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隋唐时期城市公众的游艺场所习称为“戏场”,是从六朝佛寺演奏伎乐招集人众的活动中演变而来。“戏场”里已经有了一定的观剧设施,供人们坐观使用。
一、六朝寺院百戏
六朝时候中原佛寺兴盛,参禅拜佛成为人们社会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佛寺也就成了聚集人众的场所。佛寺僧人从印度学来演奏梵乐的伎能,在设斋行像时进行表演,用以吸引人众。寺中设斋是经常性的仪式,而行像则是每年一度的大礼。寺僧通过行像的活动把城市众多的居民卷入自己的仪式行列,强行参与更多人众的精神生活,从而使寺庙更进一步成为人们的精神和文化寄托的中心场所。佛乐演奏中逐渐融入土著的百戏内容,佛寺也就转而成为人们观看演出的主要游艺场地。梁武帝时曾有人上书论佛法的败民。说是:僧尼不耕不偶,病民费财,设乐以诱群小,俳优以招远会。就是说的这种情形。
六朝寺院演出百戏的情况,北魏杨炫之《洛阳伽蓝记》里有着详细的记载,如说王典御寺:“至于六斋,常击鼓歌舞也。”如说景明寺:“梵乐法音,聒动天地。百戏腾骧,所在骈比。”如说宗圣寺:“妙伎杂乐,亚于刘腾(指长秋寺),城东士女多来此寺观看也。”而描写最为具体的是景乐寺:
至于大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寥亮,谐妙入神。以是尼寺,丈夫不得入。得往观者,以为至天堂。及文献王薨,寺禁稍宽,百姓出入,无复限碍。后汝南王悦复修之。悦是文献之弟,召诸音乐,逞伎寺内。奇禽怪兽,舞抃殿庭,飞空幻惑,世所未睹。异端奇术,总萃其中:剥驴投井,植枣种瓜,须臾之间皆得食。士女观者,目乱睛迷。
寺庙演出的目的是用以愉悦神佛、招徕香客。演奏梵乐法音是其本能,但邀聘百戏艺人来助演就是寺庙职能的扩大化了。从景乐寺的例子来看,尼寺最初还不允许男人入观,但不久就取消了限制。洛阳城东士女大多到宗圣寺观看表演,可以想见城内其他区域以及城外的人也都有就近观看的寺庙,寺庙在当时已经成为人们观赏游艺的集中地点。
寺院演出的场地情况如何,史载不明,大概在大殿前面的露台上举行的为多,但遇到演出规模比较大时,则可以在庭院里随处表演,上述文献里所谓“奇禽怪兽,舞扦殿庭”,就是说的这种情形。
二、唐代戏场
从唐代文献里常常见到诸如“歌场”、“变场”、“戏场”等名词,这些都是演出场所的代称,而一般都与佛寺有关系。当然,广场演出也是最普及形式的一种,所以开元二年皇上下令禁断女乐,就有“广场角抵,长袖从风”的说法。那么,所谓的“歌场”、“变场”、“戏场”是什么样的场地呢?让我们来具体分析。
一、歌场,即表演歌舞的场所。段安节《乐府杂录》曰:“后周士人苏葩,嗜酒落魄,自号中郎,每有歌场,辄入独舞。”这一条资料里没有确切指明苏葩所赴歌场的具体地点,但这种歌场是人们可以随意进去甚至参加表演的,根据当时城市游艺情况来看,大概就是寺庙里面的演出场所。
二、变场,即讲说变文的场所。薛昭韫《幻影传》“李秀才”条曰:“虞部郎中陆绍,元和中尝谒表兄于定水寺。邻院僧偕李秀才来,寺僧诋为不逞之徒,曰:望酒楼,玩变场者,岂有佳者乎?”所谓“变场”就是寺院里面举行俗讲、说唱变文的场所。
唐朝寺院里俗讲十分盛行,出现了一些著名的宣讲僧人。九世纪前期日本和尚圆仁赴长安,在他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里多次提到听俗讲的情况,还说当时长安有名的俗讲法师,左街为海岸、体虚、齐高、光影,右街为文叙和另外二人。文叙的俗讲最为出色,“其声宛畅,感动里人”,说唱的内容“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但“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以致于“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在这种社会风气推动下,连唐敬宗也跑到兴福寺里去听他的俗讲。
寺僧在说唱变文时,为了增强内容的感染力,还同时在表演场所周围悬挂与故事有关的图画,唐人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诗所谓“画卷开时万里云”,描述的就是这种情形。有形象画面的配合,俗讲就更加吸引人了,怪不得它成为唐代城市游艺里面的一项重要内容。今天我们在敦煌石室藏书里可以见到许多唐五代时期的变文本子,如《舜子变》、《汉将王陵变》、《降魔变文》、《目连救母变文》等,它们是当时寺院俗讲兴盛的文物证据。
三、戏场,即都市中演出百戏杂技歌舞的场所。《太平广记》卷八十三“续生”条引《广古今五行记》曰:
濮阳郡有续生者……每四月八日,市场戏处,皆有续生。郡人张孝恭不信,自在戏场,对一续生,又遣奴子往诸处看验。奴子来报,场场悉有。以此异之。
从中可知,所谓“戏场”的意思就是“市场戏处”,也就是供人们消遣娱乐时随意游观的地方。“戏场”在一座城市里可以有许多,随人们的兴趣前往。唐代“戏场”一般设置在寺院里,宋人钱易《南部新书》描写唐代都城长安曰:“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小者在青龙,其次荐福、保寿。尼讲盛于保唐,名德聚之安国。士大夫之家人道,尽在咸宜。”这里说的“慈恩”、“青龙”、“荐福”、“保寿”等,都是寺院名,为当时的著名“戏场”。那么,这些“戏场”里都表演些什么内容呢?除了保唐寺盛行由尼姑充任的俗讲以外,文中投有作进一步的说明。我们不得不借助于其他资料。《宗镜录》卷三引《大宋吴越国慧日永明寺主智觉禅师延寿集》说:
如《楞伽经偈》云:心为工伎儿,意如和伎者。五识为伴侣,妄想观伎众。如歌舞立技之人,随他转拍,拍缓则步缓,拍急则步急。如彼技儿,取诸乐器于戏场地,作种种戏。心之伎儿亦复如是,种种业化以为衣服。戏场地者,谓五道地。种种装饰,种种因缘,种种乐器,谓自境界技。儿戏者,生死戏也,心为伎儿种种戏者,无始无终,长生死也。
这里是以“戏场”里的乐伎舞伎的表演来比喻人心的欲念,我们不去管它,且只注意其中说到的“戏场”表演内容:有随拍起舞的舞者,有取诸种乐器演奏的奏乐者,有化妆,有装扮,有故事表演。再看《太平广记》卷三九四“徐智通”条引《集异记》:楚州医士徐智通夏夜在外乘凉,偶尔听到桥上有人说话,商量“明晨何以为乐?”一个说:“不如只于此郡龙兴寺前与吾子较技耳。”一个说:“寺前素为郡之戏场,每日中,聚观之徒,通计不下三万人。”次日徐去龙兴寺观看,见到“寺前负贩戏弄,观看人数万众。”所说“较技”、“负贩戏弄”,都是指的杂技表演——大概当时所有歌舞杂技戏剧之类演出都包含在“戏场”里了。
所以,“戏场”演出才具有了极大的魅力,致使时常得观宫廷舞乐的皇室贵族,也被吸引到其中去。《资治通鉴·唐纪·宣宗纪》曰:
大中二年冬十一月,万寿公主适起居郎郑颢……颢弟顗,尝得危疾,帝遣使视之。还,问公主何在。曰:“慈恩寺观戏场。”帝怒,叹曰:“……岂有小郎病,不往视,乃观戏乎?”
万寿公主竟然不管小叔子的病疾,跑到慈恩寺里去看戏场,所以惹得宣宗李忱生气了。
其实早在隋代时,“戏场”已经成为一种全民观瞻、惹人留恋的游乐场所了,隋薛道衡有一首《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诗》,描写洛阳正月十五的“戏场”演出场面曰:
京洛重新年,复属月轮圆。
…………
万方皆集会,百戏尽来前。
临衢车不绝,夹道阁相连。
…………
佳丽俨成行,相携入戏场。
…………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
假面饰金银,盛服摇珠玉。
宵深戏未阑,兢为人所欢。
卧驰飞玉勒,立骑前银鞍。
纵横既跃剑,挥霍复跳丸。
柳杨百兽舞,盘跚五禽戏,
狻猊弄班足,巨象乘长鼻。
青羊跪复跳,白马回旋驶。
繁星渐寥落,斜月尚徘徊。
王孙犹劳戏,公子未归来。
…………
一幅万方集会、众技竞奏的浩大场面扑面而出,演出内容包括胡舞、拟兽舞、假面舞、盘舞、杂技、马术、驯兽等等,无所不有。
从以上论述可知,“歌场”侧重于歌舞、“变场”侧重于说唱,而“戏场”虽然侧重于百戏伎艺表演,却也能用作一切表演场地的代名词。其中“戏场”是从皇室到普通市民所最为喜爱的游艺场所。
从历史的沿袭性来追究,“戏场”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建筑上的含义,只要是用作表演的一块空场就可以称为“戏场”。而“戏”字的本意原为游戏,游戏的场地都可以称作“戏场”。例如《晋书·王戎传》说:
戎幼而颖悟……年六七岁,于宣武场观戏,猛兽在槛中虓吼震地,众皆奔走,戎独立不动,神色自若。魏明帝于阁上见而奇之。
这里所说的“戏”就是斗兽,观看场地宣武场就成了“戏场”。如果在广场上举行演出,广场也可以被称为戏场,《隋书·音乐志》说:“每岁正月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达旦,以纵观之。”可见戏场的概念最初是很宽泛的。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十二“论场”条说:“譬世圆场则五果百谷,戏场则歌舞音声,战场则矛甲兵仗,道场则幡华宝盖、种种庄严。”把“戏场”和战场、道场等相比并,而把戏场解释为“歌舞音声”,就使其概念明确为表演场所。宋代的公共表演场所从寺院转为瓦舍勾栏,但在宋代文献里有时仍旧沿袭“戏场”的说法,如宋洪迈《容斋三笔》卷二“平天冠”条曰:
范纯礼知开封府,中旨鞫淳泽村民谋逆事,审其故,乃尝八戏场观优,归途见匠者作桶,取面戴于首曰:“与刘先主如何?”遂为匠擒。
淳泽村民所观优的戏场,应该就是瓦舍勾栏一类场所,从中可以见到二者的历史联系。
三、唐代剧场设施
唐代寺庙戏场里有无戏台,没有见到文献记载。但敦煌壁画里可以见到许多设在寺庙大殿前面供表演歌舞用的露台,四周围有栏杆,这应该就是戏场的表演台。梁武帝时可能就是仿照寺庙露台的形制创造了被隋人称作“熊罴案”的奏乐台。唐代宫廷里则出现专门用于歌舞表演的“舞台”,崔令钦《教坊记》说“内妓与两院歌人,更代上舞台唱歌”。这种舞台或许就是“熊罴案”那样的活动台子,演出时临时搬到庭院里,也有可能就是固定的砖石结构的台子。唐代已经出现此类台子,称为“砌台”,见《太平广记》卷二一九“周广”条引《明皇杂录》。砌台相当高,有阶梯上下,类似于庙宇里的露台。到这一阶段,戏剧演出开始注重艺人的表演场地,使之朝向专门化的建筑形制发展。
唐代宫廷演出承袭前代,主要设之于殿廷,而观者的座位则为看棚,如段安节《乐府杂录·驱傩》说:“以晦日于紫宸殿前傩……其朝寮家皆上棚观之,百姓亦入看。”紫宸殿前设有大露台,其形制如今天故宫太和殿前露台的式样,皇上坐在大殿里面观赏,诸多大臣班列两旁,臣僚家属在露台周围缚扎看棚瞻仰,小民百姓则站在四周观看。当然这里描写的只是宫廷行傩时的情景,平时不会允许家属和小民们进宫。唐代宫廷里又有专门的看楼出现,《旧唐书·音乐志》说玄宗:
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楼,观灯作乐,贵臣戚里,借看楼观望。夜阑,太常乐府县散乐毕,即遣宫女于楼前缚架,出眺歌舞以娱之。
尽管这里的所谓看楼主要用途还在于观灯,但也被用来观看太常散乐和宫中女乐的歌舞表演了。
上述“看棚”、“看楼”都是在宫廷演出中专门用于处置观众的地方,民间则又有另外一种“看棚”。敦煌壁画里保存有唐代甘肃一带观赏歌舞的看棚的样式,例如莫高窟445窟北壁盛唐绘《弥勒变》的左前方有一幅宴饮歌舞场面,是在天气晴和时于人家居室的院子外面,用屏风临时隔起一个场子,雇请乐人前来进行歌舞表演,客人们排坐在凳子上饮酒观看。这种看棚把观众和表演者一齐都包容进来,形成一个完整的观演环境,它可以被看作是早期的剧场形制,已经开了宋代瓦舍勾栏的先声。
唐代官府衙门由于经常设宴观剧,也考虑到修建专门的场地。唐穆宗长庆初(约821年),沈亚之作《华州新葺设厅记》曰:
今天下邦郡之望,莫与太华等,然而公堂宴台无别位。顾几砚与饩乐之具,日更废置于其间……夫几砚者,公事之重器也,以宴而迁,撤宴而复,则居不得常,屡更其所……事之者既劳,固以慢矣,而况酒行乐作,妇女列坐,优者与诙谐,摇笑讥,左右侍立,或衔哂坏客,不可罪也。夫狎久则不敬,岂吾之独患,其吏亦丑之。明日,解冗宇一构于正寝西南隅……不涉旬而功成……长庆元年四月甲子,吴兴沈亚之……张文其下,纪其功焉。
原来没有专门宴会演出场所时,每天在公堂上摆宴观戏,白天摆放桌椅笔砚,晚上撤去换上酒具乐床之类,席散后又得复原,仆从既不胜其劳,官僚们也怕因为优人妓女熟悉了公堂情况而失去威风,所以建筑了一座专门的设厅。
所谓“设”,原意为张罗布置,其内容含括准备宴席和酒席间的演出活动等,所谓“宴设”,但逐渐“宴”和“设”分离,称“宴”时不一定有演出,称“设”时则一定有演出,如王建《宫词》说:“春设殿前多队舞。”白居易诗曰:“戎装看春设,左握宝刀斜。”《太平广记》卷二五七引《王氏见闻录》具体描写了封舜卿在四川观看“设”的场景:
及封至蜀,置设,弄参军后,长吹《麦秀两歧》,于殿前施芟麦之具,引数十辈贫儿,褴缕衣裳,携男抱女,挈筐笼而拾麦,仍合歌唱,其词凄楚。
文中所说的“设”,就是指弄参军戏和后来的《麦秀两歧》戏。专门为“设”建造的厅,其作用等同于“戏场”,只是改在室内而已,所以“设厅”成为当时的专用术语。《太平广记》卷七十四“张定”条引《仙传拾遗》说张定能为巫术,变化人物,而在家至孝,曾:
与父母往连水省亲,至县,有音乐戏剧,众皆观之,定独不往。父母曰:“此戏甚盛,亲表皆去,汝何独不看耶?”对曰:“恐尊长要看,儿不得去。”父母欲往,定曰:“此有青州大设,亦可看也。”即提一水瓶,可受二斗。以来空中无物,置于庭中。定禹步绕三二匝,乃倾于庭院内,见人无数,皆长六七寸,官僚将吏士女看人喧阗满庭,即见无比设厅、戏场,局筵、队仗、音乐、百戏、楼台、车棚,无不精审。如此宴设一日,父母与看之。
“青州大设”一定是在当时享有盛名,其内容则包括“设厅”、“戏场”等等,这里的“设厅”成为与“戏场”并列对称的名词,可见它是被专门用作表演场所的。
设厅在宋代成为地方官府衙署里的固定建筑,今天见到的一些宋代刻绘里常常见到其踪影。苏州府文庙宋平江府平面图碑子城部分所画出的府衙建筑结构,在官邸的后面就建有一座“设厅”,设厅的后面是“小堂”,再后面是“堂宅”,可见设厅是专门的宴乐处所,分隔在官衙和住宅之间。宋刻《景定建康志》里所收的官署住宅图也在偏殿处建有一座设厅。
四、唐代堂会演出场所
唐代尽管剧场建筑有了长足的发展,人们有了可以集中观看的娱乐场地,但是汉代形成的堂会演出的传统形式并不由此而稍损,反而一直生生延续下来。毕竟堂会演出比较方便随意,并能够配合家庭中的宴会娱宾、喜庆哀丧以及酬神许愿等事情而随时举行,所以保有强盛的生命力。唐代有营丘富民陈癞子家里为祝寿而进行伶伦演出的记录,见五代范资《玉堂闲话》,又有官僚崔铉家班日常演出的故事,见唐代无名氏《玉泉子真录》。堂会演出的常见地点是正厅台阶下面的院子里,崔祐甫《广丧朋友议》说:“郑卫之女,列于宾席之末;俳优侏儒,设于公堂之下。”指的就是庭院演出。《玉泉子真录》说崔铉家僮学成了戏,“命阅于堂下”,所谓“堂下”,就是堂前阶梯下,也就是在庭院里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