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金元杂剧中有所谓“宾白”。然而,就现存元代戏曲剧本来看,南戏提示说白用“白”,杂剧一般用“云”,少数用“白”。唯《元刊杂剧三十种》有两处出现“宾”字,一处在《气英布》第一折:
(正末)云:小校那里!如今那汉过来,持刀斧手便与我杀了者!交那人过来。(等随何过来见了)(唱宾)(正末云)住者!你休言语,我跟前下说词那!(等随何云了)(正末唱)
另一处在《李太白贬夜郎》三折:“(宾):你问我哪里去?(唱)……”徐沁君先生注云:“宾,当即‘宾白’之简称。‘宾白’亦即说白。”但“唱宾”是怎么回事?姑且推断,“宾”可能是介于唱与白之间的念诵,或类似现今戏曲中的韵白。
明初朱有燉的杂剧,凡宣德刊本,都在剧名下标有“全宾”两字,后来的本子都将此两字删去,可推知“宾白”在后来的剧本中不大用了。但臧晋叔《元曲选序》、沈德符《顾曲杂言》,及王骥德、李渔等人,都屡屡提到“宾白”,尤其是王骥德的《曲律》与李渔的《闲情偶寄·词曲部》,都有专论“宾白”的部分。他们在论述中往往将“宾白”等同于说白,给人造成了两者相同的印象。
“白”早就有陈述、表白的意思,这在《楚辞》和《史记》中都有用例。但元杂剧为什么不用“说白”,或直接用“白”,而用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宾白”?明代人对此有三种解释:1、《南词叙录》“宾白”条:“唱为主,白为宾,故曰宾白,言其明白易晓也。”凌蒙初《谭曲杂劄》同。2、明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五“曲宾白”:“北曲中有全宾、全白,两人对说曰宾,一人自说曰白。”明姜南《报璞简记》、单于《菊坡丛话》同。3、焦循《剧说》引毛西河《西河词话》:“若杂色入场,第有白无唱,谓之‘宾白’。‘宾’与‘主’对,以说白在‘宾’,而唱者自有主也。至元末明初,改北曲为南曲,则杂色人皆唱,不分宾主矣。”
近世戏剧史著作,一般都不考究“宾白”的本义和来历。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引明姜南《报璞简记》:“两人相说曰宾,一人自说曰白。”云:“则宾、白又有别矣。”似同意此说。王季思老师《西厢五剧注》引《菊坡丛话》略同。徐扶明《元代杂剧艺术》则大体同意《南词叙录》的解释。
“宾白”的来历与其念诵方式有关,不能回避。我们认为,“宾白”的远源是汉赋的主客问答,近源则是佛教论议的“宾主往复”。
从文体上说,汉赋中的许多作品采用主客问答的形式。冯沅君先生曾对这一形式及其与戏剧的关系给予了关注,并引班固《西都赋》中“西都宾”与“东都主人”的一段对话作为说明。汉赋的问答方式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不明确提示主与客,而用杜撰出来的“子虚”与“乌有”,“无为先生”与“虚然子”等人物展开对话;一类则明确有主客之分,例如枚乘的《七发》,以“太子曰”、“客曰”交替展开铺陈,其中“客”居于话语中心,最终是主人(太子)为“客”的一番话“涊然汗出,霍然病已”。东方朔的《答客难》、杨雄的《解嘲》、班固的《西都赋》、《东都赋》、《答宾戏》则是主人居于话语中心。其中班固的作品出现“宾曰”的提示。“宾曰”即“宾”首先发问,接着是主人一段很长的回答。赋,是有声的。《汉书·艺文志》云:“不歌而诵谓之赋。”赋的吟诵方式早已存在,《左传》记诵《诗》多用“赋”,例如“文公十三年”记:“文子赋《四月》,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文子赋《采薇》之四章”,此处所谓“赋”就是吟咏、诵读的意思,它在节奏、音调两方面既不同于唱也不同于说。范文澜《文心雕龙·诠赋篇注》云:“窃疑赋自有一种声调,细别之与歌不同,与诵亦不同。”王小盾先生认为,周代“六诗”中的“赋”是用雅言朗诵,与“风”(讽)用方言诵读相对。用今天的话说,“赋”就是用官话朗读。汉赋的念诵当亦如之。总之,汉赋的主客问答有两层含义:从文体上说,宾客一方问难,主方作答;从音声方式上说,是使用介于说与唱之间的念诵。
金元杂剧中的“宾白”,应当也同样具有这两层意义。以往的解释——“两人对说曰宾”,揭示出第一层含义;而元刊杂剧中“唱宾”的提示,暗示出第二层含义。姑且推测,凡使用官话对白的,即为“宾白”。
不过,金元杂剧术语“宾白”及其念诵方式,未必直接从汉赋继承而来。我们知道,汉末佛教传入以后,其思想与仪式在各阶层均产生了巨大影响。佛教讲经,以座上讲者为“主”,座下听者为“宾”。但到“论”或“论义”(论议)的时候,则须“宾主往复”,一问一答,共同探讨经中奥义。佛教十二部经中有优婆提舍,是梵语Upadesa的音译,意译为“论”或“论义”(论议)。论义的起源很早,最初是为对付外道诘难,树立佛教威信而设立的,故所谓“宾”,本应是外道。但佛教内部,也可以“假立宾主”,实质上成为一种仪式,具有戏剧性。唐释道掖撰《净名经关中释抄》卷上有云:“优婆提舍,此云‘论义’。宾主往来,诠正理故。”唐法藏撰《大乘起信论义记》卷上有云:“假立宾主,往复析徵,论量正理,故名为‘论’。”宋释智圆《维摩经略疏垂裕记》卷八记云:“净名为主,文殊为宾。宾问主答,即往复也。”佛教论议传至我国,自六朝到唐宋的几百年间都十分兴盛。唐道宣《大唐内典录》卷四记梁武帝萧衍:“每大法会,帝必亲览,以观讲论。宾主往还,理致途趣,如指掌也。”这种论议中的“宾主往还”,或即戏曲“宾白”的近源。
本来,我国春秋战国时期即有“处士横议”(《孟子·滕文公下》)之风,汉代又有儒生论议。佛教传入之后,以“论”、“论义”意译梵语中的Upadesa,两种风格相近的讲学活动十分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因此可以说,我国的佛教论议是中印文化交流的产物。相比之下,佛教论议远较儒生论议位置重要,并且推动了论议的伎艺化、戏剧化进程。这是我们将戏剧术语“宾白”的近源归于佛教的主要原因。
关于论议,张弓、王小盾诸先生分别从不同角度作过很好的研究。王小盾先生等指出:论议是一种至少由两人参演,以论难双方围绕若干命题互相诘难、辩驳为形式特征的伎艺;论议的戏剧性很强,北齐著名优人石动筩的滑稽表演、以往被人们归入参军戏的《三教论衡》,其实都属于论议表演;促使论议伎艺最终形成的主要条件是佛教的传播、清谈的兴起、广场艺术的盛行;唐代论议把讲学活动所固有的对机智捷辩的讲求,发展成为特殊的娱乐形式;把三教圣人及其经典,转变为嘲谑戏弄的对象。毫无疑问,石动筩对大德僧人和佛祖的嘲弄及《三教论衡》之类的表演,没有佛教的掺入是不可想象的。且看两则论议底本:
高祖又尝以四月八日斋会讲说……有大德僧在高座上讲,通俗论难,不能相决。动筩后来,乃问僧曰:“今是何日?”僧答曰:“是佛生日。”动筩即云:“日是佛儿?”僧即变云:“今日佛生。”动筩又云:“佛是日儿?”众皆大笑。
唐有僧法轨,形容短小,于寺开讲。李荣往共论议,往复数番。僧有旧作诗咏荣,于高座上诵之云:“姓李应须李,言荣又不荣。”此僧未及得道下句,李荣应声接曰:“身长三尺半,头毛犹未生。”四座欢喜,伏其辩捷”。
在这两则论议中,石动筩、李荣为“宾”,大德僧人为“主”,“往复数番”的结果,都是“主”为“宾”所挫,受到讥讽和嘲笑。问题是,佛教自己所设立的严肃的讲经、弘法活动如何衍变成对自身的嘲消了呢?宋释神清撰《北山录》卷九有云:
昔周道安《二教论》、隋彦琮《通极论》,恣纵心目,出没玄奥;假立宾主,先设奇难,后始通之。……而后世李仲卿等得之,穿窬为盗,隐其所通,演其所难,以制《十异九迷》等论,诳彼所不知者。
这里涉及到释道二教的斗争,李仲卿与上引第二则论议底本中的李荣,都是唐代著名道士。而“隐其所通,演其所难”,的确是论议活动从严肃的讲经转向伎艺表演的关键。不难想象,佛教初入中原,面临种种怀疑、诘难甚至排斥,“假立宾主”所具有的戏剧性,很快便被人利用,论议的性质遂发生了变化。这种情况当然不始自唐代,只不过唐代的佛道斗争更加尖锐而已。
从现存敦煌文书看,论议中的主宾关系常常得到明确提示,这是我们将戏剧术语“宾白”的来源归之于“宾主往复”的另一原因。敦煌文书伯3219号正面,记唐代敦煌佛教讲经中宾主问难的实况,现摘引开头的一段,借以窥其全貌:
宾难:六通四缘,则约略如是。夫(按此字当作“来”,引者注)审六者何义?通者何义?
主答:六者,是数。通者,无碍自在,称之为通。四缘之中,因缘是亲,余三是疏。
宾难:未审六通之中,分果满果,同通不通?
主答:六通之中,分果通五,满果通六。
宾难:分果何故通五?满果何故通六?
主答:分果未断诸漏,不具第六。满果诸漏已断,六种俱通。奉答如是。
……
这种以“宾难”、“主答”为方式的对话,普遍存在于讲经活动中。假如移到戏剧中,就是“宾白”。《北山录》卷五有“释宾问”,慧宝注云:“假设宾主之问答,以释吾门之疑滞也。”且看下面的场面:
宾曰:汉梦未占,音译未通,此方先有得闻至教者乎?
主人曰:辽哉,何吾之知也!但触石之云,生于肤寸;射鲋之水,负于艅艎。何期不然也?昔大圣游婆阇国,其国在南海,去方夏未之远也,微流之风何莫及斯……
宾曰:在昔庵园按地,灵鹫腾光,圣众满于虚空,道场周于法界,姬孔之典于何不载?泰洛之人未尝预会。将无大圣颇欤,传者张欤?
主人曰:鱼潜不知乎水,人陆不睹其风。非可知而知居之而不知也,非可见而见居之而不见也……
《释宾问》通篇采用宾问主答的形式,就文体而言,很像是汉赋。然而,由于已经在旧瓶中装入了新酒,遂使其成为一千年前产生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典范之作。毫无疑问,佛教论议在时间、空间上都比汉赋更加接近民众,其伎艺化、戏剧化的表演特征也更容易对戏剧形式产生影响。
因而可以说,已往对“宾白”的解释中,“两人对说曰宾,一人自说曰白”的说法离事实最近。因为,无论是汉赋的主客问答,抑或论议的“假立宾主”,都是两人间的对话,非一人所能完成。或许,元杂剧中的“宾白”最初只限于提示两人对说中的初发难、发问者。但“宾白”与“白”极易相混,于是“宾”的存在便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白”。
最近有学者提出,汉译佛经的诵读方式主要来自汉赋。如前所述,汉赋是以雅言朗读。而佛经的念诵主要采用转读,其区别是相当明显的,限于篇幅,此处不予详论。但不论朗读或转读,都与散说有别。汉赋的雅言朗诵,论议的“宾主往复”,采用的都是介于唱与说之间的诵。元刊杂剧两次出现“宾”,一次为“唱宾”,一次则提示插在曲中的白语,或即是“带云”(详后),这应当不是偶然的。我们推测,“宾白”应当是使用唱与说之间的念诵来完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