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传统戏曲的表演技巧,有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元夏庭芝《青楼集》提示舞台动作相当简略,到清道光间刊行的《审音鉴古录》,对表演动作的提示已经十分详尽了。一般认为,“四功五法”的基本定型,不会早于清初。毫无疑问,戏曲脚色的表演动作有的来自生活和民间舞蹈。但完全将戏曲的表演程式归结于来自生活不见得正确。陈幼韩先生在淡到戏曲的“指法”时说:
生角用柔和的“双指”指,净角用夸大的“双指”指,旦角用盛开的“兰花指”指,小生用含蓄的“兰花指”指……而且右指必从左起势,左指必从右起势。从手指的姿态到肩、臂、肘的弧度、以及垒身各个部位的衬托、配合,整个动作的曲线,都是一种舞姿。
还有戏曲的“亮相”,呈现出一种雕塑美。据说美学家王朝闻先生曾称赞福建梨园戏《玉真行》,“不论从哪一角度看,都是一件完美的雕塑艺术品。”这种“兰花指”或“雕塑美”,大概不是来自生活,而是来自宗教。拙文《戏曲术语“科”、“介”与北剧、南戏之仪式渊源》,曾对元代戏曲表演中的“科”来自道教仪式有所论及。而明清戏曲中的舞蹈身段、表演动作,有不少来自佛教仪式的下印或佛教舞蹈、佛教造像。
一、佛教仪式、造像与戏曲身段
有不少戏曲身段是从佛教仪式、或造像模仿来的。例如闽南打城戏的表演,就以罗汉科舞为主,兼有提线木偶的若干表演特色。音乐则在道情和佛曲的基础上,吸收提线木偶的“傀儡调”,具有别具一格的宗教韵味。
上文提到的广东的“花朝戏”(“忏”)中的“穿心手”,有可能来自佛教仪式。《南史》卷七记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法,在沙门宝志逝后带头为“佛事”,“于是人人赞善,莫不从风。或刺血洒地,或刺血书经,穿心然灯,坐禅不食。”我们知道,佛事中有《梁皇忏》,“穿心”或即此种忏法中的手姿。花朝戏名“忏”,应当不是没有来由的。
湖南湘剧等大剧种中,有三十五种“跳”的身段,其中明显与佛教有关的,有跳金刚、跳罗汉、跳无常、跳和合二仙等。在《醉打山门》中,鲁智深醉后单腿站立连续摆出十八罗汉塑像的动作,如:飞钹、朝天蹬、托珠、捧狮、睡眠、布袋、抱膝、思索、长眉、击磬、挖耳、看书、胸前观佛、拄杖、盘坐、降龙、伏虎、举杖等。湘剧《五台会兄》亦有“摆罗汉”。《中国戏曲志??湖南卷》325页有十八罗汉身段图,可参看。
江西采茶戏中的“观音坐莲”,“左脚微曲独立,右脚盘于左脚膝盖之上,双手合掌于胸前。”显然是在模仿佛教造像。
福建的梨园戏,其科步身段的主要来源就是“对佛教壁画、石刻、塑像等人物形态的模仿。如观音手、观音叠座、玄坛公手、魁星踢斗、十八罗汉等。”现将郑国权先生主编的《泉州地方戏曲》第八卷《梨园戏??表演科范图解》中的“旦角盘坐”、“生角坐莲”、“观音坐座”、“弥勒献肚”四副图片附后,请参看。
显然,佛教塑像就是王朝闻先生所称赞的“雕塑美”的来源。
有一个小问题需稍加讨论,就是,各剧种所说的“兰花指”,手姿并不相同。上引陈幼韩先生文,就有“盛开的‘兰花指’”和“含蓄的‘兰花指’”之分。但各种“兰花指”均应从佛教舞蹈或佛教造像而来。有学者指出:壮族佛教舞蹈中的“‘莲花诀’,五指均自然伸出,近似戏曲舞蹈中的‘兰花手’。”“莲花诀”也用于道教手印,清娄近垣作序的乾隆版《祭炼科仪》,就有“莲花决”,但应当是从佛教借来的。我从网上下载了著名导演田沁鑫作“兰花指”示范的图片,请大家参看。这种“兰花指”乃左手的拇指与食指相并,握成一个圆圈,其余三指自然伸出;右手拇指、小指微跷,中间三指略下垂。这与一种菩萨造像十分相似,现将伯孜克里克左壁第三铺壁画(唐)图片(采自徐建融编著:《菩萨造像》,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122页)亦附后,供比较。
此外,《泉州地方戏曲》第八卷《梨园戏??表演科范图解》还将梨园戏手姿中的“螃蟹手”、“姜母手”、“玄坛公手”,与敦煌石窟中的佛像手姿进行对比,很有说服力。现在也转录于后,以供比较。
二、密宗手印与戏曲手姿
进一步说,我怀疑戏曲中常用的所谓“兰花指”,其实就是佛教的“莲花指”,其最早的来源应是密宗的“莲花印”。
我们知道,各种佛像、菩萨像、诸天像、罗汉像,都有一定的手势和身体姿势,从手的动作结构凝固形式来说,叫作“手印”。同时,佛或菩萨,在不同的仪规中,采用不同的手印,因而手印又是动态的。宋天息灾译《大方广菩萨藏文殊师利根本仪轨经》卷十七有云:
若念诵时结莲花印,若请召用幢印,若献座用吉祥印,若献阏伽用满印,若献花用一尊印,若献灯用愿印,献香用合掌印,献涂香用孔雀坐印,献食用杖印。凡作念诵前诸仪轨,皆用此诸印法。自初起首至法成就,应是请召及诸供养发遣,皆用印法,直至毕日。
在诸种手印中,莲花印显得格外重要。宋法贤译《最上根本大乐金刚不空三昧大教王经》卷二记佛命弟子“持妙花,而结莲花印”,且诫告诸弟子,“汝观诸法当如莲花”。在佛教密宗中,莲花印的作用很广,因与本文无关,不赘述。
根据佛典记载,印度佛教密宗中的莲花印千姿百态。唐善无畏译《苏悉地羯罗供养法》卷中:“合掌二手,头指中指无名指并相博,着开掌中,相去四指许,大指及二小指并相着直竖,此是通三部奉莲花印。”又《苏悉地羯罗供养法》(别本)卷一,记莲花部手印:“其手印相,先当合掌,中间两手指向外舒散,勿令相着,其二大指及二小指依旧相着,令掌中虚如开莲花,微屈中间六指,是莲花部三摩耶印。”唐三昧苏嚩罗译《千光眼观自在菩萨秘密法经》记云:“其天花观自在像。相好威光如上所说。唯左手执莲花。右手屈臂而指天上。画像已。其印相作开敷莲花印。”唐阿地瞿多译《陀罗尼集经》卷一“莲花捧足印”条:“二小指竖相捻,并竖二大指。自余六指散开直竖,微曲指节,似开花势。咒满七遍,并屈二大指向掌内,即顶礼,向内散去莲花印。”罽宾人般若于公元八世纪译的《诸佛境界摄真实经》卷中记:“先以右拳安左拳上,右转一遍。次以左拳安右拳上,亦转一遍。复以右拳安左拳,亦转一遍。是金刚莲华印。能令众生厌离世间,出世法入甘露城。”《如意轮莲花心如来修行观门仪》载偈语云:“结前莲花印,二羽如开莲。”
依照上述记载,可将莲花印大体分作两种:一种是手指自然分开,作手托莲花状;二是不持莲花,直接以手作莲花盛开状。可以单手作,也可以双手配合。莲花印在佛教造像和佛教舞蹈如《金刚舞》、《观音舞》中普遍使用,其中塑像、画像较为直观。《大正藏??图像》第一卷所附日本仁和寺版《大悲胎藏大曼荼罗》中有不少手持莲花的观音图像,我从中选了第十七、二十三、二十四三幅,请参看。第十七幅,观音菩萨端坐莲花台上,左手向内合拢握短茎莲花,花与胸同高,右手抚摸花瓣。第二十三幅,菩萨亦坐莲台上,左手持长茎莲花,花与眉同高,右臂前伸,手腕向上,无名指向掌内弯曲,其余四指自然伸开。二图中菩萨双眼均朝向莲花。第二十四幅,右臂向上呈四十五度角,手向上翻,可能作托举莲花状;左手位于胸前,食指向上,其余四指合拢,眼睛向左前方观看。这后一幅与戏曲亮相尤似。
传统戏曲表演讲究手、眼、身、法、步,其中手姿为第一。清乾嘉时黄幡绰《梨园原》指出:“手为势,凡形容各种情状,全赖以手指示。”《审音鉴古录》对手姿的提示十分详细,可参看。各地方戏剧种都十分重视手的动作,其中有些明显来自佛教舞蹈。
例如闽剧很重视手势的运用,其手法特别丰富,有兰花手、菊花手、弧形手、抱拳手、山膀手、背拦手、哭介手、遮雨手、云手、抖手、翻手、穿手、握手、指手、拦手、背手、供手、摊手、拉手、上下摆手等。
河南曲剧《风雪配》中,丑公子颜俊的指法有:1、套指:双手十指交叉,二拇指在手心套转,以示得意地思考状。2、弹指:左手五指撮合朝上形成笼子状,右手捏兰花指,食指朝笼子频频掸出,似鸟儿钻笼。3、捻指:中指和食指在脑门处交错捻动以示焦急思考状。4、拨指:右手食指握在左手心,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拨动,展示无可奈何状。5、勾指:烧香祷告时,将双手拇指同时伸出,指头朝地一下一下勾头,似小木偶叩头状。6、轮指:看见美人眼发直,脸发僵,半面肌肉抽动,双手五指下意识地轮转,以示贪婪状。
我认为,这些手势,相当一部分是从佛教手印而来。佛教手印十分丰富,不胜枚举,例如唐善无畏译《苏悉地羯罗供养法》卷上举出的几种手印为:
以左手大指屈入掌中,以中指无名指而押大指,屈其头指,著中指中节侧,亦屈小指,着无名指中节侧。即舒努臂。头上右转三遍……余三指直竖,作嚩日啰形,叉其腰侧,立法如前。(原注:此是辟除印)
以左手大指捻小指甲上,余三指微开直竖,舒其膊。还以右手作此印,承左手肘下。以右手印,印触诸物及以己身,即成光泽。(原注:此是光泽印)
以二小指相又入掌中,无名指双押二小指叉上,二中指头相著,二头指微屈。在中指上节侧,相去一大麦许。直竖二大指,在中指侧。印触五处,印成护身。(原注:此是护身印)
右押左,两手背逆相着。以右手大指又其左手小指,左手大指着其右手小指。中间两手六指,微令开,如三股杵。(原注:此是金刚三摩耶手印)
上述手印,详细提示了手指的动作特征和顺序,有不少与戏曲手势相似,为了便于进行直观的比较,现从《大正藏??图像》第一卷中的日本滋贺石山寺藏本《大悲胎藏三昧耶曼荼罗图》和《金刚界微细曼荼罗》中选取几幅图像附后,请参看。
三、佛教舞蹈与戏曲身段
上文已经讲到,佛教舞蹈,尤其是密宗舞蹈,也是戏曲动作的来源,而且很有可能是比较直接的来源。
例如浙江的婺剧,过去无水袖,因而手腕和手指功夫十分突出。旦角的开门、整装、整容等动作,无不注重手指的颤动功夫;净、生等脚色的各种云手动作,也十分注重转腕、翻掌,加上亮相时常曲腿亮靴底,与佛教舞蹈颇有接近处。
傣剧中的“拜佛手”,“是手掌伸开,只以食指弯成‘7’形的一种单掌手势。过去在生活中,为佛门弟子专用,以后在世俗社会流传。”傣剧中还有许多孔雀舞的动作,其实孔雀舞就是佛教舞蹈,“傣族老人说,这是佛祖做摆时跳的,也就是佛祖带来的舞蹈。”
元杂剧中已穿插表演密宗舞蹈中的《十六天魔舞》,这可能是密宗舞蹈与戏曲结缘之始。明代戏曲中仍有密宗舞蹈。朱有燉杂剧《惠禅帅三度小桃红》,开场即提示“扮辟支佛队子上”,第四折义提示“十六天魔队上”,并有“十六天魔舞柘枝”的唱词。明传奇《双钗记》,剧本失传,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谓其:“格局大类《紫环》,此则反以浅近胜之。胡僧之舞天魔,最可观。”明姚旅《露书》卷三“韵篇”上:“袁中郎……作诗多游戏,名《解脱集》。中有‘插身净丑场,演作天魔戏’句。”由此可见明代戏曲插演《天魔舞》并且受欢迎的情况。
除《天魔舞》外,《观音舞》也是明代戏曲中常见的佛教舞蹈。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里的佛教舞蹈有《矮僧打钵》、《千手观音舞》、《鱼篮观音舞》等多种。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戏剧”条谓:
南都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及富家,凡有燕会,小集多用散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若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大四套者,中间错以“撮垫圈”、“舞观音”,或“百丈旗”,或“跳队子”。
看来明万历前演出北曲,仍像元杂剧一样,插演佛教舞蹈。这里的《观音舞》,在明代十分流行。明末有一位名叫徐惊鸿的舞蹈家,以跳观音舞著名。潘之恒《亘史》“杂篇”卷四,提到“徐惊鸿之舞观音”,清姚之驷辑《元明事类钞》卷二十七“观音舞”条引《曲中志》,记张幼于曾见过“徐惊鸿观音舞”。张幼于名太和,万历时人,作过《红拂记》传奇,惜未传世。与张幼于同时的袁宏道在《迎春歌和江进之》中有谓:“白衣合掌观音舞”,大致提示出《观音舞》的服饰与动作特点。明史鉴《西村集》卷四《踏莎行??观观音舞》,则具体描绘出《观音舞》的装扮及舞容:
翠袖低垂,湘裙轻旋。地衣红皱弓弯倩。晓风摇曳柳丝青,春流荡漾桃花片。矫若游龙,翩如飞燕。彩云挥霍华灯炫。海波摇月晚潮生,大家齐道观音现。
真是千种风流,万般旖旎,美极了。《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五回,西门庆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翟管家道:“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共二十四人,也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凡老爷早膳、中饭、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看来,佛教舞蹈在民间的流行,是其进入戏曲的基础。明姚旅《露书》卷八“风篇”上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今俗绝不识舞,有之惟两都中贵家。然所见菩萨舞耳。人演大士,额戴一碗,手持两碗为节。公孙大娘舞剑器,此舞器耳。不知者以为杂剧。往在洪洞所见,有凉伞舞、回回舞、菩萨舞、花板舞、拓枝舞、巫舞。回回舞,饰貌如回,有容无声。凉伞舞,手持小凉伞为节。花板舞,手持檀板,随曲应节,如飞花着身。……今戏场,歌舞之遗意也。近世歌舞道绝,直云戏剧耳。
这是说,在跳《观音舞》时,演员要装扮成菩萨的模样,以致不懂舞蹈的人以为是在演杂剧。显然,这种带有装扮性质的舞蹈,离戏剧仅有一步之遥了。清康熙间浙江人查嗣瑮在陇西写的《土戏》诗云:“东汾才罢又南原,士女婆娑俗尚存。八缶竞催天竺舞,俄惊夔鼓震雷门。”这“天竺舞”早在宋陈旸《乐书》中就有记载,不知是否即《天魔舞》或《观音舞》,“土戏”或许就是秦腔。乾隆间著名学者赵翼到友人王文治家观剧,所作绝句诗其一为:“廿载清斋礼佛香,翻将禅悦寄红妆。始知十六天魔舞,别是僧家一道场。”这种气氛,与其说是观剧,倒不如说是看佛事,很有点“佛戏”的味道。
佛教舞蹈进入地方戏,还形成了一些表演特技。例如许多地方戏剧种都有的甩念珠(或称“耍佛珠”、“飞珠”)、耍叉、叠罗汉等,限于篇幅,就不多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