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作评是明代戏剧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剧作评是戏剧学理论的基础,同时也是戏剧理论的一种综合体现。明人的剧作评大致有三种方式:一是在戏剧综论或杂谈中涉及到剧作评;二是剧评专著,如吕天成《曲品》和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传奇)、《远山堂剧品》(评杂剧);三是蔚为大观的各式各样的剧本评点。在前文的论述中,我们已经引用了这三种形式中的若干内容,本节则阐述两个问题:(1)明代剧评中具有代表性而影响最广泛的大讨论——《拜月》、《琵琶》、《西厢》的三剧高下辩;(2)明代的剧本评点。
《拜月》、《西厢》、《琵琶》的高下之争是明中叶后参与者最多、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大辩论,各家主要观点如次——
何良俊《曲论》:
盖《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其本色语少。盖填词须用本色语方是作家。
《西厢》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终始不出一“情”字,亦何怪其意之重复,语之芜耶!
高则成才藻富丽,如《琵琶记》“长空万里”,是一篇好赋,岂词曲能尽之?然既谓之曲,须要有蒜酪,而此曲全无,正如王公大人之席,驼峰、熊掌,肥腯盈前,而无蔬笋、蚬蛤,所欠者,风味耳!
《拜月亭》是元人施君美所撰。……余谓高出《琵琶》远甚,盖其才藻虽不及高,然终是当行。(曲词例略)他如“走雨”、“错认”、“上路”、驿馆中相逢数折,彼此问答,皆不须宾白,而叙说情事,宛转详尽,全不费词,可谓绝妙。
王世贞《曲藻》:
《琵琶记》之下,《拜月亭》是元人施君美撰,亦佳,元朗谓胜《琵琶》,则大谬也。中间虽有一二佳曲,然无词家大学问,一短也;既无风情,又无裨风教,二短也;歌演终场,不能使人堕泪,三短也。
李贽《焚书??卷三??杂说》:
《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俱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由此观之,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
王骥德《曲律》:
古戏必以《西厢》、《琵琶》称首,递为桓、文。然《琵琶》终以“法”让《西厢》,故当离为双美,不得合为双壁。《琵琶》遣意呕心,造语刺骨,似非以漫得之者,顾多芜语、杂语、累字,何耶?《西厢》组艳,《琵琶》修质,其体固然,何元朗并訾之,以为“《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二氏者哉?过矣!《拜月》语似草草,然时露机趣,以望《琵琶》,尚隔两尘,元朗以为胜之,亦非公论。
故“不关风化体,纵好徒然”,此《琵琶》持太头脑处,《拜月》只是宣淫,端士不取也。
夫曰神品,必“法”与“词”两擅其极,惟实甫《西厢》可当之耳!《琵琶》尚多拗字句,可列妙品,《拜月》稍见俊语,原非大家,可列能品,不得言“神”。
吕天成《曲品》:
(《琵琶》)勿亚于北剧之《西厢》,且压乎南声之《拜月》。
沈德符《顾曲杂言》:
何元朗谓《拜月亭》胜《琵琶记》,而王弇州力争,以为不然,此是王识见未到处。《琵琶》无论袭旧太多,与《西厢》同病,且其曲无一句可入弦索者,《拜月》则字字稳帖,与弹刍胶黏,盖南词全本可上弦索者惟此耳。……若《西厢》,才华富赡,北词大本未有能继之者,终是肉胜于骨,所以让《拜月》一头也。
胡应麟《少室山房曲考》:
近世左袒《琵琶》者,或至品王、关上。余以《琵琶》虽极天工人巧,终是传奇一家语,当今家喻户习,故易于动人,异时俗尚悬殊,戏剧一变,后世徒据纸上,以文义摸索之,不几千齐东、里下乎?《西厢》虽饶本色,自是卢、骆艳歌、温、韦丽句,恐将来永传,竟在彼不在此。金董解元,元世几不闻,而《花间》、《草堂》,人口脍炙,是其验也。(原注:或谓戏曲无可废理,夫唐宋优伶所习,今绝不省何状,元北戏自《西厢》外,亦殊少传矣。)
《西厢》主韵度风神,太白诗也;《琵琶》主名理伦教,少陵之作也。《西厢》本金元世习,而《琵琶》特创规攫,无古无今,似尤难至,才情虽《琵琶》大备,故当让彼一筹也。
徐复祚《曲论》:
何元朗谓施君美《拜月亭》胜于《琵琶记》,未为无见。《拜月亭》宫调极明,平仄极叶,自始至终,无一板一折非当行本色语,此非深于是道者不能解也。弇州乃以“无大学问”为一短,不知声律家正不取于弘词博学也;又以“无风情,无裨风教”为二短,不知《拜月》风情本自不乏,而风教当就道学先生讲求,不当责之骚人墨士也,用修之锦心绣肠,果不如鸢飞鱼跃乎?又以“歌演终场不能使人堕泪”为三短,不知酒以合欢,歌演以佐酒,以堕泪为佳,将《薤露》、《蒿里》尽侑觞具乎?
凌濛初《谭曲杂札》:
曲始于胡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其当行者曰“本色”,盖自有一番材料,其修饰词章、填实学问,了无干涉也。故《荆》、《刘》、《拜》、《杀》为四大家,而长材如《琵琶》,尤不得与,以《琵琶》间有刻意求工之境,亦开琢句修词之端,虽曲家本色故饶,而诗馀弩末亦不少耳。
元美责《拜月》以“无词家大学问”,正谓其无吴中一种恶习耳,岂不冤甚!然元美只取其“雪浪拍长空”、“东风摇曳垂杨柳”等句,其所尚可知已!安得不击节于“新篁池阁”、“长空万里”二曲,而谓其在《拜月》之上哉?《琵琶》全传,自多本色胜场,二曲正稍落游词——前辈相传谓赝入者——乃以绳《拜月》,何其不伦!
以上诸家关于《拜月》、《西厢》、《琵琶》的比较论,多是人们熟悉的一些材料,将之汇集而观之,则可使我们对晚明曲学有一更生动的观照和更具体的理解。剧评是“理论”的现实展开,虽然是三个剧本的比较,却涉及到本卷前述几乎所有的曲学命题,有着诸“理论”直接或间接的投影。对这些“理论”的内容当然没有必要重复解释,这里提出的是由此而生发的对晚明曲学学术逻辑的两点认识:
(一)《拜月》、《西厢》、《琵琶》的比较所以成为一个热烈的话题,直接原因在首先挑起争论的乃晚明文坛大家王世贞,根本的原因则在三剧代表了三种典型的文学风格,借凌初成的“三籁”拟之,《拜月》质朴自然,不加修饰,是为“天籁”,《西厢》亦饶自然风韵,但“微露质地”,时见人工之“丽”,故为“地籁”,《琵琶》每见“词家学问”,故为“人籁”。凌氏对此“三籁”是分高下等第的,但从一般审美原则上讲,“三籁”都是一种艺术的“美”,而任何一种美都是不可它代的,因而都有其存在的独特价值;同时,任何一种“美”都是有限的,其长即其短,其短即其长。因此,从剧评的角度说,准确的评论应是分析其长其短何在;如果上升到一般审美角度的分析,则应是细致分析其“审美的构成”,再说“短长”便毫无意义。这是两个逻辑的层次,不能笼统地搅在一起。但气盛而不够冷静的明人却每每违反规则,“逻辑错位”的争论便在所不免。王世贞云《拜月》“三短”,并非毫无道理,“不能使人堕泪”,指情感场面刻画得不够充分,正确与否故不论,但徐复祚以“酒以合欢,歌演以佐酒”云云驳之,首先在逻辑上便不对位,更毋论此说实在是个荒唐的“理论”。元美云“词家之大学问”,大概即《曲藻》中所云的“景中情语”、“诨中巧语”等等,其失误在忽略了“戏剧文学”的特质,但将此“学问”的艺术精神转化为“戏剧”的形式,也不能说对提高戏曲的艺术品质毫无作用。若要驳之,则应分析《琵琶》的“弄学问”怎样妨害了其“戏剧意味”的审美构成,笼统云“声律家正不取于弘词博学”,便不免有些似是而非。驳者的本意实指戏剧文学“盖自有一番材料”,此“材料”,便是戏剧文学特有的“传‘奇’”、“情真”、“关目”、“化其身为曲中之人”等等,但驳者恰恰在这具体的“要害”上嘎然而止。综观诸家的争辩驳难,均不同程度地存在这一问题。前文曾云:古人间每每略去某种“共识”的“会意”性对话,如听不懂、“悟”不到,请甘拜下风。故汤显祖提出“意趣神色”和“冬景芭蕉”,点到即止,“用虚”而不“摭实”。“吴江派”改《牡丹亭》的谁也不吭声,但改还是照改,“改”也是让你“悟”。因此,如果一本正经地以为“意趣神色”有多少实质性“戏剧学”的“审美”内涵,若汤氏地下有灵,可能不是感到好笑便是感到惶恐。果欲认真说起来,则晚明曲学的所有理论乃至古代所有文艺理论,皆可以“意趣神色”四字囊括。当代科学精神注重具体分析和由之为基础的综合,古代最具此精神的是上乘的考据学,一旦“理论”,便免不了“会意”的模式,故“逻辑错位”的阐述和对话每每不免。因此,对晚明的曲学(乃至整个古代曲学)如果不作整体的观照,不提取和“整合”其总体的“历史创造”,单抽出某些片断的言论加以考察,经常是毫无意义的,这也是本书所以采取“命题”式研究体例的根本出发点。
(二)明人三剧高下之争“逻辑错位”的另一后果,是使论争在相当程度上成为出于一己审美意趣的争辩。“审美”自然允许有自己的偏好,但如果以自己的偏好为高下优劣的标准而无公约性的规则,论争本身便失去了意义,纠缠枝节而忽略本质自在不免。从上引诸说可以看出,对三剧高下的论争,主要是对“曲”而不是对“戏”的论争,这固然是明人“曲本位”戏剧观的反映,但也反映了明人时显浮躁而不能冷静把握问题实质的性格缺陷。李卓吾的“化工”、“画工”说本来应该成为这一论争最有价值的命题,可惜却没有受到重视,
李贽(1527—1602)是个思想家,他虽然没有从具体的戏剧文学的角度比较三剧,但寥寥数句却显示了一个思想家兼文学家特有的敏锐和深刻。所谓“化工”,本指“天然浑成”。从艺术创造的角度说,一切“艺术”本都是人为的,但一切艺术又都在追求“化工”的境界,所谓“返朴归真”、“大巧若拙”、“至法无法”,以艺术学的语言表述,即将一切人为的痕迹“隐藏”起来,使艺术最大限度地凸现对象“天然”的本身而“似乎”不再有“艺术”的存在。对“因事而造形,随类以赋象”的戏剧而言,这一点尤其重要,换言之,以表现客体为艺术形态的戏剧之最高的“艺术境界”乃是“化工”。而无论词藻怎样优美、“词家学问”如何弘博,“声律”多么协调,达不到这一境界便是“落入第二义”的“画工”。从这一前提出发,“化工”的《拜月》、《西厢》高于“画工”的《琵琶》才是具有特定逻辑前提的评断,也只有在这一层面上的比较中,王世贞和王骥德云《琵琶》高于《拜月》的观点才是“识见未到”,至于王骥德从“风化”的角度云《琵琶》高于《拜月》则属于另一逻辑层面的问题,与此毫不相干。同样,以“本色”、“声律”为准绳云《拜月》高于《琵琶》,只有将“本色”的内涵理解为戏剧创作的“化工”境界,其说才真正具有普遍的价值而不仅是一己的偏爱。
实际上,晚明戏剧文学本质论中的。情本”论、创作论中的“情真”论、形上层次的“当行”论等,深层的底蕴乃与“化工”灵犀相通。而李贽“化工”说的哲学底蕴则又与其“童心说”、“自然本性论”紧密相联。一定历史时期的“思想”往往有一个“时代的核心”,但当时的人们往往不能十分自觉地、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核心”,更难以用明晰、准确的理性语言加以表述。因此,曲学家便不免将他们的热情过多地倾注到审视对象的形式层面,对有深刻思想意义的命题却漠然无见,李卓吾先生提出了一个好题目,可惜曲学家们没有去作大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