佳《远山堂剧品》于王骥德《弃官救友》一剧注曰:“南曲向无四出作剧体者,自方诸与一二同志创之,今则已数十百种矣。”王骥德号方诸生,自他作俑到明末的几十年时间里,四折南杂剧作品竟然达几十上百种,也可见其影响当时风气之巨。自然,折、出不一的南杂剧创作仍有很多,如陈与郊的《文姬人塞》一出,徐复祚的《一文钱》六出(五出为南曲),汪廷讷的《广陵月》七出,叶宪祖的《夭桃纨扇》《丹桂钿合》七折、《碧莲绣符》《素梅玉蟾》八折,王樨登的《相思谱》九折(八折为南曲)等等。
这一时期能够演唱的杂剧实际上就都是南曲杂剧了。其他一些用北曲曲牌来填写的杂剧,大多为案头之作,不能奏之场上。如梅鼎祚《昆仑奴》、湛然《鱼佛儿》、陈汝元《红莲债》、王衡《再生缘》、徐士俊《春波影》、孟称舜《花舫缘》《死里逃生》、凌濛初《虬髯翁》、祁麟佳《错转轮》,都是四折(出)的北曲杂剧,孟称舜的《桃花人面》为五出北曲,王衡的《真傀儡》、沈自征的《渔阳三弄》三剧(《霸亭秋》《鞭歌妓》《簪花髻》),皆为一折的北曲创作。这些大概都只是供文人学士们案头欣赏的作品了。
至于南北夹杂的杂剧作品就更是大量出现,如袁于令《义犬记》五出、叶宪祖《团花凤》四折、《北邙说法》一折等。如果我们翻开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就可以看到更多这类作品的记载,例如黄中正《五老庆贺》南北一折、杨伯子《都中一笑》南北三折、陈与郊《淮阴侯》南北四折、叶宪祖《鸳鸯寺》《三义成姻》《桃花源》《龙华梦》《耍梅香》南北四折、吕天成《儿女债》《胜山大会》《夫人大》《耍风情》《姻缘帐》南北四折、祁麟佳《红粉禅》南北四折、祁豸佳《眉头眼角》南北四折、散木湛然禅师《地狱生天》南北五折、汪廷讷《中山救狼》《青梅佳句》南北六折、吴礼卿《嗤童公案》南北八折、叶汝荟《夫子禅》南北八折、陈六如《九曲明珠》南北九折、醒狂散人《柳浪杂剧》南北十折等等。只是由于这些作品大多亡佚了,我们无法直接过目。
二、南杂剧体制特点
随着南曲的逐步向杂剧音乐中渗入,杂剧的剧本和表演体制也发生着相应的变化,从元杂剧的严格规制中逐步解放出来,而向南戏格律的自由松动过渡。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如下方面。
首先是剧本结构方面的变化。明代中期以后的杂剧创作,虽然有许多仍然保持了元杂剧四套曲的格式,但这已经不是必遵的格范了。这时的杂剧剧本基本上呈现出结构自由、长短不一的面貌,可以整个剧本只有一折,如王九思《中山狼》,也可以有二十四折,如《太和记》,众多的例子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了。这样,反映在同一个作家的不同杂剧作品里,折(出)数往往是各不相同、随意安置的,例如徐渭《四声猿》四剧,从一折、二折到四折不等,叶宪祖《四艳记》四剧,有的七折,有的八折。一折的杂剧,只是简单的一场戏,但故事有头有尾,自成体系,其体例与元杂剧、明传奇都不相同。多折的杂剧,则与传奇已经很少区别,其不同处仅仅在于总篇幅的长短,但其间又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因此很难把明人创作的杂剧作品和传奇截然分开。
南杂剧在剧本结构上还有另外一个变化,尽管它是非主流的,但在当时颇有效仿者,因此也值得在此一提,这就是:以往的杂剧、传奇剧本都是每本写一个故事,而南杂剧还有一些作品采取了一本演多事的结构,如杨慎(许潮)《太和记》二十四折写二十四个故事。这种结构反过来还影响到传奇创作,沈璟的《十孝记》传奇三十出演十个故事,每三出演一个故事,就不符合传奇规范,而明显透露出南杂剧的痕迹。
明杂剧的歌唱体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逐步从元杂剧里一人歌唱的规制里突破出来。例如朱有燉杂剧虽然仍用北曲,但已不限于一个主要角色一唱到底,可以几个人分唱(《曲江池》五套曲子先后由旦、末、旦、末、旦唱,其间又插入两个净角和一个外角的唱曲),甚至还出现了数人合唱一曲的形式(《牡丹仙》有二旦合唱、二生合唱,《得驺虞》有五人合唱,《牡丹园》有十人同唱)。汪道昆《大雅堂杂剧》四种里,《五湖记》也唱北曲,但用生、旦一递一首曲子轮唱,其他三种则已经与传奇一样,各个角色都可随意张口唱曲了。后来的南杂剧在唱曲方面都没有了角色限制。
其他各方面的变化还有很多,例如元杂剧套曲的严格宫调限制,从明初杨景贤《西游记》已经打破,它的套曲之中已经屡换宫调,有时竟然达四次之多(“海堂传耗”一套先后用了中吕、正官、中吕、般涉调)。至于南杂剧的出场规则更是灵活化了。例如人物登场,既可以像元杂剧那样,先念上场诗、道白、自报家门,然后唱曲;也可以像南戏那样,先歌唱一曲,再道白。既可以先有副末开场,也可以剧中人物直接登场。登场的男主角,从《大雅堂杂剧》和《四声猿》起,已经一律将元杂剧里的正末改为南戏里的生(当然一些文人的仿古之作仍然沿袭元杂剧做法)。总之,较之南戏和北杂剧而言,南杂剧获得了在剧本体制、表演规则、音乐设置各个方面极大的自由度,是当时十分灵活的舞台样式。
三、南杂剧的历史地位
作为独立于明代南戏传奇的另外一种戏曲样式,又不同于北曲杂剧,南杂剧兼有南戏与北杂剧之长,又避免了它们在剧本创作和舞台演出方面的一些明显短处。
北曲杂剧四套曲子的结构体制和几成模式的曲调搭配方法,既有它无可替代的优越性,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作家创造性的发挥。南戏传奇反其道而行之,音乐联套可以随意延伸,动辄四、五十出,在容量无限增加的同时也导致了篇幅的拖沓冗长。而作为二者调和产物的南杂剧,有着相当大的灵活性,其长短完全视内容表达的需要而定,曲调搭配也享有更多的自由度,可以随意游刃于南曲与北曲之间。于是,南杂剧就在当时的舞台上取得了充分的创造空间:既为各类人物的性格刻画提供了多样的选择机会与恰切的表现方式,又为较为单纯的社会内容提供了合宜的展现场所。南杂剧成为传奇样式的补充而独立于世。这就是其样式受到当时剧作家普遍青睐、对之保持了长久驾驭热情的原因。
一直到清代前期,南杂剧的创作仍然层出不穷。待到地方声腔兴起,改变了南戏传奇的演出体制,文人又开始将一些地方戏剧目改编为南杂剧。例如唐英《古柏堂传奇》中的许多短剧,都是从梆子乱弹腔剧目改编为南杂剧的,而由昆曲声腔演唱。南杂剧此时已经与南戏声腔更加混合而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