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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批《西厢》的理论性质

李昌集

  一、“文人把玩之《西厢》”

  今日的曲学研究界均将金批《西厢》作为杰出的戏剧理论加以确认,这一点似乎无可非议,但问题却并不这么简单。李渔《闲情偶记??词曲部》特辟“填词余论”一节专论金批《西厢》,对其理论性质和理论价值作了三点总体评价:

  (一)金批《西厢》是有史以来最精彩的《西厢》评——“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犹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人不患不为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后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

  (二)金批《西厢》评的是“文学”的《西厢》,而不是“戏剧”的《西厢》——“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析毛辨发,穷幽晰微,无复有遗义于其间矣。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几部,由浅及深,自生而熟,则又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甚矣,此道之难解也!”

  (三)金批《西厢》,用意过深,所解未必全合作者本意——“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过甚者也。无一字一句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

  以上三点对金批《西厢》的评价,发自一位精通戏剧之“道”的戏剧家、戏剧学家,故极为重要,对之作联系贯通的理解有助于我们理解和评价金批《西厢》的理论性质和理论价值——

  第一点,是对金批的至高评价,其意云《西厢》的“文意”在圣叹前无人阐明,而今乃被圣叹说透(“析毛辨发,穷幽晰微,无复有遗义于其间矣。”),王实甫的苦心造诣终于得一知者昭示,可以瞑目九泉了。而圣叹所云《西厢》之“文意”又不仅是《西厢》之“文意”,而是“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共有的“文心”,今圣叹说透“文字三昧”,则“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亦无不心服。换言之,圣叹批《西厢》乃是借之以阐明“文”之共通的“法”、共有的“道”,其“法”既明,其“道”既显,文人们都会取法王实甫,新的“王实甫”便可望诞生(“人不患不为王实甫耳”),又一位“金圣叹”出世亦未必不可能。李渔的这段话是对金批《西厢》理论性质和理论价值至为精到的说明,也是金圣叹的“知音”之论。圣叹确实意不仅在评《西厢》,更在对“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共有之“文心”的通解。金氏《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九云;“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惊艳》第四节批:“我批《西厢》,以为读《左传》例也。”在金氏具体的批点中,我们每每可见其将《西厢》与《左传》、《史记》、《庄子》、杜诗(及其它唐诗)、《春秋》、《论语》、乃至“制义”和民间小曲等等作“通解”,极明显地体现了金氏道天下之“文心”的意图。但是,金氏只字未提的恰恰又是“戏剧”二字,也就是说,金圣叹的本意并非将《西厢》作为特定的“戏剧文学”予以理解和评价,而是将之作为广泛意义上的“文学”予以阐述的,这是金批《西厢》最根本的理论性质,至于李渔对其理论价值的评价,或有过誉,但指出其理论价值在“文学”而不在单纯的“戏剧”则极有见地——虽然金氏所阐明的“文学”之若干共“性”、共“法”对“戏剧文学”也同样适用。但在李渔看来,对《西厢》的解释首先应当阐述其“戏剧”的意义。这就有了李渔对金批的第二点评价——

  第二点,所谓金批“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不仅指金圣叹未论及“搬演”,更指金氏未能理解“戏剧文学”与“搬演”的内在联系,不理解“戏剧文学”这一“体”的“特定性”,故谓“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几部,由浅及深,自生而熟,则又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换言之,李渔认为金圣叹没有戏剧文学创作的实际感受和体验,故未能道出“戏剧文学”特有的真谛,如果金氏也是个曲家,他会把《第六才子书》烧了重写的。而深解“文之三昧”的金圣叹尚与“戏剧”如此隔膜,不由得不使李渔浩叹“甚矣,此道之难解也!”这是李渔从“戏剧文学”的特定角度对金批《西厢》理论性质和理论价值的评价。这一评价是中肯的,只是症结并不在金圣叹缺少戏剧文学创作的实践经验,而是金氏根本否定戏剧文学的搬演功能,认为“搬演”只会亵渎《西厢》的“文”之“神理”——“《西厢记》乃是如此神理,旧时见人教诸忤奴红氍毹上扮演之,此大过也。”(《读法》)金圣叹这种观念的偏激和失误不用多说,问题在于金氏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观念。答案主要有两点:(1)从主观意识上言,金氏认为《西厢》的根本意义本来就不在其为“戏剧”(论见下文);(2)戏剧的“文学”与“扮演”在审美指向上存在着本质性的差异,从而提供了产生这种观念的可能性。这一点,又涉及到了戏剧的“文学形态”与“表演形态”的关系问题,前卷对此曾主要从创作论角度说明二者的联系,这里且再举一个小小的实例,说明二者在“接受效应”上的某种差异——《西厢??赖婚》莺莺一上场有两句唱词:“若不是张解元识人多,别一个怎退干戈。”金圣叹对此有洋洋洒洒一段批语:

  右第一节,一篇文。初落笔便抬出“张解元”三字,表得此人已是双文(莺莺)芳心系定,香口噙定,如胶入漆,如日射壁,虽至于天终地毕、海枯石烂之时,而绝不容易者也。圣叹每言作文最争落笔,若落笔落得着,便通篇增气力,如落笔落不着,便通篇减神采。东坡先生作《韩文公潮州庙碑》时,云曾悟及此事最是难解之事也。“别一个”,妙!只除张解元外,彼茫茫天下之人,谁是“别一个”哉?既已漫无所指,而又自云“别一个”,然则口中自闲嗑“别一个”,心中实荡漾“这一个”也。古乐府云:“座中数干人,皆言夫婿殊。”吾尝欲问:何处座中?谁数千人?谁闻其言?谁又告卿?殆于卿自心怜卿之夫婿殊也,正与此“别一个”之三字遥接千载,交辉互映。“识人多”,措辞妙绝,便似吾张解元为宰相不愧耳。看他只。三字,岂复三百字、三千字、三万字可易哉!“怎”字又妙,一似曾代此“别一个”深算也者,而其实一片只是将他张解元骄奢天下人。盖写双文北日之得意,真写杀也!试看其只得二句十六字,而出神入化,乃至于此。普天下后世锦绣才子,读至此处,幸必满浮一大白,先酹双文,次酹作《西厢》者,次酹圣叹,次即自酹矣。

  观此段金批,再回味《西厢》前写诸情节,想象莺莺唱此二句时的神态语气,确实觉得二句“妙”得很,但在观赏“场上”的瞬间,则绝不能想到这么“多”、“体会”这么“深”。在“看戏”时由此二句联想到《韩文公潮州庙碑》与“古乐府”,在有极高文学修养的人中也是“万中无一”,倘若想到,其行为实际上便已不是在“看戏”。对戏剧文学作案头的“把玩”,越是“牵想”无限,越是趣味横生,但观“场上”之剧,则首先是直觉的、情感的“接受”,“牵想”越少、情感“进入”戏剧越深,便越易感动,从而在“感动”之后获得某种“情感”的“净化”,这时,“理性”才悄悄地“回味”看过的“故事”。这是戏剧文学为什么“贵浅显”而重“关目”重要的内在原因。但话又说回来,案头“把玩”的戏剧,在根本上仍然离不开既定的“戏剧情节”,不管金氏有没有意识到,其“批”的《西厢》仍然是“戏剧文学”,只是金氏的“把玩”从一开始便带入了“理性”,或者说是以“理性”为主导而“把玩”《西厢》的,故其对“场上”吸引观众瞬间直观兴趣的“悬念”、“发现”等毫无兴趣,也就是对戏剧文学特有的“格局”漠不关心。当然,这种“把玩”与“看戏”的享受都有存在的理由,都是一种对“戏剧”特有意味的审美观照,“把玩”及由之出发的“理论”,注重戏剧“文学”的意味,并将其内涵的“广泛”文学意味置于审美趣味的第一位;“看戏”及由之为基点的“理论”,则将戏剧和戏剧文学的直观形象性作为戏剧审美的第一要义。李渔所以既高度评价金圣叹透知“文字三昧”,又云其“非优人搬弄之《西厢》”,感叹戏剧“此道难解”,原因即在此。李渔评金批第三点云其“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根本意思也在此。

  第三点,李渔谓金圣叹凿意过深,所解之意未必是作者的本意,“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李渔这里涉及到戏剧文学乃至整个文学创作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即直觉和某种潜意识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文学创作并不是一个全然理性的过程。对此,李渔与金圣叹均有领悟,只不过二者的表述不同,这一点留待下文再述。至于李渔谓金解《西厢》未必是作者的本意,是乃文学理解中常见的“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而金圣叹也并不以为其解析即作者本意,有曰:“我真不知作《西厢记》者之初心,其果如是、其果不如是也。设其果如是,谓之今日始见《西厢记》可;设果不如是,谓之前日久见《西厢记》,今日又别见‘圣叹西厢记,可。”“圣叹批《西厢记》文字,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以下简称《读法》。)其间流露的正是金氏对“圣叹西厢记”的自负,确实,金批《西厢》包涵着金圣叹“接受角度”的再创造,在这个意义上,《第六才子书》对《西厢记》的改动和解说不仅是理论批评,也是一种“文学创作”,一种“案头化”的“戏剧文学”再创作。

  二、“知文”:超越历史的理解与对话

  某种理论的性质与理论者的主观意图密切相关,金圣叹云:“作文甚难,知文亦甚不易。”(《第六才子书??后候》,以下引文,仅注折名。)“知文”,是金批《西厢》的根本立场,李渔对“圣叹《西厢》”理论性质的判断是正确的。但“知文”也有不同的意图和指向,“知文”出发点不同,对“理论”的实质具有更加重要的影响。金批《西厢》有序二篇,序一曰《恸哭古人》,序二曰《留赠后人》。序一首句即开宗明义:“或问于圣叹曰:‘《西厢记》何为而批之刻之也?圣叹悄然动容起立而对曰:嗟乎,我亦不知其然,然而于我心则诚不能自己也。”故二序实是金圣叹本人对所批《西厢》根本意义的解释。且录以下几段文字——

  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今日已徒见有我,不见古人。……此真不得不致憾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既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能尔,便应勿生。……嗟乎,嗟乎,我真不知何处为九原,云何起古人。如使真有九原,真起古人,岂不同此一副眼泪,同欲失声大哭乎哉!

  嗟乎,是则古人十倍于我之才识也,我欲恸哭之,我又不知其为谁也,我是以与之、批之、刻之也,我与之、批之、刘之以代恸哭之也,夫我之恸哭古人,则非恸哭古人,此又一我之消遣法也。

  ——《恸哭古人》

  观于我之无日不思古人,则知后之人思我必也。……若夫后之人之虽不见我而大思我,……此真后人之情也,如之何其谓之无亲也,是不可以无所赠之。而我则将如之何其赠之?后之人必好读书,读书者,必仗光明,光明者,照耀其书,所以得读者也。我请得为光明,以照耀其书,而以为赠之。……读书者,必好友生,友生者,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忽然而不来,忽然而不去,此读书而喜,则此读之今彼听之;此读书而疑,则彼读之令此听之;既而并读之、并听之,既而并坐不读,又令大欢笑之者。我请得为友生,并坐并读,并听并笑,而以为赠之。

  ……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而我适能尽智竭力,丝毫可得当于其间者。夫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则必书也。夫世间之书,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者,则必书中之《西厢记》也。夫世间之书,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而我适能尽智竭力,丝毫可得当于其间者,则必我比日所枇之《西厢记》也。

  ——《留赠后人》

  金氏二序,行文有些晦涩而拖沓,从上引几段文字可得知其大意,以今日的语言加以表述,其要则有三点:

  (一)人生是短暂的存在,但处在不同时空中的古人、今人、后人却有相通的心灵。

  (二)古、今、后来人们相通心灵最重要的媒体是书,古今往后的人们在书中得以“思亲”而“知心”,读书是人生中最大的愉快,是一种超越历史的心灵和“才识”的对话。

  (三)“我”读古人书、解古人书,后入读解古人书、读解“我”之所解古人书,“我”便成了“对话”中的一员、“对话”中的一个历史环节,“我”知古人,后人由“我”知古人;“我”说古人,亦在说“我”,后人知古人亦在知“我”,这便是“我”存在的意义和“我”对生命的享受(“消遣”)。

  以上三点,似乎与金批《西厢》的理论性质没有直接的关联,其实却是决定其理论性质最根本的基础——

  (一)由于金圣叹将“立言”视为人之生命的一种“消遣”,将“读书”视作一种人类间超越历史的心灵对话,这样,金圣叹便剔除了“道德”的理念,把“书”的根本意蕴视为一种生命活动的记载和“才识”的凝聚,从而在本质上将“著书”和“读书”均纳入了审美的范畴,金圣叹盛赞《西厢》乃“妙文”,厉斥曰《西厢》乃“淫书”者“后日定堕拔舌地狱”(《读法》),最深层的出发点即在此(详后文)。

  (二)由于金圣叹对“书”之价值的体认具有历史意识和审美意识,其“知文”的关注点势必为“必能至于后世”的某种“永恒”的“力”。于是,在对‘西厢记》精神内涵的领悟上,金圣叹体认的是“人之恒情恒理”,“以世间儿女之心,平断世间儿女之事”(《赖简》总批);在对《西厢记》“文心”的领悟上,金圣叹感慨《西厢》“文之灵幻,全是一片神工鬼斧,从天心月窟雕镂出来”(《解厢》夹批),“《西厢记》,不是姓王字实父此一人所造”,“他亦只是平心敛气,向天下人心里偷取出来”(《读法》);在对《西厢记》“文法”的领悟上,金圣叹则将《西厢》与天下一切“妙文”打通为一体,“文”的具体内容只记述了一种“水逝云卷”的有限事实,故已不是意义的根本,而“文”之千古共通的“神理”、“妙法”却是。永恒”的审美存在。因此——

  (三)金批《西厢》必然要超越“戏剧文学”,在金圣叹的眼中,《西厢记》既是某种具体的、特定的“文”,又是某种抽象的、广义的“文”,体现《西厢记》根本意义的乃是后者而不是前者,金圣叹所以不把《西厢》视为“戏剧”,不愿看到“扮演”的《西厢》,原因即在“扮演”的《西厢》无法让接受者“平心敛气”地“把玩”和领悟《西厢》与《左传》、《史记》等等一样的“文”之“神理”,从而“亵渎”了《西厢》“永恒”的价值。由此出发,金批《西厢》便采用了这样一个理论构架:由“文心”观照“文理”,由“文理”阐明“文法”,《西厢记》的具体内容只是映照“文心”、“文理”、“文法”的媒介,是为庄子所云的“得鱼”之“筌”。因此,“圣叹《西厢》”的理论性质,从根本上说乃是以“审美”为中心而具有某种哲学意味的“文”(广义)论。但是,金圣叹也许没有想到:《西厢记》毕竟是“戏剧文学”,当他的“手眼”不能不深入到《西厢》“故事”的内部时,其阐发的“文心”、“文理”、“文法”便必不可免地具有了“戏剧学”的意义,而人们从“圣叹《西厢》”所得到的,当然可以旁通“读《庄子》、《史记》手眼”,但更多的却是从中得到“戏剧学”的启迪,激发对《西厢记》本身的领悟和理解,我们研究的着眼点当然更在此,这使我们不免有些惶恐和不安:令人敬重的圣叹先生,九泉之下对此不知是“浮白自酹”还是“恸哭”失声。

来源:中国古代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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