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文化是近年来新开垦的学科领域,它有深邃的内涵和博大的外延,自古至今,形成一个庞大的文化载体。从时间来说,傩文化的历史悠久;从空间来说,傩文化的地域广袤;从内容来说,傩文化的蕴意丰富。我们既可以从微观的角度对它进行透视,也可以从宏观的角度对它进行总体考察。就微观来说,傩文化包容傩、傩祭(傩仪)、傩舞(伴以傩歌)、傩面具、傩戏。就宏观来讲,傩文化涵盖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民族学、宗教学、民俗学、文艺学、哲学、美学等等。
傩是傩文化的萌生点。傩缘自远古先民的原始宗教意识和图腾崇拜意识,而万物有灵是这种意识的支架。巫又是傩活动的组织者和设计者。巫是太阳神的神使,我们的祖先都崇拜太阳,三皇、五帝,无一不与日、光、赤、炎有关。象征太阳的神鸟是“乌”,所以“巫”音读如“乌”。在甲骨文里,巫写作“○”,因为巫是太阳神的使者,需围绕太阳旋转,所以“○”是旋转的象征。巫所穿的裙子,两周、秦汉时代是红色的,全用飘带组成,旋转时纷纷飘起,形成一个圆圈,象征着太阳的光芒。因此,巫总是与舞联系在一起的。《说文》释“巫”:“以舞降神者也。”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巫之事神,必用歌舞。”所以早期的傩祭与巫舞是分不开的。
我国古代的宗教祭祀,是由祀神与禳鬼两个部分组成的,祀神的仪式有“腊祭”、“雩祭”。“腊祭”是祈求神农等神祗保佑农事顺利的隆重的祭祀活动,“雩祭”(俗称“打旱魃”)是在大旱之年祈求降雨的祭祀活动。禳鬼的仪式称作“傩祭”,就规模和级别而论,有“国傩”、“大傩”、“乡人傩”,其目的是驱鬼逐疫。尽管在古人看来,神与鬼是属于两个天地,截然不同,对神要酬谢,对鬼则要驱除,殊不知神鬼往往是相通的,天不赐福而导致暴雨成灾或久旱不雨,事必造成凶年,接踵而至的是瘟疫流行,横尸遍野,于是古代的氏族普遍举行祭祀,表达人们对神的敬畏之意,实际上也是一种恐惧心理的表现,这和他们对鬼疫的恐惧心理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可是在观念上,古人却把二者严格的区分开,并且在祭祀的日程表里,也有数量的不同。“腊祭”一年只有一次,“雩祭”不固定,遇到旱灾时才举行;“傩祭”每年举行三次,时间在春季、秋季和冬季,可见驱鬼逐疫在古人行动中的地位和分量似乎超过对神祗的敬仰。特别是“国傩”,被定为国家级标准,两周时期天子都要参加。此外还有诸侯卿大夫参加的“大傩”和百姓参加的“乡人傩”亦严肃隆重。
祈求神祗的祭祀谦恭有礼,《说文》释“雩祭”为“乐于赤帝,以祈甘雨也”。而禳鬼祭祀则毫不客气,据《周礼·夏官·方相氏》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时难”即“司傩”),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殴方良(“方良”即“魍魉”)。”这一段文字记载得很详细,方相氏率领百隶主持傩祭,他蒙着熊皮,穿着黑红二色衣裳,一手执戈,一手持盾,挨家搜索,驱逐鬼疫。丧事时,在棺木入圹之前,先以戈击圹之四周,也是驱鬼逐疫。书中所说的“黄金四目”,当与太阳之光有关,是属于早期巫舞的遗存,方相氏便是巫的化身。
方相氏“帅百隶而时难(司傩)”,并且执戈扬盾,手舞足蹈,这就是周代的巫舞,人数有百人。到了汉代,傩祭中的舞蹈有一百二十人的“侲子”,即少龄黄门子弟组成的舞队,比周朝的人数略有增加,但舞蹈的内容却比周朝更加丰富,已经出现了“方相舞”、“十二兽舞”,不仅有群舞,而且也有独舞;有领唱,也有帮唱。至隋,“侲子”舞队增加到二百四十人。唐代,傩祭的舞队增加至五百人,方相氏有时用一人,有时用四人,舞队的组织者加强了。到了宋代,傩舞人数竟达到一千多人,可见从周至宋,傩祭的舞队规模呈上升趋势,但值得注意的是汉代以后巫风在宫中的傩祭中逐渐消失了。宫廷的傩祭,原本也是巫的地盘,可是由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思想观念的多元化,巫风的影响减弱了。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古代之巫,实以歌舞为职,以乐神人也。商人好鬼,故伊尹独有巫风之戒。及周公制礼,礼秩百神,而定其祀典。官有常职,礼有常数,乐有常节,古之巫风稍煞。然其余习,犹有存者,方相氏之殴疫也,大腊之索万物也,皆是物也。……周礼既废,巫风大兴,楚越之间,其风尤盛。”可见“周礼”与“巫风”是对立的,互为消长。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不语怪力乱神”,大抵是针对巫风而言的。战国时魏国邺令西门豹就曾制服过巫风的猖狂,这就是有名的《河伯娶妇》。西汉时代,随着农业经济的发展,生产力的提高,社会的进步,巫师们装神弄鬼的手段,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东汉时期,佛教传入中国并站稳脚跟,这时道教也正式确立,儒学尤其获得了“独尊”的地位。佛、道二教的法术的迷惑程度,远远超过巫术的魅力,而儒术也努力适应新的环境,西汉著名儒学大师董仲舒创造了新儒学,他把儒家、道家、阴阳家、五行家的思想和主张都融合进来,形成阴阳五行化了的儒学,提出以阴阳五行的“天”和王道政治的“人”互相作用、互相影响的“天人感应”论,并且还编制了一套求雨止雨的仪式,当时的儒士纷纷登坛做法,使儒学增加了一层迷信的色彩,这实际上是在争夺巫师的饭碗。西汉末年,儒家的谶纬之学与神仙方士的妖妄之说并无本质的不同,儒、释、道三家都有挥舞法术的本领,巫术的光圈就相形见绌、黯然失色了。
从汉至宋傩祭规模的扩大,舞队的增加而巫风的失势,为戏曲向傩坛的贴近提供了机会。
宋代,方相、魌头屡被官府禁止,王栐《燕翼贻谋录》卷七说:“太平兴国六年(公元981年),又禁送葬不得用乐,庶人不得用方相、魌头。”所谓“又禁”,当在此前就曾禁过。当然,不止是“庶人不得用方相、魌头”,就是宫中也停止使用。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一○《除夕》条记载,北宋时宫廷“至除日,禁中呈大傩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值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品魁伟,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亦介胄装门神。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装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因为宋时巫风消失,故象征太阳的黄、金、红等颜色在傩祭中也不见了。不仅是宫廷的傩祭中没有方相氏,代之以将军、门神、判官、钟馗、小妹、土地、灶神,就是民间的傩祭活动中,也没有方相氏,与宫中傩祭差不多,吴自牧《梦粱录》卷六《十二月》条记载:“自入此月,街市有贫丐者三五人为一队,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打鼓,沿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亦驱傩之意也。”
宋时教坊使孟景初和教坊南河炭参加傩祭活动,而宋代的教坊不唯能歌舞、杂技、百戏,也能表演杂剧,并且有的大使还能撰写杂剧剧本,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妓乐》条记载:“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球曾做杂剧本子。”这个孟角球的“角球”,可能是因踢球技艺高超而获至的诨号,他与孟景初都是教坊使,他们是否就是一人,还有待考证,但这条记载说明教坊使当中有人会写杂剧,至于搬演杂剧则是他们人人皆能的事情。孟景初和南河炭参加傩仪活动,不能不对宗教的傩祭敞开坛门从而走向艺术产生影响,同时说明戏曲在宋代也关照傩祭,体现了戏曲艺术在诞生之后处于上升时期的朝气。
宋人周去非在《岭外代答》卷七中说,桂林傩队有“诸军傩”和“百姓傩”两种,他在记“百姓傩”时说:“严身之具甚饰,进退言语,咸有可观,视中州装队仗似优也。”周氏认为桂林的“百姓傩”的表演,与中州的优人表演很相似,这说明宋代的傩祭活动也在向戏曲靠拢。戏曲和傩祭,它们彼此都把触角伸向对方。
宋代的傩祭仪式中,已经出现了戏曲的影子。《东京梦华录》卷七《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条中,就显现了傩戏的端倪:“忽作一声如霹雳,谓之爆仗,则蛮牌者引退。烟火大起,有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场,着青帖金花短后之衣,帖金皂裤,跣足,携大铜锣,随身步舞而进退,谓之‘抱锣’。绕场数遭,或就地放烟火之类。又一声爆仗,乐部动[拜新月慢]曲,有面涂青绿,戴面具金睛,饰以豹皮,锦绣看带之类,谓之‘硬鬼’,或执刀斧,或执杵棒之类,作脚步蘸立,为驱捉视听之状。又爆仗一声,有假面长髯,展裹绿袍靴筒,如钟馗象者,傍一人以小锣相招,和舞步,谓之‘舞判’。继有二三瘦瘠,以粉涂身,金睛白面如髑髅状,系锦绣围肚看带,手执软仗,各作魁谐趋跄,举止若俳戏,谓之‘哑杂剧’。又爆仗响,有烟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烟中有七人,皆披发文身,着衣纱短后之衣,锦绣围肚看带,内一人金花小帽,执白旗,余皆头巾,执真刀,互相格斗击刺,作破面剖心之势,谓之‘七圣刀’。忽有爆仗响,又复烟火出,散处以青幕围绕,列数十辈,皆假面异服,如祠庙中鬼神塑像,谓之‘歇帐’。又爆仗响,卷退。
在《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条中,还记载了“扑旗子”、“蛮牌”、“抹跄”、“扳落”等节目,但它们都不属于“装神鬼”之列。而用爆仗之处,都属于“装神鬼”的节目范畴,如上引的“抱锣”,表现众鬼猖狂;“硬鬼”表现钟馗帐下的小鬼,手执刀斧杵棒,为打探鬼疫情况而做“驱捉视听之状”;“舞判”则强调钟馗是捉鬼的主角;“哑杂剧”表现曾猖獗一时的鬼疫,由于钟馗的出现,他们状如髑髅,做着各种滑稽动作,狼狈逃窜了。这一场因为没有语言,故称“哑杂剧”。下面的“七圣刀”,表现鬼疫受到“破面剖心”的惩罚。最后的“歇帐”,表现钟馗等的胜利,他们“假面异服,如祠庙中鬼神塑像”,这个表演相当于今日舞台上的“群体亮相”。而其中的“哑杂剧”是很值得研究的。宋人耐得翁在《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中,界定宋杂剧“全以故事,世务为滑稽”。而《东京梦华录》所记的傩仪中的“哑杂剧”,运用民间长期流传的钟馗捉鬼的故事,“作魁谐趋跄,举止若俳戏”的表演,这与宋杂剧的基本结构有相似之处。
可见,宋时的傩仪中,已经演化出傩戏的雏形。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后世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但是,他在详尽地论述戏曲的产生时,还是把目光放在俳优的身上,强调俳优对戏曲形成所发挥的作用,他在该文中说:“要之巫与优之别,巫在乐神,而优以乐人;巫以歌舞为主,而优以调谑为主;巫以女为之,而优以男为之。”这里,王国维提出“巫乐神”、“优乐人”的分工,接着他说:“古之俳优,但以歌舞及戏谑为事。自汉以后,则间演故事,而合歌舞以演事者,实始于北齐。”北齐的《代面》(《大面》),也叫《兰陵王入阵曲》,不是巫而是优扮演的。北齐时代也出现了《踏摇娘》。王国维认为,“此二者(《代面》、《踏摇娘》)皆有歌舞,以演一故事;而前此虽有歌舞,未用之以演故事;虽演故事,未尝合以歌舞,不可谓非俳优之创例也。”王国维认为“合歌舞以演故事者”,是“俳优之创例”。五代隋唐之际,优比巫在艺术领域里发挥着更大的作用,《隋书》卷六二《柳或传》:“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这里说的“倡优杂技”,正是强调了优的作用。尽管有“人戴兽面”的情节,却没有巫的用场了。
傩坛的祭祀活动要扩大影响,招徕更多的善男信女,光靠单一的法事就显得凝滞呆板,缺乏生动活泼的形式,同时,傩坛的仪式一方面要乐神,一方面也要娱人。《礼记·郊特牲》:“蜡之祭,仁之至义之尽也。黄衣黄冠而祭,息田夫也。”这里说的“息田夫”,蕴含着安慰之意。《孔子家语·观乡》:“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孔子曰:‘百日之劳,一日之乐,非尔所知也。”孔子对子贡(赐)讲的是劳逸关系,“蜡祭”既乐神也娱人,“一国之人皆若狂”,正说明了欢乐的程度。
由此可见,强调既乐神又娱人,并且在傩祭中把娱人作为重要手段,是傩坛职能的重大转变,也是傩戏产生的基本条件。关于这一点,明清时期的情况就更明显了。例如广东的花朝戏,最先是“神朝”,表演驱鬼逐疫、消灾纳福的乐舞,因为比较严肃,又有巫师设坛祀神,故称“神朝”。这正如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所说的那样:“巫之事神,必用歌舞。”然而,巫师在“必用歌舞”之时,为了取悦观众,常常在做完“神朝”仪式之后,增加一些讲笑话和滑稽动作的节目,以活跃气氛,甚至把民间的梳妆打扮、纺线、绣花等生活形态加以提炼,配合民歌小曲演唱奇闻轶事。清末更有巫师在做完“神朝”之后,用歌舞搬演简短风趣、诙谐调笑的小故事,与庄严肃穆的“神朝”形成鲜明的对比,故曰“花朝”,又称“花朝戏”。
当然,事物总是相辅相成、互相作用的。一方面傩祭向戏曲靠拢,一方面戏曲也向傩祭贴近。
唐崔令钦《教坊记》载:“大面出北齐,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若妇人,自嫌不足以畏敌,乃刻木为假面,临阵著之,因为此戏,亦入歌曲。”这出“此戏”就是《大面》《代面》),这支歌曲就是《兰陵王入阵曲》。兰陵王高长恭所戴的面具,不必是傩面具,但是,他所刻的狰狞恐怖的面具造型,受到傩面具造型的影响是无疑的,再加上《兰陵王入阵曲》用一系列舞蹈动作来刻画人物,尤其以戴假面的表演为新奇独特,就如崔令钦所说的“因为此戏”了。由于《大面》的出现,就为宋代市井平民、传奇英雄等人物佩戴面具进入戏曲打开了方便之门。另如《踏摇娘》中苏中郎醉态时使用面具,尽管也不是傩面具,但它仍表现了戏曲向傩坛的借鉴和吸收。
不妨这样认为,傩戏的形成是巫与优,傩坛与戏曲双向选择的结果。傩戏既脱胎于傩祭,同时,戏曲也在关注傩坛。黔中一带的“送太子”,是傩坛的求子活动,却与傩戏的地戏融为一体。没有男孩的人家,趁新年地戏演出之机,邀请地戏戏班来家“送太子”。戏班来到主人家先不进门,放一串鞭炮之后就敲起了开场锣鼓,在主人家门前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当演到穆桂英阵前产子时戏就停住,由土地婆抱起男婴扶着穆桂英,两个小童在前引路,全体演员鱼贯进入主人家堂屋绕行一周,然后,穆桂英对主人演唱现编的词句,诉说阵前产子,无力抚养,愿将孩子送给主人等语。穆桂英唱完,土地婆把道具男婴送到主妇手中,主妇当即抱着男婴转入内房,放在床上。尔后,主人摆桌上菜,宴请戏班。黔中的傩祭“送太子”与傩戏的地戏,它们彼此都在互相寻找对方。“送太子”进入《穆桂英挂帅》里,使傩祭插上了艺术的翅膀,更具有观赏性,更易于吸引观众;而地戏引来“送太子”,使剧情更富于生活情趣,为观众喜闻乐见。
当然,有的傩戏与傩祭的关系紧密一些,有的傩戏与傩祭的关系远阔一些,这说明它们在进行双向选择的时候,距离有远有近。一般说来距离近的,傩戏的宗教思想就浓一些,而世俗观念就淡一些;距离远的,傩戏的宗教思想就淡一些,而世俗观念就浓一些。因为双向选择并不是对等选择,双方在吸收彼此的某些基因的时候,可能有多有少,不可能等量齐观。因此,有的地方把酬神的傩戏称为“阴戏”,把娱人的傩戏称为“阳戏”;有的地方把直接为傩祭服务的戏称为“内戏”,把间接为傩祭服务的戏称为“外戏”。但是统统被视为傩戏。即使与傩祭关系比较疏远甚至是游离子傩祭的戏,傩坛都敞开胸怀,把它们拥入怀抱,而一些独立性很强的大戏,也愿意进入傩坛来展现自己。之所以形成这样的格局,我们不妨从两个方面来研究这个问题,以傩戏的视角来看,它可以检阅一下自己的张力究竟有多大,外延究竟有多长;以戏曲的视角来看,也可以检阅一下自己的影响究竟有多广,涵蕴究竟有多宽。实际上祭与戏、戏与祭都在拓宽它们彼此的领域。我们这样看问题,决不是模糊傩戏的基本属性,正象戏曲形成的基本属性那样:“以歌舞演故事。”(王国维《戏曲考原》)假若一定要问戏曲到底是从歌舞演化来的,还是从故事演化来的,就很不好回答。比较公允的解释则是歌舞在寻找故事,故事也在寻找歌舞,它们是在进行双向选择而成为戏曲的。歌舞选择故事,其意在于丰富和扩展自己的思想性和社会性;故事选择歌舞,其意在于增加和充实自己的表现手段和方法。同样,傩祭选择戏曲,目的是强化自身的艺术魅力,进一步扩大影响;戏曲选择傩祭,目的是使自己披上一件神奇的外衣,更增加戏曲的传奇功能和神秘色彩。
当然,这里不排除孰先孰后的问题。就戏曲的歌舞和故事的融合关系而论,歌舞在前,故事在后;就傩戏的傩祭和戏曲的融合关系而论,傩祭在前,戏曲在后。但是,它们双方做为形成因素来说,缺一不可。歌舞的历史很悠久,故事晚出,所以我们说中国戏曲至宋元时期才正式形成。作为傩祭来讲,它的历史也很悠久,正因为戏曲晚出,所以傩戏的形成大抵只能在戏曲的正式形成以后。
傩文化是个宏阔的天地,尤其是在宗教学、人类学和民俗学等方面,它展示了宽大的胸襟和深邃的蕴涵。
傩产生于原始宗教、自然宗教。早期巫术、巫舞的兴盛和后来的遗存,在傩祭中都占有很大的比重。佛教、道教兴起后,它们也纷纷染指傩坛,使傩祭的宗教涵义既丰富又复杂,形成一套完整的仪式。例如湘西南苗族、侗族居住区的傩祭活动,其仪式有“冲傩”(因病灾而逐疫)、“还愿”、“敬发财菩萨”(祈求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和神”(与水神讲和)、“平安愿”(家人外出未归求平安)、“送下洞”(逐除家门不和之鬼祟)、“求子”、“庆红坛”(敬小三太婆,此神极小气,好怪罪)、“庆梅山”(敬猎神)、“巫师戒法”(上刀梯、捞油锅、滚刺筒、端烧红的犁头、踩烧红的耙齿)。其中“冲傩”、“还愿”的程序是:起见(上疏)、发兵、立寨、筑桥、迎神、下马、祭兵、发猖、延烛、扫堂、整祭、化财、散香、入库。
黔东北思南土家族傩祭活动有:“四大坛”、“八小坛”。“四大坛”为:请圣,发文、立楼、搭桥。“八小坛”为:领牲、上熟、参灶、招魂、祭船、判卦、和坛、投表、请册、送神、游傩。其总体内容为法师降神、天兵神将扎寨检阅,继之以驱逐鬼疫、祈者如愿,然后敬送神祗归天。
这些大量的傩坛宗教的仪式和程序,既保持了原始宗教、自然宗教的特点,也融入了道教和佛教的法事活动,为我们研究宗教的分布、宗教的内涵、宗教的延伸和宗教的影响,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材料。
傩文化中人类学的蕴涵也很丰富。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童年,人类也有自己的童年。在史籍文献和考古发掘中可以看到人类童年的记载和痕迹,但是,在现在的傩祭和傩戏里仍保存的活的资料更为珍贵。
黔西北彝族傩戏《撮泰基》,表现彝族村落六月天降大霜,冻死庄稼,重新耕耘又没有种子,死亡威胁着人们。这时由彝族祖先的鬼魂惹戛带领几个“撮泰”鬼魂来帮助后辈走出困境。这出戏的表演程序是:首先向祖先祈祷,跳彝族的丧葬舞即铃铛舞,然后以对白的形式讲述彝族的迁徙史,接着扫瘟、去灾、买耕牛、播种、收获(收荞子)。在劳动生产的过程中,穿插男女交媾的情形,而且是从背后进行的,还有生育、给孩子喂奶等情节,它真实地反映了人类童年时代性行为的方式。
黔西北苗傩中有男性生殖器崇拜的情节。表演时用一张长丈许、宽五尺的竹席卷成巨型席筒象征男根,由两人抬着冲向女观众,对女性不生育者尤其猛烈追赶。
不论是彝族和苗族,在他们的傩戏和傩祭中,都把人类繁衍傲为重要内容加以表现甚至渲染,说明人类的延续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首要任务。
傩文化中的民俗性,是它的最有特色的部分,在傩戏里体现得比较充分。
山西、内蒙、河北一带汉族的傩戏“赛戏”,立春之日,赛班化妆列队,奔赴戏台,群众到村口迎接,一直送到台口,名叫“迎喜神”。起赛之日,演员们扮成“七鬼”、“八仙”、“四值神”,赛首手持竹扫帚做前导,到村庄的四角扫除“灾难”,然后迎接龙王看戏。在演出《斩旱魃》时,扮演的四大王可以把旱魃赶至台下,同观众一起围打,非常热闹。旱魃被擒,游街示众,最后押至赛台斩首。
赛戏还有一出叫《鞭打黄痨鬼》。演员穿红裤衩,全身缠绕白布扮黄痨鬼。后面有分别称为“方相”、“方弼”的两员大将(红脸和黑脸)执戈,追打黄痨鬼跑四街,最后追到赛场,绕香亭,直追至舞台。此时舞台上由阎王开审,阎王先将黄痨鬼用绳子吊起来,然后“剜眼开膛”,挖出“五脏六腑”,直至下油锅。
还有的赛班演这出戏,扮黄痨鬼的演员穿黄衣,象征黄痨病。当演到黄痨鬼被赶得无处藏身时,他便从台上窜到观众中间,观众齐声呐喊,纷纷鞭打,直至打死为止。有的赛班还安排有“开肠破肚”情节,观众看了,非常痛快。
山西的傩戏之属队戏《五关斩将》,既可在舞台上演,也可以在舞台下演,甚至连续在五个舞台上演,每台算做一关。扮演关羽,甘、糜二夫人以及部将的演员骑真马乘真车,一路演来。每到一关,即到舞台上厮杀一阵,闯过一关,再赶一关。直到演遍五个戏台,杀了六员大将,全剧才结束。饰演关羽者沿途可以与其他演员、观众打逗嬉戏,也可以髓便抓吃摊贩的糖果食物。这是一个民间群众心目中的关羽。
山西对戏《关圣斩华雄》,演到关公追赶华雄,华雄逃跑,观众跟着关公一起追赶呼喊。华雄逃到大殿,关公追至,华雄逃到社房,抢拿物品,关公追至,华雄又跑,他在逃跑时可以任意向小摊贩索取食物,小摊贩早有准备,求之不得,哪个摊贩被华雄抓食了东西,哪个摊贩就可以避灾驱邪,生意兴隆。
湘西南傩戏《杠杨公》。杨公是沅水上游的河神,他收到功曹发来的庆庙请帖,与马伕前往。杨公到达以后,有一场跳神的表演。这天要煮一锅滚烫的甜酒,杀一只公鸡,将鸡血淋在甜酒里,在场的观众都事先预备一个碗,每人舀一碗带鸡血的甜酒拿回家去给孩子吃,谓之“吃杨公酒”,据说小孩吃了以后胆子大。
宗教要扩大教义的影响,使用的手段往往是大量的吸收民间风俗。董仲舒创立阴阳五行化的经学时,它本来不是宗教,尚且搞了一套求晴止雨的儒术,究其缘由不过是利用民俗来宣传自己。那么,真正属于宗教的佛教、道教以及原始宗教就更不用说了。民俗进入傩祭,使傩坛更亲切,更活泼,更为人们熟悉。后来傩戏沿着它的脉络发展,也保持和发扬了这个传统。在我们考察做为宗教祭祀性戏剧的傩戏、目连戏时,可以看到它们当中都穿插了大量的民俗活动,而世俗伦理性戏剧反倒缺少这方面的内容。这既是世俗伦理性戏剧的缺憾,使它缺乏贴近生活和慰藉人心的魅力;同时,又是世俗伦理性戏剧的特点,它要求情节高度戏剧化,要求冲突尖锐集中,而民俗的东西有时难免松散拖沓,不易组织到程式化很强的世俗伦理性戏剧中来。但是,不论怎样说,世俗伦理性戏剧没有注意把民俗吸收进来,这实在是它的本事还需要提高和加强的标志。
目前,傩戏的研究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诸如对它的历史和现状,宗教和艺术的关系,以及理论的研讨,都展开了多方面的探索,取得了很多成果,并且召开了几次国内的学术研讨会,今年四月又召开了国际的学术讨论会,这些都是可喜的现象。但是,对傩文化的研究,还在刚刚起步,还处在浅层次的阶段,尤其是在史料和理论方面对宗教的作用和影响,以及傩文化所包容的各个领域,都还缺乏足够的研究和探讨。今后,我们应当一方面继续加强傩戏及这一门学科的研究,只有把微观的东西搞清楚,宏观的研究才更有基础。反过来,只有加强对宏观的探讨,微观的研究才能得到指导。目前,我们应当把注意力多放在傩文化的宏观研讨方面,使它获得较大的突破和拓展,这样就更有利于民族传统文化的保存和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