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戏曲脚色的来历,一直为学者们所关注,但迄今仍歧见纷呈。且不说“旦”、“末”、“净”、“捷讥”这几个名称尚在讨论中,就连一般人见惯不怪、熟视无睹的“脚色”这个词,也还闹不清是从哪儿来的。正如孙楷第先生所说:“今人习知扮戏有脚色,而鲜通其义,俗书且讹‘脚’为‘角’矣。”
有学者曾经指出“脚色”、“末”(末尼)是外来语,这为我们讨论戏曲脚色的来源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本章拟在前辈时贤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讨论佛教与我国戏剧脚色的关系。
第一节 色、脚色、部色
我们知道,“脚色”一词本是履历的意思。据宋赵昇《朝野类要》卷三“脚色”条,在宋代,初入仕之官员,要将籍贯、户头、三代名衔、家口、年龄、出身、履历等上报至朝廷。这种类似履历书的东西,称“脚色”或“脚色状”。
那么,脚色是如何从履历衍变为戏剧名词的呢?孙楷第先生《脚色》一文引宋王明清《挥麈前录》卷三云:
本朝及五季以来,吏部给初出身官付劄,不唯著岁数,兼说形貌,如云“长身品,紫棠色,有髭髯,大眼,面有若干痕”;或云“短小,无髭,眼小,面瘢痕”之类,以防伪冒。至元丰改官制,始除之。靖康之乱,衣冠南渡,承袭伪冒盗名字者多矣,不可稽考。乃知旧制不为无意也。
孙先生推测说:“余疑宋时选人所具脚色状,当著形貌。脚色既著形貌,世俗即以脚色为形貌之替代词。”孙文又引宋元话本《碾玉观音》:“再说崔宁两口在建康居住,依旧开个碾玉作铺。浑家道:‘今日也好教人去行在取我爹妈来这里同住。’崔宁道,‘最好。’便教人来行在取他丈人丈母,写了他地理脚色与来人。”孙先生说:“优人扮戏称脚色,其义当与《碾玉观音》同,皆谓形貌。”
孙先生的推论,不无道理,但仍有两点疏漏需要补充。一是孙文并未找到“脚色”一词的最早出处,因而结论难免偏颇;二是作为戏剧名词,“脚色”的正式出现要远远晚于“色”与“部色”,忽略这一点,亦很难中的。先看第一点。
一般认为,“脚色”一词最早出现于宋代。刘晓明先生最近指出,成书于唐开元间的《唐六典》中已使用“脚色”一词(详见刘晓明博士论文《杂剧形成史》,未刊)。我们发现,在稍后不久的佛教文献中,接连出现“脚色”。首先是唐大历时释元皎《请度僧表》:
……有侄孝常,早承天泽,谬列崇班,诚无报国之劳,志有出家之行。元皎知其实业,举不避亲,虽处居家,常勤诵习。伏惟圣恩旁及,特乞殊私。冀竭残形,永希上答,无任恳惧之至。谨因降诞之辰,谨附中使魏行林陈请以闻。如天恩允许,请宣付所司,谨具脚色如后。沙门元皎诚惶诚恐谨言。大历十三年十月九日。
这是元皎请求皇上恩准他做官的侄子孝常剃度为僧所上的表章。表中的“脚色”,虽可作履历解,但出自僧徒之口,却显得不同寻常。唐澄观(738~839)《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二十八云:
佛从坐起,令众俱起,令观如来。从顶顺观,至足轮相。复从足相,逆观至顶。一一身分,分明了了。如人执镜,自见面像。若生垢恶不善心者,若有曾毁如来禁戒者。见像纯黑,犹如炭人。五百释子,但见炭人。有千比丘,见赤土色。优婆塞辈十六人,见黑象脚色。优婆夷辈二十四人,见如聚墨。比丘尼见色如白银,优婆塞、优婆夷有见如蓝染青色。四众悲泪,释子拔发。碎身毁形,自述所见。
五代宋初延寿(904~975)《宗镜录》卷十六,沿袭了《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的说法:
……如人执镜,自见面像。若生垢恶不善心者,若有能毁佛禁戒者,见像纯黑,犹如灰(炭)人。五百释子,但见灰(炭)人。有千比丘,见赤土色。优婆塞十六人,见黑象脚色。优婆夷二十四人,见如聚墨。比丘尼见如白银,优婆塞优婆夷有见如蓝染青色。四众悲泪,释子拔发碎身,自述所见。
上述材料表明,如来为教育“四众”(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和佛徒(释子),让他们从佛祖身上观照自身,如同照镜,通过不同颜色的形貌,发现各自的“垢恶不善”或“毁佛禁戒”。而“黑象脚色”就是镜中优婆塞的形象。“优婆塞”是梵文UPasaka之音译,即在家学佛的男众之意。元皎的侄子孝常,“虽处居家,常勤诵习”,堪称在家学佛的“优婆塞”,故亦可称“脚色”。这里有自谦的意思,但所上“脚色”是否附有“形貌”,则不得而知。
北宋苏东坡《致参寥书》有云:“承惠家园新茗,珍感之至。紫衣脚色已付钱,今冬必得。已托王晋卿收附递至智果也。”按参寥,原姓何,北宋著名诗僧,号道潜,苏东坡挚友;紫衣,指唐宋时期朝廷颁赠给高僧的紫色袈裟;王晋卿,是驸乌王诜,北宋著名画家,亦为苏东坡挚友;智果,指道潜居住的智果精舍,在杭州。那么,“紫衣脚色已付钱”是什么意思?原来,当时佛家既以诏赐紫衣为重,而苏轼与诸僧交往密切,且得朝廷信任,于是有些僧人就走苏轼的后门,希望能通过苏轼的活动得赐紫衣。据孔凡礼《苏轼年谱》引宋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与王诜往来诗赋》,熙宁四年(1071)和十年,分别有三个和尚托苏轼为他们求“紫衣”之封,苏轼转求王诜,并且送名画为礼,果从王诜处得到封号。《致参寥书》中所谈的,想必是此类事情。所谓“紫衣脚色”,本当指朝廷颁赐的“紫衣”封号,此处代指托苏轼走后门而得到封号的和尚。
无论“黑象脚色”抑或“紫衣脚色”,都指佛教信徒,同时又都与颜色相关,这两点颇值注意。陆游《家世旧闻》卷下提到“脚色乐”,是民间嘲弄蔡京的说法,指蔡京为神化所谓“指尺之法”(即以天子手指来定律的作乐之法),为魏汉津编造出身、履历。所以,“脚色乐”与后世的戏剧名词无关。
南戏《张协状元》第一出白云:“后行脚色,力齐鼓儿,饶个撺掇。”但这里的“后行脚色”指的是乐队,还不是前台的演员。作为戏班中演员的意义,“脚色”大约明代后期始大量出现。张岱《陶庵梦忆》(作于1644年以后)卷五“朱楚生”条:“班中脚色,足以鼓吹楚生者,方留之。”这里,脚色指戏曲演员。李渔(1611~1680)《闲情偶寄??词曲部》“减头绪”条:“戏场脚色,止此数人,使(当为“便”,引者注)换千百个姓名,也只此数人装扮。”又“审虚实”条:“满场脚色,皆用古人。”此二处“脚色”既可理解为演员,亦可事解为剧中人。又“戒浮泛”条:“观《幽闺记》之陀满兴福,乃小生脚色。”“重关系”条:“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通场脚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科诨,外末有外末之科诨。”此二处“脚色”指行当。然而,作为演员或行当的“参军色”、“末尼色”等,早在宋代就出现了,要远远早于戏剧名词“脚色”的出现。
比《陶庵梦忆》、《闲情偶寄》早不了多少的王骥德的《曲律》(1610)有“论部色”,其中讲到宋代的末泥色、引戏色、副净色、副末色;唐代参军戏中的参军、苍鹘;宋代的五花爨弄;南戏中的生、旦、末、净、贴;《太和正音谱》中的“正末、副末、狚、孤、靓、鸨、猱、捷讥、引戏九色之名”;杂剧中的茶旦、外旦、小旦、旦儿(即小旦)、卜旦——亦曰卜儿(即老旦),外、孤(装官者)、细酸(亦装生者)、孛老(即老杂)等。毫无疑问,在王骥德这里,部色即戏剧脚色。直到洪异的《长生殿》传奇,第二十一出宫女上场念白云:“杨娘娘爱我伶俐,选做《霓裳》部色。”仍以“部色”指演员。
“部色”作为教坊术语,较早见于元马端临《文献通考》,该书卷一三○记宋绍兴祭礼,“例只设登歌,通作宫架之乐,其部色合用乐工,止四十七人,乃招收承平旧工以补之。”事实上,作为教坊术语、戏剧术语,“色”的出现更要早于“部色”,诸如上文所提到的参军色、杂剧色、末泥色、引戏色、副净色、副末色等名称即是。《东京梦华录》卷九说:“诸杂剧色,皆诨裹,各服本色紫、绯、绿宽衫。”看来,不同的杂剧脚色,均须按规定穿不同颜色的服装,这或许就是后世戏剧术语“本色”的本义。
《旧唐书??音乐志》载大和三年(829)太常礼院奏疏云:“凯乐用铙吹二部,笛、筚篥、箫、笳、饶、鼓,每色二人,歌工二十四人。”可知“色”作为教坊术语唐代已经使用。宋代教坊术语沿袭了这一用法,“部”与“色”较多表示类别的意思。耐得翁《都城纪胜》云:
散乐,传学教坊十三部,唯以杂剧为正色。旧教坊有筚篥部、大鼓部、杖鼓部;拍板色、笛色、琵琶色、筝色、方响色、笙色、舞旋色、歌板色、杂剧色、参军色;色有色长,部有部头。上有教坊使、副钤辖、都管、掌仪范者,皆是杂流命官。其诸部分紫、绯、绿三等宽衫,两下各垂黄义襕。杂剧部又戴诨裹,其余只是帽子幞头。……杂剧中,末泥为长,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为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其吹曲破断送者,谓之把色。
据此,“部”与“色”既可分称,亦可混称,所渭“色有色长,部有部头”是也。陈旸《乐书》卷一五九“汉乐”条:“汉乐以杖鼓、第二腰鼓、第三腰鼓、下调笛并拍板五色为一部。”或许,依照本来的建置,“部”在“色”之上,但后来便混同为一了。
那么,“色”作为戏剧术语是从哪儿来的呢?许地山先生较早注意到这一问题。他说:
广东乡间每迎神赛会必有“扮色”之举,这“色”字,可以断言是从梵语“卢婆迦”(Rupaka)而来。脚色或角色底“色”也与此同源。梵语“卢婆迦”意为戏剧、戏子、脚色,本训作“色”。名戏子为“卢婆迦”有两种因由。一、因剧中人物情节比诸所表过去或理想的事物,只是色相相似,并非真实;二、因演剧底人有限而剧中所表底人物太多,不能不以一人而兼数色,故以“色”为名。
齐如山也将“色”与“脚色”相等同,他说:“德国友人雷星博士曾告余,这个名词乃由印度译来,印度名色曰兰卡,演员曰行色者。”又说:“国剧在元朝就名曰脚色,此色字即来于印度。印度管戏叫兰喀,即颜色之义,演戏的人名曰行色者。”
许文所云“卢婆迦”(Rupaka)与齐文所云“兰卡”、“兰喀”,可能都是同一个词。又据黄宝生先生介绍:“‘色’(rūpa)在梵语原文中含有形式、形态、形象、外貌和颜色的意思,也可泛指一切可见的事物。婆罗多认为‘戏剧是既能看又能听的娱乐’,他抓住戏剧和诗歌艺术的这一重大区别,将戏剧别称为‘色’。”黄著引另一著名梵剧理论著作《十色》(胜财著,产生于公元10世纪):“戏剧(nya)是模仿各种情况。由于它的可见性,被称作‘色’(rūpa)。由于它的展现性,被称作‘有色的’(rūpaka)。”黄先生说:“因此,达尼迦在《十色注》中说,natya、rūpa和rupaka是同义词。”
以上三种说法,大同小异,以黄宝生的介绍更为详细。按梵剧表演十分重视颜色,不同的脚色,要穿不同颜色的服装。例如,在女性脚色中,持明女衣服为素色,悉达女为黄色,乾达婆女为藏红色,罗刹女为黑色,天女为绿色,等等。男性脚色的衣服分为素色、花色和脏色。天神、恶魔、乾达婆、国王的衣服为花色,侍臣、大臣、将帅、祭司、持明、商人、学者、婆罗门等脚色的衣服为素色,疯子、醉汉、旅人和落难者的衣服为脏色。除服装外,梵剧脚色还用油彩涂抹面部和肢体。天神、药叉和天女涂淡红色,楼陀罗、梵天和室建陀涂金色,那罗延、那罗、恶魔、罗刹、密迹天、山神、鬼怪等涂黑色或紫黑色,等等。梵剧还用颜色区别不同国家的居民,例如跋陀罗湿婆国居民涂白色,计都摩罗国居民为白色或蓝色,其他国家居民为淡红色。在婆罗多国(即印度)中,国王为粉红色、紫黑色或淡红色,幸福的人为粉红色,作恶者、鬼魅附身者、病人和苦行者为棕黑色,等等。
以此看来,印度梵剧把“色”和“戏剧”相等同,把扮戏说成“扮色”,应当是不难理解的。同时,梵剧术语“色”与汉语教坊术语、戏剧术语的“色”,的确十分相似。不过,由于梵剧在我国传播的空间和时间均十分有限,所以我认为,梵剧术语对汉剧的影响很大程度上是以佛经的翻译与传播为中介的。
在汉语中,“色”本来就有人的神情、气色、外表,及颜色、色情、情欲等意思。到佛教东来,佛经翻译家用“色”翻译梵语的Rupa。在佛经中,“色”具有特殊的含义。它既指“五蕴”的“色蕴”,又指“六境”、“十二处”、“十八界”之一的“色境”。简言之,凡是眼睛能够识别的东西,诸如颜色、形状、姿态等有形的东西,甚至整个物质世界都可称“色”。佛经的大量翻泽和传播,扩大了“色”这一词汇的内涵。表示品类、种类和特指教坊分工的“色”,均应是存这一背景下产生的。
佛经普遍用“形色”、“色像”表示人的形体、相貌。如玄奘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三三○有云:“有菩萨摩诃萨具修六种波罗蜜多,见诸有情,端正丑陋,形色差别。”再如晋鸠摩罗什译《妙法莲花经》卷六有云:“若善男子善女人,受持是经。若读若诵若解说若书写,得八百身功德,得清净身如净琉璃。众生喜见,其身净故。三千大千世界众生,生时死时、上下好丑、生善处恶处,悉于中现。及铁围山、大铁围山、弥楼山、摩诃弥楼山等诸山,及其中众生悉于中现。下至阿鼻地狱,上至有顶。所有及众生,悉于中现。若声闻辟支佛菩萨诸佛说法,皆于身中,现其色像。”又有偈语云:“又如净明镜,悉见诸色像。”“如是诸色像,皆于身中现。”此处的“色像”,与“形色”及上文所引《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中所说“脚色”,均指众生的相貌。佛经中更常用的是“色相”,可泛指一切能够呈现于外界的相貌,当然也指众生相。汉语中表示履历、相貌的“脚色”,以及教坊术语“部色”和“色”,在同样的背景下产生之后,渐渐地混同为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