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没有写出一部类似于夏庭芝《青楼集》的著作,因此我们很难见到关于戏曲演员的系统记载。但是明代文人好戏之风实际上很盛,特别是万历以后,东南一带诸多文人宦绅都以养家庭戏班为乐,而城市营业剧团的活动也达到兴盛,看戏成为有闲阶级社会生活里一件最普通和普遍的事,因此在明人文集里可以见到大量有关演员及其表演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一般比较零星,散见于各种文集书簿中,难以全部翻检,这里只能挑拣一些重要的或材料得来比较容易的进行介绍。
明代前期有关记载不多,只知道明初有一艺人江斗奴以北杂剧擅场:“江斗奴演《西厢记》于勾栏,有江西人观之三日,登场呼斗奴曰:‘汝虚得名耳。’指其曲谬误,并科段不合者数处。”原来这个江西人是宁王家里的教师。江斗奴的演技不谓不高,只是碰到了更行家的人而已。(清??焦循:《剧说》卷六)成化年间宫廷太监有一个阿丑,能表演院本,曾借演戏夸饰权臣汪直的嚣张气焰,讥刺汪氏党羽王越、陈钺,还讥讽保国公朱永私用兵士为自己家盖房(明??文林:《琅琊漫抄》)。嘉靖年间文人李开先、何良俊都有家庭戏班,如“中麓家戏子几二三十人,女伎二人,女僮歌者数人”(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松江何元朗蓄家僮习唱,一时优人俱避舍”(沈德符:《顾曲杂言》),但却不知道艺人姓名。一个海盐腔女艺人金凤,清??焦循《剧说》卷六记有她的事迹,说她曾以色幸于相国严嵩,后来严嵩倒台,她却又登台在《鸣凤记》里扮演严嵩。明人潘之恒幼时曾看过她的演出,留下深刻印象,他在《鸾啸小品》卷三中说:“金娘子,字凤翔,越中海盐班所合女旦也。余五岁时从里中汪太守筵上见之……试一登场,百态轻盈,艳夺人目。余犹记其《香囊》之探、《连环》之舞;今未有继之者。虽童子犹令魂销,况情炽者乎?”潘之恒是万历时期戏曲表演评点名家(见下),他如此推许金凤,足可见出其艺术建树。潘之恒五岁时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金凤在舞台上活动的时间应该是嘉靖中期。另外有几桩嘉靖时的串客事迹流传下来。一是明??李开先《词谑》记载的颜容。颜字可观,镇江丹徒平民。喜欢演戏,喉音响亮,每次登场,一定表演得“备极情态”。一次扮演《赵氏孤儿》里的公孙杵臼,看见台下的观众并不为之感动,回到家就用左手抓住自己的胡子,用右手打自己的耳光,打得脸颊通红,然后抱起一个木雕孤儿,对着穿衣镜,说一番,唱一番,哭一番,苦练这一段表演。后来又一次演出这个戏,“千百人哭皆失声”。回到家,又到镜前,对自己深深一揖,说:“颜容,真可观矣。”颜容虽然不是职业艺人,但他精益求精的练技精神,确实不同凡响。二是明??陈琬《旷园杂志》记载的周诗。周诗为一应科士子,嘉靖四年(1525年)二十一岁参加乡试,中魁首,他却在戏园里演戏。书里是这样记载的:“榜前一夕,人皆争踏省门候发榜,周独从邻人观剧。漏五下,周登场歌《范蠡寻春》曲,门外呼周解元声百沸,周若弗闻,歌竟,下场始归。”周诗视功名不如串戏,真有柳永风范。
万历年间戏曲大兴,文献载录的史实也随之增多,富商词客潘之恒(1556—1622年)的著述最为值得重视。潘是一位戏曲迷,又喜爱笔墨文字,常与文人词客交游,结识的有著名文人和戏曲家张凤翼、王樨登、梁辰鱼、陈继儒、汤显祖、臧懋循等人,他自己则是一位卓越的戏剧评论家。潘之恒累年观剧,熟知金陵兴化小班、郝可成小班、申时行家小班、邹迪光家班、范允临(长白)家班、徐仲元家小班、吴越石家班等诸多戏曲班社,对出色的艺人多有评论,在他的著作里留下了当时许多演员的踪迹。潘的著述在明人文集里记录艺人事迹最为集中,这里以他的记载作为了解万历时期戏曲艺人活动情况的窗口。
潘之恒曾三次在秦淮过冬,尤其是万历十三、十四年那个冬天,住在顾氏家里,看戏最多。见到的出色演员有武陵、蒋六、杨美、宇四等,其中蒋六,“工传奇二十余部,百出无难色,无拒词。人人皆倾艳之,有招无不至也”;杨美(杨润卿,字子,潘之恒为之更名超超、仙度),排行第六,是潘之恒最为称赞的演员。“其度曲登场,吴浓为之敛服。”表演《窃符记》,步履飘逸,演到剧中人遭受拷打时,恰值当时雨雪冻地,别人让她站着演,以免冻坏,她“蒲伏不为起,终曲而肌无栗也”。(《亘史??杂篇》卷四)潘之恒对她的才艺分外倾倒,说她才、慧、致三者俱兼,特意名之曰“仙度”,为她作《仙度》文,又作《与杨超超评剧五则》,称赞她“若仙度之利趾而便捷也,其进若翔鸿,其转若翻燕,其止若立鹄,无不合规矩应节奏。其艳场尤称独擅,令巧者见之,无所施其技矣”(《鸾啸小品》卷二)。
万历时南京对公众营业演出的戏曲名班之一为郝可成小班,“年俱少,而音容婉媚,装饰鲜华,且专心致志,不以情窦自戕”。曾借住潘之恒住所,常为他奏技。潘为之写有《乐技》一文,其中评论了该班名角,计有:(1)郝可成,“最艳”。(2)徐翩翩的父亲,旦角,“善妖。其当夕之价,倍于姬姜,而兼秦宫一生之活。二女翩翩、亭亭皆能,尤似之矣”。(3)傅瑜,“卯之父。色庄而音亮,至老犹不失度。卯之妹寿,皆能以声技擅场,南北音兼美。卯善藏而寿荡”。傅氏一家三人,善唱北曲遗音,都是名振南京者,尤其为潘之恒所称道。傅瑜“少有殊色,为名优。二十以前旦,三十生,四十外。尤以北曲杂剧擅长。班中推为教师”。儿子傅卯,女儿傅寿,“皆美艳异常。年仅十二三,灼灼如双蓉”。“二人登场,一座尽狂”。万历三十七年,潘之恒借住傅瑜家的双艳楼,看傅卯、傅寿兄妹排演韩上桂的杂剧《凌云记》(即《司马相如传》),傅卯演司马相如,傅寿演卓文君,“一夕而竟,十日而成音”(《亘史??外纪》、《亘史??杂篇》)。傅寿擅长北曲还被明??沈德符记录在《顾曲杂言》“北词传授”条里,说是“今南教坊有傅寿者,字灵修,工北曲,其亲生父家传,誓不教一人。寿亦豪爽,谈笑倾坐。若寿复嫁去,北曲真同《广陵散》矣”。但是傅寿后来又把北曲唱法传给了朱子青,朱遂成为北曲遗绪(《鸾啸小品》卷三)。(4)何少英,旦角,“啭喉蹙口作怪声,士女皆媚之”。她的儿子也是旦色,和郝可成齐名。(5)陈启元,生角,“蕴美有度,音亦清亮”。(6)长末(不知名),“楚楚琅琅”。(7)大净(不知名),“轩昂叫笑,英毅合体”。(8)王本尧、张志高,都是幼童,“皆弹唱之丽者,而不能为剧”。以上一共评论了艺人十四人,“皆小班之可观者”(《鸾啸小品》卷二)。
潘之恒曾为一些著名艺人作传,除了上面提到的傅寿(灵修)以外,还有王节、顾筠卿、张玄珠、顾筠雪、朱子青、张三、王月、胡白苎、李瑶英、金凤等人。其中如:王节,字卿持,南京名艺人。少时人呼纤纤,姿态娟媚,吐辞如簧,习昆曲,“新韵经其喉舌,即遏云流汉,众皆敛避”,“姊妹辈未有与之颉颃者矣”(《亘史??外纪》卷二○)。顾筠卿,是继傅寿、王卿持之后出现的南京名角,“直掩傅、王上,一时推许”,“凡遇古今辞曲,一寓目即上口”,其名迅速传遍长江以南地区(《亘史??外纪》卷二○)。张玄珠,秦淮名艺人,“其为剧,如《琵琶》、《明珠》,更为奇绝。”后来潘之恒在万历三十六年游苏州虎丘时,逢中秋还怀念她(《亘史??杂篇》卷四)。顾筠雪,潘之恒曾看她演《连环记》里的貂婵,大加赞誉,称其演剧“韵既朗闲,情亦荡谲。不戒而严,不律而逸。气和调肃,神凝志一。其为音也,乍扬若抑;其为步也,进三退一;其为态也,当境以出……其为度也,百不爽失”(《鸾啸小品》卷三)。朱子青,傅寿亲传弟子,善唱北曲,潘之恒拿他和杨美、顾筠卿相比,说他:“与仙度竞爽者:音其音,白其白,步其步,叹其叹。所不及者,思与度耳,然已近顾筠卿当年,接傅寿芳尘矣,可易得哉?”(《鸾啸小品》卷二、卷三)张三,申时行家班著名小旦,平时为一伟然丈夫,酷嗜酒,人称“醉张三”,“醉而上场,其艳入神,非醉中不能尽其技”。与汤显祖有交情的刘天宇对张三欣赏之极,他被贬谪到广东时曾把张三带走,而“吴人思之”。回来后“吴人苦相留”,刘天宇只好割舍。张三加入当时著名的吴大眼戏班(即吴徽州班)演戏,成为挑梁演员,不到一年病死。潘之恒曾在刘天宇处看过张三的演出:“观其红娘,一音一步,居然婉弱女子,魂为之销。”又看过他扮演全本《明珠记》里的无双,一直到张死后仍“光景犹在目中”(《鸾啸小品》卷三)。王月,字空飞,上海名艺人。“善以吴音度曲,其音绕梁。演传奇旦色数十本,皆精绝。览总纲,过目不遗。珠喉宛转,上口新腔丝毫不爽。至寻宫按商,悲欢合节,令人踊跃歔欷,或忻或泣,以为女施、孟复出矣。”(《亘史??外纪》)李瑶英,排行第一,“其声本弋阳、乐平间,而柔润过之。曲尽其妙,亦令人侧耳,谓新声足赏,颇有昵之者”。但是她虽“颜丽而华”,却“时露闾阎态。令当垆,足倾都市。厕之盛筵,稍局脊”(《亘史??外纪》)。看来李瑶英是从民间艺人中超拔出来而走进大都市的。金风前面已经提到,潘之恒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五岁时曾在家乡安徽歙县汪道昆筵上见到她演出《香囊记》和《连环记》,评价极高,说是“今未有继之者”,并说现在高雅的名艺人很多,“如半仙之洁,王桂之慧,文冰之高韵,莲生之兴致,潘小一之艳情,皆不易得”,即便如此,仍免不r他怀念小时候看过的金娘子的演出,所以“其品可知矣”(《鸾啸小品》卷三)。
邹迪光家班当时是非常出名的,潘之恒评论了其中的几位艺人,使我们能对之有所了解。一是正生何禽华,“闲情远致,止步翘首,即有烟霞之思。”二是旦色潘鎣然,“隋在态先,意超曲外”,潘之恒特别怜惜她的“宛转无度”,说是“于旋袖飞趾之间,每为荡心。”三是小旦何文倩,“姿态既婉丽,而慷慨有丈夫气”,以演王衡《郁轮袍》杂剧最为出色(《鸾啸小品》卷三)。邹班的教师姓王,可能就是王渭台。王渭台,吴中名伶,善于揣摹剧本的曲情理趣,并体现在表演之中,潘之恒“一夕见渭台之剧,于《思亲》之[雁鱼](即《琵琶记》第二十三出),《悼亡》之‘南、北’(即《荆钗记》第三十五出),才吐一字,而形色无不之焉”(《亘史??杂篇》卷四)。
除了以上提到的以外,在潘之恒的著述里还零散记录了一些当时著名戏曲艺人的姓名,如顾三,陈七,楚西来,周莲生,王文冰,金陵兴化小班的周旦、朱林、高瞻、大净小悍,长兴净角丁雁塘,虎丘净角吴一溪,云间净角陈世欢,吴中彭十、白六、莫兰舟(以上三人皆擅演《大雅堂》、《红拂记》、《窃符记》、《虎符记》)、倪三(擅演《扊扅记》)、申时行家班的领班管舍(擅演《西楼记》)、副净铁爆帐(铁炮杖,明??冯梦龙:《古今谭概》卷二八记载他演戏时的逸事)、李猢狲,虞山班王、陆二旦等等。
潘之恒最为推举汤显祖的《牡丹亭》,但叹一般演员都不能真正传达出剧中的真情。一次他在南京看到一位年轻演员吴亦史扮饰的柳梦梅,大加赞赏,赠诗说:“惟亦史甚得柳梦梅,恃才恃婿,沾沾得意,不肯屈服暴状。后之生色极力模拟,皆不能及。”(《鸾啸小品??赠吴亦史》)后来他的同乡吴越石家聘请了吴儿十三人排演《牡丹亭》,请他观看,演得非常好,他很高兴,当时他正生病,一个冬天看了五遍,自己觉得病好多了。于是他为这些戏曲小艺人写了《艳曲十三首》,分别评论他们的技艺,因而留下了他们的名字(但没有姓氏)。又特别为扮饰杜丽娘的阿蘅和扮饰柳梦梅的阿荃各写有五绝一首和《情痴》一文相赠(《鸾啸小品》卷二、卷三)。又,同乡汪季玄也招曲师教吴儿十余辈,教成以后为潘之恒演出了十天,潘为其写《广陵散二则》,分别品评了十四人,记录了他们的名字(也没有姓)。后来汪季玄把这个戏班送给了范允临(《鸾啸小品??吴剧》)。
万历四十七年,潘之恒在浙江吴兴茅元仪家消夏观剧,靖江陈二带领的戏班演出,潘之恒把他的班子和郝可成戏班相比,认为“乐剧之领班者二:曰郝,曰陈。郝名甚噪,而陈以劲敌”。可见他对陈班极其推许。当时大暑热,“观者汗沾背”,但“剧若以凉饮人,以寒中人,无一字之懒漫,而人始不能散”。班中演员有:陈二为生角,有劲节,潘评他为中上等演员。蒋某,旦角,小具才情,潘说如果他肯致力于艺,前程不可量。陈某,净角,“言、音、貌俱称,亦复伟观”。张守诚,小生角,楚楚风流。陈班还有一个外角,是湖口人蒋某,善击鼓(《亘史??杂篇》)。
潘之恒老来以后,自称观剧数十年,少时观技,中年观规则,老来观神,因而作诸子之评。他一共评论了二十一人,这二十一人应该都是确有成就者,计有彭大:“气概雄毅,规模宏远,足以盖世。虽捉刀掬泉,其自托非浅。”徐孟:“激扬蹈厉,声躁而志昂。古来英雄,以暴自锢,一彻而昭,在此观矣。”张大:“敷陈应拍,纲领同流,惊四座之雄谈,擅一时之高韵。”周氏父子:“一庄以直,一婉以恬。居然方正之风,雍熙之典。”小徐:“能游戏三昧,时以冷语淡情饮人,为之心醉。”陆三:“劲节高韵,登场自喜,千人俱废,似以度胜者。白蘋骋望,殊觉青山撩人。”王四:“发音振林,乍见虽潜其光怪,亦足以惊座,天矫如游龙。”陈九:“沉默韫奇,令人自溺。其善为决绝者,非深于情者也,不免令琅琊笑人。”顾四:“奋迹淮阴,登场树帜,候度率真,便足令喑呜丧气。”杨四:“情钟故耦,感慨仳离,敝貂苏季,独不念绣被鄂君耶?”吴己:“婉媚修然,有出群之韵。与王小四颉颃林间,一劲而清,一疏而亮,皆后来之隽,在娣姒之间,亦称双美。”王小四:“整洁楚楚,有闺阁风。爱其骏者,不爱其妾。所遇既殊,所染亦有渐矣。”朱伏:“亭亭濯濯,潇散自如。三珠树为三青鸟所栖,无复有殊音之诮。”丁大金、陆白眉:“其北调得真传,而南音亦协和。观者神悚,听者魂销,并有所长矣。”陆四:“从銮江飞艇而来,乌江不渡,遂令千古气尽,而伟度侠骨,犹足与要离、专诸为邻。”沈二:“翩而有度,媚而不淫,青女可群,蛾眉易妒,亦善自超者。”韩二:“嬉笑怒骂,无不中人。惟善说,乃知说难。其纵体逞态,足鼓簧舌,通乎慧矣。”谢、顾两大:“能弱能柔,足以胜刚,强其应节,合于桑林。”透过墨迹,仿佛还能看到他们出神入化的表演。
明代万历年间还有另外一个著名的家庭戏班,即监察御使常熟钱岱的家班。钱岱因为怕权相张居正猜妒自己,就在万历初期或更早一点致仕告归,回到家乡以词曲自娱。他的家班阵势十分齐整,与申时行、邹迪光家班齐名,可惜潘之恒和他没有交往,对之未曾提及。明??据吾子《笔梦叙》一书记叙了钱岱家班的情况,正好可以补潘氏的缺失,现将其家班角色姓名录在下面:(1)沈娘娘,苏州人,少时为申时行家班艺人,现为钱岱家班女教师。善度曲,年已六十余岁,探喉而出,音节嘹亮。衣冠登场,不减优孟。(2)薛太太,苏州人,女教师。善丝竹,年五十余。(3)张寅舍(素玉),家人女,老生。体态端雅,擅演《芦林相会》、《伯喈小别》、《汲水诉夫》。(4)韩壬壬,北京人,正旦。丰姿绰约,与张素玉共演《芦林相会》、《伯喈小别》。原为弋阳腔女乐,被扬州监税徐老公作为礼物送给钱岱,钱岱令其改唱昆腔。(5)冯观舍(翠霞),扬州人,外。姿容秀丽,擅演《开眼》、《上路》、《训女》。为徐太监所送弋阳腔女乐改唱昆腔,性聪慧,从扬州来不到一个月,就能说常熟乡语。开始充副末角,只能唱开场词,然后就吹笛弹弦或扮家人,后来因为外角王仙仙身材微矮,教师让两人交换,于是冯观舍演外,大见所长。(6)张二姐,小东门竹匠女,老旦。五短身材。(7)徐佩瑶,苏州人,小生。丰满洁白,态度娴雅,擅演张生。(8)吴三三,苏州人,小旦。丰姿俏丽,色态双绝,擅演莺莺。(9)周桂郎(莲壁),苏州人,小旦。姿容妍丽,体态娉婷,擅演红娘。(10)吴小三,家人女,大净。面白而圆,身材微胖,声音过细。(11)张五舍,扬州人,二净。身材短俏,每扮杂色,缩胸不能为科诨。为徐太监所送弋阳腔艺人。(12)徐二姐,韦县人,小净。与张五舍有同样的表演缺陷。(13)月姐,贴旦。原为徐太监弋阳腔女乐。另外还有一个王仙仙,原来演外角,后来改成副末。事实上,钱岱家班女乐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戏班,女艺人一般都只能演几出戏,各种角色也都不能称职,特别是净角,这是因为她们本来也只是一些以歌舞见长的女孩子而已。钱岱也不把她们当成专门戏班看,每月只为家宅内眷演出一、两场戏,其余时间就都只演奏器乐歌舞,它反映了当时宦门世族家庭女戏的一种面貌。
万历时申时行的家班,除了前面提到的领班管舍以外,还有一个著名的艺人叫周铁墩,清??褚人获《坚瓠集》卷一收有郑敷教为他写的《周铁墩传》,称“吴中故相国申文定公家所习梨园,为江南称首;铁墩者,又梨园称首也”。对他赞誉极高。周铁墩身短而肥,方面大脸,上下左右一般宽,所以人呼为铁墩,应工角色大概是大净。他幼小时被申时行看中,教他演戏,“教之歌歌,教之泣泣,教之官官,教之乞乞。昼忖宵摩,滑稽敏给,罔不形容曲中,极于自然”。他极其善于揣摩社会各类人的举止神情,“观者入其云雾中,啼笑悲欢,动心失态”。所以凡到申家赴宴的客人都彼此互相提醒,一定要谨言慎行,别让他把丑态学去了。周铁墩“擅名梨园者四十年”,是一个成熟的戏曲艺人。杭州女艺人商小玲则留下一则逸事:商以色艺出名,擅长演汤显祖的《牡丹亭》,被杜丽娘为情而死而生的命运所感,每演出时总陷入角色情感不可自拔,终致一天死于红氍毹上(《剧说》卷六引《蛾术堂闲笔》)。这是戏曲演员感情体验达到极致的结果。
万历以后到明末这一段时间的戏曲艺人情况,又有浙江山阴人张岱(1597—1679年)的《陶庵梦忆》作了一些记叙。张岱出身仕宦,早年生活是精舍骏马、鲜衣美食、斗鸡臂鹰、弹琴吟咏,又养有家庭戏班,终日笛板呜呜。明亡以后他隐居山中,追忆旧日繁华,写成此书。其中记录张家历届家班最详:“可餐班,以张采、王可餐、何闰、张福寿名。次则武陵班,以何韵士、傅吉甫、夏清之名。再次则梯仙班,以高眉生、李生、马蓝生名。再次则吴郡班,以王畹生、夏汝开、杨啸生名。再次则苏小小班,以马小卿、潘小妃名。再次则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顾竹、应楚烟、杨騄駬名。”(《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条)这是从万历一直到明末四五十年间张家五个戏班出色艺人的记录,可惜没有作进一步的详细介绍,我们只在《陶庵梦忆》卷四“严助庙”条里见到马小卿十二岁扮咬脐郎,“叫绝”;在卷七“过剑门”条里又看到张家“旧伶”马小卿和陆子云的演出,这时的马小卿已经从张家苏小小班里出来,陆子云也应该是和她同班,她们两人现在都是南京兴化大班的演员,但由于这一次旧主人前来观看,她们在场上都“气色大异”,演出格外小心。张岱对她们的技艺也没有详加评论。
由于张岱对于市场营业戏班的鄙视,他在《陶庵梦忆》里提到的大多都是家班,诸如朱云崃女戏、刘晖吉女戏、阮大铖家班等,真正作公开演出的名艺人,他只写到了一个他所推崇的调腔女演员朱楚生。“朱楚生”条说:“朱楚生,女戏耳,调腔戏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指调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盖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与楚生辈讲究关节,妙人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剑》、《画中人》等戏,虽昆山老教师细细摹拟,断不能加其毫末也。”大概还是因为能颉颃昆腔表演的唱其他声腔的艺人少见,朱楚生才受到张岱的格外青睐。对于朱的技艺,张有详细的评价:“楚生色不甚美,虽绝世佳人无其风韵,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媒行。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曲白有误,稍为订正之,虽后数月,其误处必改削如所语。”张岱赞赏的是她那为追求艺术精益求精而不遗余力的精神。
张岱书中一个有价值的地方是记载了当时一些著名串客的技艺,如他极其称道的彭天锡,曾到张岱家串戏五六十场而不穷其技。“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悻,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皱眉低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张岱每见他演到妙处,就激动不已,但口说不出,真觉无可奈何,“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把他比作天上的一夜好月,火候恰当的一壶好茶,说是“只可供一刻受用”。为什么彭天锡串戏如此绝妙?张岱解释说:“彭天锡串戏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未尝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还是他认真追求贴切表达戏内情感深意的缘故(见《陶庵梦忆》卷六“彭天锡串戏”条)。张岱在他处还记载了其他一些串客的情况,例如卷四“不系园”条说,崇祯七年(1634年)十月张岱曾带朱楚生去看红叶,“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其中罗三、杨与民就是杭州串客。又如《陶庵梦忆》卷四“严助庙”条说,天启三年(1623年)上元节,张岱兄弟和串客王岑、杨四、徐孟雅等人到杭州严助庙游赏庙会,趁庙里戏班演了一半的时候,“王岑扮李三娘,杨四扮火工窦老,徐孟雅扮洪一嫂,马小卿十二岁扮咬脐,串《磨房》、《撇池》、《送子》、《出猎》四出,科诨曲白,妙人筋髓”,弄得“戏场气夺,锣不得响,灯不得亮”。
明后期串客还见于其他一些记载,著名的如万历时期的文士屠隆,“每剧场辄阑入群优中作伎”(明??沈德符:《顾曲杂言??昙花记》)。又清??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里录有:金文甫,年六十余而擅演《琵琶记》;柳生,演《跃鲤记》庞氏汲水,令人涕落;王怡庵,净角绝妙,工《西厢记》、《还魂记》;赵必达,擅演《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明末时,一般的妓女都会串戏,所谓“妓以串戏为韵事,性命以之”(张岱:《陶庵梦忆》卷七),所以如名妓陈圆圆,也能串几场弋阳腔,清初明遗老冒辟疆《影梅庵忆语》记他看陈圆圆演《红梅记》说:“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之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明末知名艺人还有广州昆山腔名妓张丽人,擅演《罗郎》、《比红》、《虎邱》等剧,又擅诗词绘画,一时名重,文人士大夫争相为之题咏,于崇祯六年(1633年)病逝,时年仅十九岁(《莲香集》)。南京名班兴化部主角马锦刻苦练艺的事迹则极其突出。马锦字云将,回族人。一次兴化部和华林部对台唱《鸣凤记》,马锦和李伶都扮演严嵩,观众被对方夺去,马锦感到羞耻,戏没演完就溜走,一走三年。三年后,马锦归来,又找华林部比技,马锦技艺大进,“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后来华林部问他怎么能够技艺增长如此之大,他说:“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为了提高技艺,马锦竟然给当时的宰相顾某当仆人三年,时时注意模仿他的一举一动,终于得到了舞台装扮的神韵(清??侯方域:《壮悔堂集??马伶传》)。马锦的精神更加高出嘉靖时的颜容一筹,他的事迹作为中国戏曲史上的一则练艺佳话而千古流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