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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戏行祖师

董每戡

  一 老郎神和二郎神

  封建制度的社会有了行帮制度,因此,每一种行业有了祖师爷,这是不管中国外国,都是一样;欧洲中世纪的“基尔特”(行帮)如此,中国的行业也如此。所谓祖师爷,是依据这样的社会存在而产生的。自然,社会存在变了,社会意识也跟着变了,所以祖师爷只可能存在于封建制度的旧中国,不可能继续存在于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新中国,我们不提出打倒行业的祖师爷,祖师爷已经不打自倒了。不过戏剧行业的祖师爷究竟指的是谁?这问题倒还不妨谈谈。

  我们走进了旧戏班子的后台,那儿就有着一个神龛,龛上写着“翼宿星君”四个字,或“九天翼宿星君”六个字,神龛的帷帐静穆地垂着。照规矩,凡是演员一到后台,得先向神龛行礼,非常虔敬。然而“翼宿星君”向不见经传,我们只知道南方朱雀有七宿,第六是翼宿,却不知他姓甚名谁,究竟这位星君是不是朱雀星君之一呢?没有人说过,我也不清楚,只能说剧艺人相信自己这一行业的保护神是天上的什么星君下凡,他的封号是翼宿罢了。

  可是剧艺人并不以“翼宿星君”称呼他们的祖师爷,却管他叫“老郎神”。因此有人误会了,以为就是“二郎神”,李笠翁就是其中一位。他的十种曲之一《比目鱼》传奇的“入班”出宾白中写着:

  凡有一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神是我做戏的祖宗,就象儒家的孔夫子,佛教的如来佛,道教的李老君。我们这位先师极是灵显,又极是操切,不象儒家的教主,都是涵养不记人的小过。凡是同班里面有些暗昧不明之事,他就会觉察出来,大则降灾,小则生病生疮。你们都要紧记在心,切不可犯他的忌!

  这自然不很对。按二郎神是《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两书所盛称的神祗,系上天玉皇大帝的御外甥杨戬。其实,这位杨二郎的本身来历还缠混不清,也许还不姓杨,原姓李,大致就是《蜀故》书中所说的:

  秦昭王时,蜀刺史李冰行至湔山,见水为患,乃作三石人以镇江水,五石牛以压海眼,十石犀以压海怪,遣子二郎董其事。……

  这是说我们中国古代的水利专家李冰的儿子李二郎。另外有直接以李冰自己为二郎的,如《独醒杂志》说:

  永康军城外有崇德庙,乃祀李太守父子也。太守名冰,秦时人,尝守其地。有龙为孽,太守捕之,锁孽龙于离堆之下。有功于蜀,人 至今德之,祠祭甚盛。江乡人今亦祠之,号曰灌口二郎。

  也就是元杨景贤的《唐三藏西天取经》剧中所描绘的了不起的神祇。

(灌口二郎同行者上云)不周山破戮天吴,曾把共工试太阿,谁数有穷能射日,某高担五嶽逐金乌。小圣灌口二郎神是也,奉观音法旨,救唐僧走一遭。(唱)[越调斗鹌鹑]看了些日月盈亏,山河变迁,灌口把威施,天涯将姓显。郭压直将皂鹰擎,金头奴将细犬牵,背弩挟着弹丸,濯锦江头,连云栈边。[紫花儿序]伏得些山神恐惧,木客潜藏,猛兽拳挛。闷来时担山赶日,闲来时接草量天。

  这有大神通的杨二郎或李二郎,想不会是戏剧行业的保护神,因为他一生的行迹跟戏剧毫无关联,不会平空地跑进戏剧行业来管事。再说,我们这行业的祖师也不必要有那么大的神通。于是,可以断定老郎神决非二郎神。同时我们知道杨二郎或李二郎的形象,都被描得勇武有威的,甚至是三只眼睛;但剧艺人所供祖师爷的形象(很多后台神龛内是没有偶像的,纵使有神像,也是个白面郎君),并不是那样,更可以证明老郎神并非二郎神。那末究竟是谁呢?

  二 小郎和老狼

  有些演员家里、戏班子里或梨园公会里,倘若供奉着祖师爷的神像,决不是三只眼、手执三叉戟、肩揹吴天犬的怪样子;却是白面无须、态度潇洒的郎君。因此,《梦华琐簿》的作者说:

  余每入伶人家,谛视其所祀老郎神像,皆高仅尺许,作白皙小儿状貌,黄袍被体,祀之最虔……

  这里所说的“作白皙小儿状貌”,想是因“像高仅尺许”的缘故。我以为不能因像不大就说他是小孩子,大致是一个白皙的年轻人像。不然,想因“老郎”即“小郎”的缘故,(下详)就附会是小儿罢?再不然,那就是《梦华琐簿》的作者受了传说的影响,便说是小儿,也大有可能的。他还说:

  小霞为余言,闻诸父老:老郎神耿姓名梦,昔童子从教师学歌舞,每见一小郎极秀慧,为诸郎导,固非同学中人也,每肄业时至,或集诸郎,既与之习乐与游,见之则智慧顿生,由是相惊以神,后乃肖像祀之,说颇不经。然吴人晨起禁言“梦”,诸伶尤甚,不解其故。如小霞言是禁言梦者,讳其神名也。此事载籍无可考,于传闻又多不尽可信,姑附记之,以俟博物君子。区心庐言梨园会馆有碑,载老郎神事甚悉,不记其文。梨园会馆在广州城归德门内魁巷。

  确实,关于老郎神的传闻真不少,大致都不大可信。例如有说老郎神根本不是人或超人,而是一只老狼变化为小儿的。这故事和前一说是大同小异,据说:

  唐明皇有一天回到宫里,在门外就听到梨园子弟们在奏乐,可是他从前并没听到过这支奇妙的曲子,心里觉得奇怪,一足跨进了门,只见有一个童子,坐在正中的座位上教他们弹奏,但不认识他是谁,于是明皇叱问,这一下可把那童子吓跑了,躜进御花园的假石山洞里去了。明皇遂即教人用火在洞口焚烧,结果有一只通身灰白色的老狼打洞里跑出来,跪在明皇的面前哀求免死,明皇一笑饶恕了它,一会儿这头狼就不见了。接下,明皇就命演员们记忆起刚才所奏的曲子来重奏,明皇听得十分喜悦,免了他们的罪,而且每人都得到了赏赐。从此对他们的宠爱比以前更有加。
因此演员们感戴老狼的恩,便虔敬的祭祀它,“狼”和“郎”同音,所谓老郎神的出处就在这里。

   三 艺人和皇帝

  凡是传说,总是越传越荒诞,至于神话化了。那末,我们抛开不可靠的传说,来谈谈比较可靠的几种认老郎神是实有其人的说法罢。虽然说法不一,却比较近点情理。各说的基本精神只有一个,那就是认为对戏剧行业最有关系的人才配当祖师爷。第一说,老郎神就是古代的艺人优孟。

  如果以年代论,这二千五百年前的故楚乐人优孟(《史记》),够称为戏剧行业的开山祖师。比他更早的固然有齐国的优施,可是他刚一出场便被那个一脑门子官司的孔老夫子命司马行法,落得头和足被分开由两个门出去(《榖梁传》),他的行状,我们没法清楚。另外还有晋国的优施,跟晋献公妃骊姬合谋杀太子申生,并逐重耳等群公子,扰乱了晋国(《国语??晋语》),他的品格不很好,后世的剧艺人自然不会以他为开山祖。独有优孟不一样,仅拿使楚王封孙叔敖的后代一事来说,够使人推重了。所以旧戏班后台连“梦”字都不许说,用隐语“黄粱子”来代替,“梦”和“孟”同音,避名讳,不直称,这也说明了与其说老郎神是不见经传的耿梦,不如说是优孟来得好些。

  可是纪晓岚在《滦阳消夏录》中说:“伶人祀唐明皇。”后人多半相信纪氏所说。论情理是没有错的,封建社会里的剧艺人,大有可能尊一位帝王为祖师,况且玄宗设梨园教坊,对中国戏剧有大功劳,所谓“上好之下必有甚焉”。因有他出来提倡,戏剧事业在唐代才大盛起来。由这一点,戏剧的地位也稍提高了一些,后世剧人要捧他为祖师,自然不会有人反对。但类似于这种说某一代的皇帝是老郎神的说法,也还有两说:一说是后唐庄宗的;一说是清乾隆皇帝的。前一说如《梦华琐簿》载:

  次香曰:伶人所祀神乃后唐庄宗,非明皇也。次香盖闻之宋碧筠。然亦但以《新五代史》有“伶官传”,故臆度当然,实未有确据。

  是的,这是臆想出来的。虽说后唐庄宗也喜爱戏剧,甚至自己也扮演过角色,可是年代比玄宗迟得多,功劳也比玄宗少,艺人决不会舍弃了玄宗,反去选择晚出的后唐庄宗的。

  至于捧出乾隆皇帝来,那就更无确实的证据了。虽说他对中国戏剧也有点关系,如“三庆”、“四喜”、“春台”、“和春”这四大徽班的被召入京,召苏皖间的名优去供奉南府,及召一批学者把古今戏曲加以整理改良,功劳是有一点儿的;但祖师爷决不是自清代起才有的,这是显然的事实。当然,我们虽还不能说出始有祖师爷的年月,却大致可以说起于宋代。因为有了职业演员才可能有行帮组织,有了行帮组织才会有祖师爷,我们知道所谓“路岐”——职业演员初出现于宋代。依照这个理由,后唐庄宗和乾隆皇帝都不够格,留下的仍只两位——一是艺人优孟,一是皇帝玄宗。那末,现在可以做暂时的结论了,不消说这个结论是不成熟的。

  四 未成熟的结论

  以技艺本身和年代论,剧艺人应奉本行的有优秀表演技术的祖辈优孟当祖师爷;只是从其他的一些迹象看来,似乎都是指玄宗。什么迹象呢?首先自然是“老郎”这一个名称。我们知道玄宗是睿宗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少子”,符合这“老郎”的称呼。按自宋代以来,戏文最盛的地方是浙江省的温州,甚至还有人说:“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祝允明《猥谈》)。“俳优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叶子奇《草木子》)。最初以老郎神为戏剧行业的祖师爷的,说不定就是温州一带的戏剧艺人,因往日剧艺人最多的,也是我们温州(陆容《菽园杂记》)。我们温州人管“少子”叫“老儿”(念鼻音n的入声),称富贵人家的少子,也叫“细(念碎)郎儿”,等于四川人呼“幺儿”,也等于湖南人叫“满崽”或“满伢子”。倘这样联想起来,玄宗被呼为“老郎”,不是毫无理由的。奉他为祖师,自然在“老郎”下加个“神”字。同时,当行业的保护神,必须他生前有权有势的才够格,因而太上皇就变为祖师爷。

  第二,后世艺人都自称或被称为梨园弟子,在元明两代起都已如此,他们的公会也叫梨园公会,显然是由唐玄宗所设的梨园而来,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第三,凡玄宗生前干过的事,在戏班子里就规定干那一件事的人的地位高乎一切,譬如说在后台的坐位,定得很严格,生坐大衣箱,旦坐二衣箱,武行坐盔头靶子匣之间,谁都不能乱坐;可是有例外,只有丑角可以随便坐,他高兴坐那里就坐那里。甚至开脸,除了那天有老爷(关公)戏外,总得由丑先开脸;祭“老郎神”时,也由丑角先拈香。为什么?就因为玄宗生前最宠爱的演员也是黄繙绰之类丑角。又如场面中的打鼓佬,“九龙口”只有他坐,除丑外任何人不能去坐,为什么打鼓佬会有这样高的地位?固然,鼓是发号司令的,掌打鼓的是总指挥,该有高位置。究其实,还是玄宗生前最爱羯鼓,也打得极好;反之,他不爱琴,有一次他正听琴,忽然骂奏琴的说:“待诏,给我出去!”马上对太监说:“快点叫花奴把羯鼓拿来,给我解解秽气。”他还说羯鼓和横笛是八音的领袖,所有乐器都不能跟它比。有一次,春天,殿庭的柳杏未坼,高力士取羯鼓给他,他对着庭中,痛痛快快地击着鼓,击的是他自制的曲子名“春光好”,非常得意,鼓罢,一看柳杏,都开起花来了,指着花说:“不叫我作天公,行吗?”(《唐语林》)。唐玄宗是打鼓佬,打鼓佬就坐九龙口了。

  不过,我知道一定有人会说我牵强附会的,这里,不妨再补充一点我为什么这样想的原因。当然在我自己也还不敢说想得对,正待考中。过去的剧艺人是相当迷信的,每年九月初一日到初九日,几乎都做“九皇会”。他们相信只要拜了九皇爷才不会在台上唱错词儿和翻跟斗跌伤,所以素食拜谶,虔敬非常。方问溪的《梨园话》一书中就有这事的记载:

  伶界举行九皇圣会于梨园新馆,朝夕焚香唪经,伶工多素食。

  同样地,子冈的《如泣如诉的平剧界》(载一九三七年的《大公报》)一文中也提到国剧公会的常务理事沈玉斌的话,说:

  所以我们有个九皇会,阴历九月初一到初九,在松柏庵烧香念经,是迷信,也是传统精神,为的是赎罪……

  剧艺人在封建社会里是受压迫最深重的,不止自身被编入“王八吹鼓手”之列,连后代儿孙也被当做贱种,即使读了书,也不得进科举的考场。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是封建制度的“赐予”,而相信是罪孽深重的结果,所以要在九皇会中念经拜谶来赎罪。照理,要赎罪祈福,该在祭祀祖师爷的老郎神会中举行,事实,在三月十一日的祭神日中并没有带赎罪的意味,另选了这个九皇会来念经拜谶,恐不是偶然的事,如果没有另一种原由,不会这样办的,至少跟他们前辈的宗教信仰有关,因此,我注意这一个问题。按,九皇会很流行于民间,它是个道教的圣会,剧艺人的传统精神居然和道教有了这么深的因缘,不能不使我联系到唐明皇的身上来。明皇生前好道,自取道号,也常穿道服,在天宝年间,还追崇老子为玄元皇帝,享于新庙。后代剧艺人信道,连祖师爷也是什么星君。我们知道星君、真君、灵官之类都是道教对神仙的称谓,恐怕跟道心很虔的玄宗皇帝大有关联。从这些迹象上猜测起来,剧艺人的祖师爷九天翼宿星君老郎神,我想不会是艺人优孟,也许就是玄宗皇帝。

  最后,要谈谈老郎神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我的意思很简单,只要剧艺人们拿现在所受的政治待遇和解放前几千年的地位比一下,就明了,自会得出结论。唐明皇设置了梨园,对戏剧有功,不错,却没有改变了梨园子弟的社会地位。业,依然被看作贱业;人,依然被看作贱人。现在呢?共产党不止把戏剧当作教育事业看,更尊剧人为艺人,誉之为灵魂的工程师了,保护这一行业的不是老郎神,而正是共产党。所以现在再不必祭祀老郎神,最迫切需要的是努力学习,提高自己的政治水平,把业务搞好,才对得起党。

  一九五三年旧稿,五七年整理于中山大学

来源:说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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