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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种同类型角色的分析和创造

梅兰芳

  每个戏都有它的故事,每个故事都离不开人物,每个人物,不论男女,都有身份、年龄、性格和生活环境的不同。我们演员首先要把戏里故事的历史背景了解清楚,然后再根据上面所说的四项,把自己所扮演的人物仔细分析,深入体会。提到体会,就必须联系到演员的思想认识和政治修养。我们演的角色,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做的事情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些虽然已经由剧本规定好了,但是我们如何体验剧本,用什么表演方法把它恰当地刻画出来?这要看你的政治修养怎样了,你的思想水平越提高,刻画出来的人物越生动,对观众的教育作用越大,这个工作不简单,只有不断地加强学习,才能够做好。

  京戏里角色的行当,总的来说,有生、旦、净、丑四种,每一种里面还分着许多类别,这是根据什么来划分的呢?也就是根据前面所讲的四项东西。总之,先有了这类人物,才有这种行当。譬如,一出戏里需要小孩开口唱,这就产生了“娃娃生”的名目。今天新社会里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新的英雄人物,这些人物形象是前所未有的,有时候我们就不要过于受老行当的拘束,大可以在舞台上创造出新的类型。例如白毛女这个人物,我们既不能用青衣、闺门旦来表演她,也不能用花旦来表演她,象现在舞台上出现的“白毛女”,就是一个很好的创造。

  我是演旦行的,但只演了其中的四个类型——青衣、闺门旦、花旦、刀马旦。前几天我演的《游园惊梦》,杜丽娘就是闺门旦。我先谈谈“闺门旦”:

  闺门旦从字面上看,就可以知道它是表演旧社会里没有出嫁的少女和出嫁不久的少妇。象《游园惊梦》的杜丽娘,《三击掌》的王宝钏,同样叫做闺门旦,而演法不同。杜丽娘和王宝钏,她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婚姻问题向封建礼教作斗争的,但杜丽娘只是思想上的斗争,王宝钏的斗争已经由思想进入行动了,所以不能用同样的手段来刻画她们。王宝钏已经接触了恋爱的对象,经过一系列的事实发展,最后对她父亲的压迫公然反抗了,我们就可以把她的斗争,用慷慨激昂的形态表现出来。杜丽娘是一个封建社会中老关在屋里的小姐,并没有接触过真正对象,她只能停留在思想反抗上,没有机会让她进入行动阶段,所以我们描写她的满腹幽怨,和王宝钏对比起来,完全是两样的。一个是含蓄在心里的,一个是发泄在外面的。从表演来讲,含蓄比发泄,好象难一点,我们要把一个封建时代的少女满肚子难以告人的心事表演出来,同时还要掌握分寸,不能让它过头,把少女的伤春演成少妇的思春,你想,这是不是一种比较细致的工作呢?

  昆曲是个古老剧种,它的唱腔和做派,都是丰富优美的,但唱词却比较深奥,表演者如果不深刻理解唱词的意思,就无法体会角色的人物性格。拿我来说,这出《游园惊梦》是乔蕙兰老先生教的,陈德霖老先生又常给我指正。最初也是先生怎么教我怎么唱,对唱词的含义,并没有很好的理解,后来经过好几位精通诗词的老朋友给我一再详细讲解,对我的帮助真不小。可是,我在学习的过程中,却也费了很大的事,因为我从小就学戏,没有古典文学根柢。明白了词义以后,进而深入体会人物性格,也不是短时期能够做到的。我这几十年来,对这出戏唱的次数真不算少,唱一次研究一次,一直到去年拍电影的时候,我又重新把全部唱词和几位老朋友一字一句地细细钻研,自己觉得似乎又有了新的理解。因此,在表现杜丽娘的性格方面,和过去有所不同。有句老话:“做到老学到老”,这真是经验之谈,甭瞧我年纪比你们大,我还是跟你们一样,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勇气,要把表演质量不断提高。

  上面谈的是闺门旦,现在我再谈“青衣”:

  我最初开蒙是学青衣,早期在舞台上演的青衣戏比较多,我觉得,同样是青衣戏,表演的方法并不能完全一样。例如,《武家坡》的王宝钏和《汾河湾》的柳迎春,都是青衣应行,扮相大致相同,剧情也差不多,她两个人的丈夫都是出外从军,离家一十八载,又回家团圆,虽然《汾河湾》里多了一只鞋子的曲折,大体上看来,是大同小异的。过去有些演员,往往把这两个角色演成一个模样,这是不对的。王宝钏乃丞相之女,柳迎春是员外的女儿,两个人的家庭环境不同,演王宝钏的,一切动作都该比较庄重,演柳迎春就要比较洒脱。

  怎样才显出庄重和洒脱的不同呢?我来举几个例:

  老派青衣为了表现剧中人的庄重,很少露手,我们演柳迎春,就可以常常露手。当年时小福老先生演《汾河湾》的柳迎春最拿手,我也常露手,当时有人管他叫“露手青衣”。柳迎春在这出戏里,有许多做派要露出手来,时老先生这样做,是合乎剧情的。一般偏重保守的人给他起了这个带讽刺性的外号,是完全不对的。我没有赶上看时老先生的表演,我常看的是王瑶卿先生的柳迎春,他也演得很好,这出戏他学的是时老先生,我又学他。

  手以外,脸上表情也有分别,王宝钏不能常带笑容,柳迎春就不受这个拘束。

  在动作方面,柳迎春在说明了一只鞋子的误会以后,拿起剑来就要抹脖子,坐在地下哭着说:“我再也不敢养儿子了。”这些做派是不能安在王宝钏身上的,就因为她们两人的家庭环境不同的原故。只要看王宝钏一见薛平贵的“宝”,就认识这是一颗王侯印信;到了柳迎春,就把薛仁贵的虎头金印说成是块生黄铜,要拿去换柴米,这虽然是句逗哏的话,也附带说明了柳迎春没有鉴别印信的常识。

  《汾河湾》是一出生、旦对儿戏,过去我常陪几位老先生演唱,他们各有长处,这里面当然要推谭鑫培老先生最为传神。闹窑一段,夫妻们久别重逢,柳迎春急于要知道薛仁贵做了什么官,而薛仁贵一上来偏不说实话,从马头军引起了马头山、凤凰山等等的争辩,这在薛仁贵,完全是一种逗趣的举动,故意造成曲折,再说出真话,好让柳迎春格外高兴。谭老先生在这段戏里演得非常轻松,这是很合乎剧中人物的心情的。薛、柳二人有两次吵嘴,薛仁贵先是假吵,后是真闹,如果头里的假吵做过了头,就和后面的真闹没有多大区别了。谭老先生的表演是把前后两个不同性质的吵闹分得很清楚的。柳迎春在这两次吵嘴里,也有两种性质,正和薛仁贵相反,先是真吵,后是假闹,我陪谭老先生演过以后,得到启发,在鞋子矛盾当中,假闹的时候,我也采用了轻松的表演手法。

  我还跟谭老先生演过《探母》。在《坐宫》一场公主猜心事的时候,在我的大段唱工里,坐在对面的四郎,一般都不做戏,因为做了戏,就容易妨害公主的演唱,谭老先生也不大做戏,只是有时候用眼望望我,或者理理髯口,可是我总感觉到他好象有一种精神打过来,和我的演唱联系在一起。这并不是说,陪老前辈演戏,起了心理作用,实在是因为他虽然表面上戏不多,而他的内心里老是注意着我,始终没有离开戏,所以有精神打过来。象这种精神感染,后来我和杨小楼老先生合演时也是常有的。

  我和杨小楼老先生演《霸王别姬》,舞剑一场,虞姬说完“献丑了”,就要进场拿出剑来舞。这时我往后退一步,他就向前挤我一步,瞪着两眼看我,他的意思是说,霸王知道大事已去,在这生离死别的关头,他既爱虞姬,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他当时那种神态,感动得我心酸难忍,真可以哭得出来,我在快进场前一回头,有个显示悲痛的表情。那时候我还是真悲痛,这就是精神感染的原故。我跟别位唱这出戏,有些演霸王的在这地方不向前挤,反而往后退一步,这样做,就把这两个人之间的又悲惨又相爱的精神打散了。

  上面所举的谭、杨两个例子,一个是在做戏,一个是表面上没有做戏,而同样给了我精神感染。所以我感到,陪老辈好演员演戏,真有好处,他对人物性格的体会深,在表演上发挥出来的力量大,陪他演戏,你发出来的力量,也必然要比寻常的表演增加。我跟谭、杨两位老先生合演,每演一次得到一次的提高,这就是他们给我的精神感染起了带动作用。

  下面谈“花旦”:

  花旦这一行,包括许多不同类型的角色,我只演过这里面的一种——丫环。《闹学》里的春香和《拷红》里的红娘,这两个角色,看来同样是丫环,而她们的年龄、性格就不一样。写剧本的给春香规定为十三四岁的小丫环,她只是陪伴着小姐念念书、逛逛花园,所以演春香的,只要把她的天真活泼演出来就行了;红娘的事就多了,她在莺莺和张生的恋爱过程中起了推动作用,这是一个有热情、有勇气、有智谋的人物,单拿天真活泼来表现她,是不够的,要重点描写她的聪明伶俐、爽快、老练。这两出戏,最初也是乔老先生教的。在我准备演出以前,有人推荐李寿山老先生替我再排一下,他在我的剧团里演花脸。大花脸会教小春香,我听了很觉得奇怪,那位推荐人对我说,李先生最早在科班里(他是三庆班的学生),花旦是他本行,后来才改唱花脸的。他的老功底真结实,隔了多少年,拿起来地方还是准。他本人个头高大,大家叫他“大个李七”,可是那天在我家里排戏,你瞧他掐着腰出场,才走了几步,从他的眼神、手脚来看,完全变成一个天真活泼的小丫环了。一出戏排完了,屋里看排戏的内外行朋友们都看出了神。这可以说明,一个演员的幼年功夫结实不结实,关系极大。

  我演“刀马旦”,是在上海开始的,头一出戏是《枪挑穆天王》的穆桂英,后来我还演过《穆柯寨》《破洪州》《延安关》《赶三关》《银空山》《头本虹霓关》《抗金兵》。

  《穆柯寨》里的穆桂英与《抗金兵》里的梁红玉,同样是刀马旦,扮相差不多,都戴七星额子,插翎子,披蟒扎靠,但表演不一样。穆桂英是一个山寨大王的女儿,年纪又轻,阵前碰到了一位很满意的对象,双方就发生了一段恋爱故事,所以要描写她的天真、活泼、聪明、勇敢;梁红玉是一个抵抗外寇、保卫祖国的统兵女元帅,一出场,她的身份就和穆桂英不同,除了要刻划她的忠诚、英勇、智谋之外,尤其要着重形容她的稳重、老练,才能合乎这位女元帅的身份。

  她们不都是有掏翎子的身段吗?我们就可以从这个身段里分出两个不同的人物性格来。穆桂英应该掏得快些,姿态流动些,显出她的年轻活泼;梁红玉就要掏得慢些,动作沉着些,表示她的稳如泰山。还有,象鹞子翻身那样的身段,在一位女元帅身上是使不得的。

  上次在座谈会上,听到诸位同志对我最近演的几出戏,作了很细致的分析,有些地方连表演人自己说起来还不能象这样清楚,这不但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而且给了我不少的启发,我应该向你们表示感谢。但是,你们都在说我的优点,而我所希望的是想知道自己的一些缺点。同志们!不要认为我是个老演员,就不好意思指出我的缺点,不对我提意见。要知道,艺术是无止境的,好了还要更好,提高了还要更提高。我过去就欢迎观众们、朋友们、同行们的意见,特别是解放以后,广大观众给我的支援、帮助,使我在艺术上的收获,远远超过了前几十年的成就。凡是给我提意见的,不论是口头也好,书面也好,我向来是先把它仔细研究一下,然后尽量接受,哪怕是只有部分对的,也使我得到帮助。总之,多给我提一次意见,就使我多一次钻研的机会,这不是照例的客套,完全是我的真心话!

  那天,陈伯华同志说我扮的杜丽娘,刚出场的时候显得胖,等脱了斗篷,就不觉得胖了。这两句话对我大有用处。说实话,我近年来是比过去胖些,为什么伯华同志在我脱斗篷的前后有两种不同的感觉呢?这问题恐怕是在我的服装上。老路子,杜丽娘出场,内穿褶子,外披斗篷,梳妆时脱去斗篷,加穿一件帔。我一向也是这样演的。一九五○年,葆玖学会了春香,陪我唱《游园》,那时他才十几岁,当场让他给我穿帔,如果穿慢了,做得不合适,不但影响了舞台形象,而且会搅乱了杜丽娘唱词里的做派。因此,我就穿着帔出场,免得当场再换,这不过是一种权宜办法,跟春香上场念的:“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究竟是有抵触的。伯华同志说了我一个胖字,使我得到启发,今后决定恢复老路子,我想斗篷里少穿一件帔,总可以减轻臃肿的模样。马师曾、俞振飞两位同志对我说,杜丽娘的斗篷,颜色宜于淡雅,这个意见也很对,我已经准备另做一件新的斗篷。

  前天,徐凌云先生和俞振飞同志给我看了一篇文章,是俞平伯先生前几年写的有关《游园惊梦》的几个问题,说得很有道理。其中对杜丽娘换衣服的问题,他也不赞同穿帔上场,这一点我已在前面谈过了。还有,游完园回房的动机,汤显祖原著规定是由杜丽娘发起的,后来的流行曲谱给青香加了一句念白:“留些余兴明日再来耍子吧。”就变成春香的主动了。他认为这一改动对剧情有损害,春香没有逛够,不会主张回去,杜丽娘游园伤感,意兴阑珊,才无心留恋。这个说法我同意,以后再演,我准备在念完了“提它怎么”之后,加念:“回去罢。”删去下面春香加的那句念白,接唱〔尾声〕曲子,这就看出谁是回去的主动者。他还说,“遍青山啼红了杜鹃”,本来是一句,不应该把它割开来做戏。这话很对,今后我要把这句的身段都改在下场台角做。

  这次研究班里,把各地区、各剧种的成熟演员聚在一起,济济一堂,各人都能把自己的经验介绍给别人,同时也吸取了别人的经验,在互相学习、共同提高之下,我想,诸位同志的收获必然很大。象这种研究方式,在旧社会里是绝对不会有的。旧社会里,要学人家的一点玩艺,真是千难万难,那时候,谁有一出拿手好戏,除非你去看他的戏,暗地里去“偷”,明着请他教,他是不会轻易答应的。由于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在作怪,所以学戏很难,有好些宝贵的传统东西就这样失传了。

  今天大大不同了,大家都懂得艺术是为人民服务的,谁都肯把自己的心得毫不保留地教给别人。拿这次研究班说,里面有几位老先生,各有他们的拿手好戏,你想学哪一出都行。象这种大公无私的表现,今天已经成为普遍的风气,也只有在毛泽东时代,才能够实现出来。

  上面谈的还只是艺术方面,诸位这次也不是单纯地专为艺术而来的,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就是政治学习。诸位在这里经过快三个月的学习,在思想认识和政治修养方面当然更进了一大步,我希望大家把学习到的东西贯彻到工作上去,这也就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理论要跟实践相结合的真理。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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