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曲唱腔,作为中国所独有的民族声乐艺术之一,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自立于世界声乐艺术之林。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多年以来,就连戏曲唱腔究竟是不是“声乐”,尚存在较大争议,因此,关于唱腔的声乐学研究,就明确地带有商榷性、探索性、讨论性乃至开拓性特点。而作为声乐人,理应知难而进,对这一学术问题进行较深入的研究,并得出较为科学恰切的结论。为此,笔者结合个人多年来的声乐教学实践与理性思辨,对这一问题发表若干浅见,以就教于专家和同行。
一、戏曲唱腔的声乐学内涵
“名正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要确立戏曲唱腔的声乐学研究体系,首先就必须明确它自身的声乐属性。也就是说,必须承认它是声乐艺术中的一种,即声乐本体内涵。
这个看来十分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十分复杂。唱腔到底是不是声乐?有人承认有人否,有时承认有时否。
不承认唱腔是声乐者,大有人在,有的甚至是音乐权威人士。不仅有公开的理论主张,而且体现在具体艺术实践中。著名音乐理论家周荫昌先生就明确地说:“‘声乐’一词已相当普遍,但‘声乐’是什么?‘声乐’所及的范围在哪里?‘声乐’与歌唱、演唱之间是什么关系等基本概念,恐怕不少人,包括一些视声乐为自己‘本行’的‘业内’人士也未必都能说清楚。”(《声乐教学论·序》)
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许多声乐理论著作与声乐教科书,对戏曲唱腔只字不提,而在各种声乐演出与赛事中,也只普遍通行“美声”、“民族”、“通俗”的“三种唱法”,在“民族唱法”中,也只包括民歌、民族艺术歌曲、民族歌剧选段的演唱,根本就不包括戏曲唱腔。这就等于说,戏曲唱腔与声乐毫无关系,它根本就不是声乐。
对于这种观点,笔者实不敢苟同。我自以为:戏曲唱腔是声乐,而且是绝妙精彩的声乐!我的根据有三:
其一是“声乐”理论上的根本内涵。究竟什么是“声乐”?我国权威工具书《辞海》的定义是:“音乐的一个大类。由人按词曲乐谱歌唱表演,使人感受艺术效果。常带乐器伴奏。有独唱、合唱等多种形式。”(《辞海》缩印本第650页)的确,“声乐”与“器乐”相对应,共同构成音乐。所以“声乐”也叫“歌唱”,“声乐学”也叫“歌唱学”。戏曲唱腔也是由人歌唱的音乐,完全符合“声乐”的定义,理应属于“声乐”范畴,是“声乐’而不属于“声乐”,岂不等于“白马非马”了么?
其二是理论上的支持者众多。认为唱腔是“声乐”者,其实大有人在。许多人在声乐理论著作中,就明确地将戏曲唱腔作为“声乐”中的一大独立类别。例如韩勋国编著的《歌唱教程》中,就将“传统戏曲声乐唱法流派”同“美声唱法流派”、“中国民族唱法流派”、“通俗歌曲演唱流派”并列,共同构成“艺术歌唱”的四大唱法流派。又如傅彦滨著的《京剧音乐论》中,也将唱腔称为“京剧声乐”。再如付翠屏、韩义军编著的《中国民族民间音乐概观》中,也明确认为:“戏曲音乐的声乐部分,即演员的唱腔。”
其三是戏曲唱腔的本质特征上,与“民族声乐”同根同源,相似相近,相通相融。众所周知,戏曲唱腔中有许多源于我国各地的民歌音乐,这与“民族声乐”中的民歌音乐一样,源于相同的音乐母体。例如淮剧的唱腔以江苏民间曲调“门谈词”的音乐为母体;锡剧的唱腔以江苏无锡一带的民间曲调“紫竹调”等为音乐母体;吉剧、龙江剧、辽剧的唱腔,均以东北民歌为音乐素材之一,这和著名民歌手郭颂演唱的东北民歌十分相似;苗剧、侗戏、布衣戏、壮剧等的唱腔,也分别以各自的民歌音乐为音乐母体。在民族歌剧中,更有许多唱段与戏曲唱腔有血缘关系,例如《刘胡兰》就吸收了晋剧唱腔音乐素材,《江姐》就吸收了越剧、川剧、京剧、评剧、婺剧等唱腔音乐素材,《洪湖赤卫队》也吸收了湖北天沔花鼓戏的唱腔音乐素材。既然歌剧选段可以作为“民族声乐”的曲目,那为什么戏曲唱腔就不可以作为“民族声乐”的曲目呢?
总而言之,我认为戏曲唱腔是地地道道的声乐艺术,不管是将其单列,与“三大唱法”相提并论也好,还是将其归入“民族声乐”(即民族唱法)之中也好,总之无论如何不应将其排斥在“声乐”艺术之外。对于“声乐”的概念,要作广义的理解与使用,而不能作狭义的理解与使用。惟有明确确立戏曲唱腔的“声乐”定位,才能对其进行正常合理的声乐学理论研究,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二、戏曲唱腔的声乐学要素
说戏曲唱腔是声乐艺术,主要依据还是它的构成要素与声乐的构成要素完全一致。而这一点,既是戏曲唱腔声乐学的学术价值之所在,又是戏曲唱腔声乐学体系的理论构架之一。让我们将戏曲唱腔要素与一般声乐要素进行一番比较分析。
第一,词曲特征基本相同。一般声乐分咏叹调、宣叙调、咏叙调;戏曲唱腔也有重于抒情的“大段唱腔”(或称成套唱腔、核心唱段),其实质就是“咏叹调”;也有偏于叙事的一般唱段,实质就是“宣叙调”;还有抒情与叙事相结合的唱段,实质就是“咏叙调”。例如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腔“雄心壮志冲云天”,就是“咏叹调”;“手提红灯四下看”,就是“宣叙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是“咏叙调”。
第二,人声分类基本相同。一般声乐按人声特点,分为男声、女声、童声三大声部,男声与女声又各分为高、中、低音三种,每一种内又分抒情、戏剧乃至花腔等等;戏曲唱腔按人声部也分为男声(老生、小生、净、丑)、女声(青衣、花旦、花衫、老旦)、童声(娃娃腔)三大声部,按行当划分略细,而不分高、中、低三大类。可以说是大同小异,基本相同。
第三,曲目体裁基本相同。一般声乐,特别是西洋美声声乐,演唱的体裁主要有民歌、艺术歌曲、声乐套曲(组歌、康塔塔、清唱剧)、歌剧选段等;戏曲唱腔的演唱体裁也可以分为与之相类似的体裁,只不过名称不同而已。例如民歌《茉莉花》,既是龙江剧等许多地方戏曲中的小唱段,也是民族声乐的演唱曲目之一,甚至还被引进到西洋歌剧《图兰朵》中,成为美声唱法的曲目之一;又如艺术歌曲中,民族声乐有一部分选自歌剧选段,如《红梅赞》、《洪湖水浪打浪》等等,而京剧唱段“苏三离了洪洞县”、《卜算子·咏梅》等,也同样是艺术歌曲;再如声乐套曲,主要有组歌、康塔塔(大合唱)、清唱剧(比康塔塔篇幅还大的大合唱)等形式,我国民族声乐有《黄河大合唱》与清唱剧《长恨歌》等;戏曲唱腔还未见有声乐套曲的这种西洋形式,但却有民族声乐套曲的独特演唱形式——多种板式变化组合的成套唱腔以及穿插念白(夹白)的集朗诵与歌唱为一体的组合格式,颇具康塔塔的特征。因此可以说,在曲目体裁上唱腔与声乐也是基本相同的。
第四,演唱形式基本相同。一般声乐演唱有独唱、对唱、领唱、重唱、齐唱、合唱、轮唱、伴唱等等形式;戏曲唱腔的演唱也有独唱、领唱、对唱、重唱、齐唱、合唱、伴唱等等形式。戏曲唱腔鲜有轮唱,但有“帮腔”。“帮腔”又称“合苏”或“哈苏”,系后台或场上人的帮唱,用以烘托演员的唱腔、渲染舞台气氛、描写环境、刻画剧中人的心情或以局外人的口吻对剧中人物、事件进行评点。源自夯歌、号子等民间歌曲。在川剧、湘剧、赣剧、吉剧、龙江剧等戏曲唱腔中,均有帮腔。尤其是在湘西的阳剧中,帮腔的特征更为突出,“帮腔在阳戏中的运用,为阳戏发展提供了良好条件。帮腔是戏剧中常用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段,分人声帮腔与器乐帮腔两大类型。湘西阳戏中增加了帮腔,这使阳戏在群众中更为人们所喜爱,为阳戏这种地方戏拓宽了演唱形式……帮腔的加入,使整个音乐旋律在情绪和结构上做到了统一和连贯。有时帮腔能使整段阳戏音乐达到高潮,这也许是阳戏在创作技法上的独到之处。”(熊小辉:《阳戏的音乐风格》)
第五,发声方法基本相同。所谓“三种唱法”,其实并不是唱法(发声方法)的不同,而是演唱风格的不同,就发声方法而言,戏曲唱腔的发声方法与“三种唱法”的发声方法基本上是相同一致的,即都讲究呼吸、共鸣、语言等科学的方法。例如戏曲旦角唱腔与西洋美声唱法中的女声歌唱,就共同经历了由男演女到由女演女的历史演变过程:西方17、18世纪阉人歌手盛行,他们保持了比女声还短小的童性声带(和我国的太监一样,童年时阉割性器官所致),故以花腔技巧见长;而我国京剧、评剧中最早也是“男旦”时期,至今京剧等剧种中仍有“男旦”流传。但因不是“阉人”,故多采用小嗓假声唱法,青衣、花旦皆如此,惟有老旦,采用本嗓本腔的真声唱法。而老生、小生,也采用真假声结合的唱法(老生的“假声”又称“边音”)。净行则采用真声唱法,尤重头腔共鸣(俗称“脑后音”)。再如戏曲各行当的唱腔演唱与民族声乐的发声方法也有相同之处:都讲究“气沉丹田”、字正腔圆、韵味醇厚。讲究音质明亮、音色优美,声音位置靠前,歌声幅度较小,排气量较小但部位较深,声音灵巧、秀丽、纤细、高亢等等。所有这一切都充分证明,在发声方法上,戏曲唱腔与一般声乐也是大同小异、基本相同的。
三、戏曲唱腔的声乐学高度
总结过去、研究现在的目的不是自我陶醉孤芳自赏,而是指导未来。充分认识、完全肯定戏曲唱腔的声乐学内涵及其构成要素,是为了进一步提升戏曲唱腔的声乐学美学品格与艺术高度,具体而言,有以下几点主要内容:
1.发声方法要进一步科学化。一方面,我们要充分肯定戏曲唱腔发声方法的民族特色与深厚艺术韵味,正因为如此,许多戏曲演员改唱民族声乐或通俗声乐,才会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例如晋剧演员郭兰英、花鼓戏演员李谷一、黄梅戏演员吴琼、京剧演员屠洪刚、刘斌、孙丽英、评剧演员于文华等等;而声乐演员改唱戏曲者,则比较少见。但是,另一方面,戏曲唱腔也不要固步自封,举足不前,也并不是说戏曲唱腔就高深莫测、高不可攀。也有许多票友(戏曲业余演员)“下海”而成为戏曲名家者,例如京剧“言派”的创始人言菊明、“奚派”的创始人奚啸伯、“程(砚秋)派”传人李世济等。所以,戏曲唱腔要勇于创新,大胆改革,特别是在发声方法上,更要向其他唱法学习,吸收借鉴其先进的发声方法,使自身的发声方法更加科学。在这方面,有许多成功的范例。例如京剧演员李维康,就吸收了美声唱法的优长,特别是在高声区的发声方法上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和突破,增强了音量,拓宽了音域,美化了音色,这一贡献充分体现在她演唱的京剧《蝶恋花》、《李清照》等剧目的唱腔中。她还勇于吸收通俗声乐的“气声唱法”,并与戏曲唱腔的演唱技巧完美结合,取得了显著的艺术成果。又如评剧艺术家马泰,也吸收了纯声乐的发声方法,创造出评剧新的男声唱腔,使评剧男演员因此而上升为主角地位。再如评剧“新派”的创始人新凤霞,充分吸收了纯声乐的共鸣技巧,使各共鸣器官——胸腔、腹腔、头腔、鼻腔、口腔等协调一致,并借鉴了美声唱法“花腔”的演唱方法,创造出戏曲唱腔的花腔——“擞儿”和“疙瘩腔”。同样,京剧“关派”的创始人关肃霜,也在京剧《黛诺》的唱腔“山风吹来”中,创造出完美的“抒情花腔”的演唱方法。
2.表演水平要进一步提升。声乐是再创造艺术,“演唱”的要点是带表演地歌唱,所以表演十分重要。声乐同音乐一样,都是抒情性极强的艺术,正如黑格尔所说:“音乐所特有的因素是单纯的内心方面的因素,即本身无形的情感。”(《艺术特征论》)因此,表演水平的提升,其核心与关键是情感的表达能力,亦即“以情带声,声情并茂”,要具有情感体验力与情感表现力,用声乐的情感打动听众,引起情感共鸣,达到声乐演唱的最佳效果。
3.创造新的艺术流派。流派是以风格相似或相近的艺术形成的艺术派别。无论是声乐还是戏曲唱腔,都有许多流派。例如在声乐方面,外国美声的意大利乐派、西班牙乐派、德国乐派、奥地利乐派以及罗马乐派、佛罗伦萨乐派、威尼斯乐派,中国美声也形成了中国乐派。戏曲唱腔同样也有许多艺术派,除了像外国那样,以地名命名的流派,如京剧的“京(北京)派”、“海(上海)派”以外,更多的则是以流派创始人命名的艺术流派。例如京剧的“梅(兰芳)派”、“马(连良)派”、“麒(麒麟童周信芳)派”、评剧的“白(玉霜)派”、“新(凤霞)派”,汉剧的“陈(伯华)派”,豫剧的“常(香玉)派”,越剧的“袁(雪芬)派”,沪剧的“丁(是娥)派”,淮剧的“筱(文艳)派”,桂剧的“尹(羲)派”等等。流派以风格为标志,而风格又是个性的集中体现,也是艺术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戏曲唱腔的流派艺术异彩纷呈,但若严格分析起来,尤嫌美中不足:多系以前表演艺术家所创,现在的演员多系流派传人或继承人,很少有新创的流派。当然,要创出新流派,重中之重还要在风格特色上下功夫。同是“世界三大歌王”,同样演唱歌剧《茶花女》中的咏叹调《祝酒歌》,意大利的帕瓦罗蒂的风格是气势雄伟、激越高亢,西班牙的多明戈的风格则是热情奔放、清脆流畅,同是西班牙的卡雷拉斯的风格又是委婉抒情、清峻柔美。
综上所述,可见戏曲唱腔作为声乐艺术当之无愧、实至名归。而它的独特的审美特征,既具有一般声乐艺术的普遍共性,又具有自身的民族美学个性。需要研究的课题很多,亟待有识之士为此而努力,也值得为此而努力。
参考文献:
1.邹本初著:《歌唱学——沈湘歌唱学体系研究》,人民音乐出版社2000年第1版。
2.俞子正、田晓宝、张晓钟编著:《声乐教学论》,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版。
3.熊小辉:《阳戏的音乐风格》,《湘西土著音乐丛话》,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1版。
4.傅彦滨著:《京剧音乐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版。
5.付翠屏、韩义军著:《中国民族民间音乐概观》,中国戏剧出版社2004年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