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川剧高腔的来源,一般皆认为来源于弋阳腔,其重要依据便是乾隆四十年李调元《剧话》中说:“弋腔始弋阳,即今高腔,所唱皆南曲。……京谓京腔,粤俗谓之高腔,楚蜀之间谓之清戏。向无曲谱,只沿土俗,以一人唱而众和之。”此说固然确切无误,川剧高腔与弋阳腔确有宗祖沿袭之渊源,但弋阳腔盛行于明初,川剧高腔形成于清代中叶,二者所处年代相隔久远,目前也很难找到可以证明它们之间有直接传承关系的文献资料。这种单一源流的思维方式,造成了川剧高腔研究中的思维障碍,忽略了川剧高腔形成过程中,曾与安徽、江西的青阳腔、湖北的清戏、湖南诸高腔之间有过密切关系,以至形成了川剧高腔研究中的一些盲点。
一、问题的提出
查阅21世纪前关于川剧高腔音乐研究的一些著述,大约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侧重于对川剧高腔音乐自身结构体系进行解剖、分类,如《川剧高腔乐府》(张德成本)、《川剧音乐概述》(四川省川剧艺术研究院、四川省川剧学校合编)、《川剧高腔曲谱》(文国栋主编)等;一类则是从川剧形成发展史的角度去寻求高腔之源流,其中虽有少数川剧高腔“源出本土”观点持有者,但大部分皆认为川剧高腔源于弋阳腔。安民先生在其《川剧简史》中提出了“源出蜀土,流汇昆弋”的观点,也提到了青阳腔对川剧的影响,但没能为这一观点提供强有力的佐证资料。1998年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蒋维民著《移民人川与舞台人生》中,首次提出了“弋阳腔——辰河高腔——川剧高腔的辙迹”问题。2001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了路应昆新作《高腔音乐与川剧》,他明确提出:“清代湖南高腔对邻地贵州和四川也有相当影响,后来的川剧高腔在形成过程中很可能曾对湖南高腔有所吸收。”同时还说:“将今存川剧高腔和湘西辰河高腔对照,还能感觉出它们在某些音调及腔韵上的近似。”遗憾的是他们尚未对此做更深入的探讨。但是,他们的正确思路,毕竟在前人关于“川剧高腔源于弋阳腔”的笼统说法上,有了更近一步、更符合实际的探索,开辟了川剧高腔史研究的新路径。
由此也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川剧高腔音乐结构复杂、形态完善,其形成之渊源仅限于弋阳腔,似不足以构成其支撑的力度,形式和内涵的来源很难得到合理的解释。根据汤显祖(1550~1616)作《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记载:“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我宜黄县谭大司马纶闻而恶之。自喜得治兵于浙,以浙人归教其乡子弟,能为海盐腔。”这段文字表明:其一,弋阳腔在明嘉靖年间已完成了向青阳腔等声腔的转化;其二,当时的宜黄县已找不到会唱弋阳腔的戏班;其三,乐平腔、青阳腔已成兴盛之势,取代了明初弋阳腔在江西等地的垄断地位。因此,形成于清代中叶的川剧高腔,很难说是直接由弋阳腔衍化发展起来的,对其影响更大的应该是那一时期盛行的安徽青阳腔、湖北清戏、湖南诸高腔等属于弋阳腔系统的高腔。从地理位置来看,湖南、湖北与四川大面积接壤,语言相近,彼此间没有交流障碍,流行于民间的戏曲更容易传播开来。这里,只谈湖南湘剧、辰河高腔对川剧的影响。为便于阐述此问题,先谈谈史称“湖广填四川”的清初大移民活动与川剧形成的关系。
二、清初“湖广填四川”与川剧的形成
之所以强调湖南高腔对川剧的影响,必须考虑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四川社会、人口在清代初期的特殊构成情况。明末清初,四川连年战乱。张献忠的大西军五次进攻四川,在成都建立了为期仅两年的大西政权。接着清军攻入四川,与张献忠部及明军余部展开数年之久的拉锯战,后三番之乱及殃及四川。经过数十年的战乱,四川社会经济遭遇全面毁坏,良田荒芜,人口锐减,原来繁华似锦的成都断壁残垣、虎豹成群,人迹罕见。据史书记载,顺治十八年(1661年)四川户籍统计为16090户,康熙二十四年(1685)为18090余户,合计全省入籍人口仅9万,其中还包括当时随军进入川省的官员随从家眷,可见战乱对四川人口的影响之甚。为此,清王朝从顺治年间起,实行了一系列鼓励移民入川开垦的优惠政策,以湖广为代表的南方各省以及陕西、河南等省开始大量向四川移民,这便是长达60余年之久的史称“湖广填四川”大移民。至康熙三十一年,(1722)户籍增至57万余户,285万余口;嘉庆二十五年(1820),人丁增至2800多万口。(参见1986年陈世松主编《四川简史》)。
介绍以上情况,主要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问题:戏曲是一种流行于民间的艺术,它的传承需要以一定数量的人群作为依托,经过数十年的战乱,在四川数十万平方公里的山川土地上,分布于各地的仅9万人口(也许统计不准确,可能再多一些),可想而知,在那种状况下是难以维持戏曲的传承活动的。即便在此之前弋阳腔或其他声腔剧种曾流行于四川,经过如此浩劫也难以为继(当然并不排除还有少许会唱弋阳腔、青阳腔的遗民的存在)。而清初正是中国戏曲史上花部勃兴、花雅争胜之时,伴随着移民入川的,主要是湖南、湖北、陕西等地在清初蓬勃兴起的地方剧种如高腔、秦腔、皮黄、汉调等等。川剧的多种声腔(如昆曲、高腔、胡琴、弹戏)正是在此基础上演化形成的。无疑,这一时期流入四川的高腔剧种,对川剧高腔的形成有着最直接的影响。那么,在这一时期有哪些高腔剧种可能流入四川呢?首先可以肯定的有李调元记载的楚蜀之间的“清戏”;其次便是明末清初已经形成的湖南的湘剧、常德、祁阳、辰河四大高腔,因为它们进入四川非常方便,且有广大移民做基础,易于流行传唱;当然还有来自于江西、安徽等地的高腔戏。
三、清代湘剧在四川活动的遗迹及其他
先来看看湘剧对川剧的影响。1985年《泸州史志通讯》载刘志忠文《泸县川剧的形成和发展》:“清雍正时,泸县川剧初见端倪。据《蜀伶》杂志记载:雍正二年,湖南有湘剧班20余人来泸州,成立了四川第一个川剧戏班老三庆会。在泸州招收学员,带来了湘潭高腔和《琵琶记》《拜月亭》《荆钗记》《班超》《白兔记》《金印记》等南曲常见剧目,成为川剧最早的剧目。”如果此说成立,那几乎可以说明,川剧高腔是在湘潭高腔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然笔者查民国十三年《蜀伶杂志·班目·庆华班》条,原文为“雍正二年,有二十余人由泸来者,住棉花街之药师殿,招聚生徒教授,成立庆华班,注重高腔……”这是目前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川剧高腔戏班。这段文字只能确定这20余人是从泸县而来,但没有关于他们是从何处到泸县的记载。这个记载与刘志忠文似有出入。这个庆华班在川南、川西活动达百年之久,在四川有很大的影响,曾经一度解体,后又恢复,民国初年著名的川剧大师康子林便是其数传弟子。
为穷其究里,笔者再查1988年沪州市文化局编撰《泸州戏曲志》。《泸州戏曲志》虽没有采用刘志忠文说法,但对《蜀伶杂志》的相关记载却做了如此解释:不敢断言这20余人是土著还是“弋阳”移民。“若以高腔”(指川剧高腔——笔者注)的音乐和语言而论,较之弋阳腔相去甚远。这里,著者回避了这20余人是否来自湖南的问题,同时对清代泸县高腔与弋阳腔的承袭关系也提出了质疑,留下一笔悬案。刘志忠先生所记,也许是艺人的传言。笔者曾就此访问过一些川剧专家,据现年84岁的川南籍川剧作家严树培说:他曾听已故泸州籍著名川剧艺人韩成之先生谈起老庆华班之事,言此班来自湖南是有可能的。
关于湖南高腔戏班在四川的活动,在泸州市文化局编撰的《泸州戏曲志·机构·戏班》中的另一条记载中还可以看到一些蛛丝马迹。该志书对当地咸丰二年创办的“全胜班”有如下记载:“该班艺人100名左右……常在毗邻县城、远至洞庭湖一带演出。”对此,我认为可以有两种理解:其一,该戏班确实曾经到过湖南洞庭湖一带演出,但因未见其他任何旁证资料,故不知其到那里演唱的什么剧目,何种高腔?其二,该戏班的部分艺人来自湖南,他们曾经在洞庭湖一带演出过湘剧,后来进入四川泸县。之所以作出第二种推断,是鉴于目前找不到清代川剧到湖南演出的资料,此说仅为孤证,且缺少相应的文字记载。那一时期在洞庭湖一带演出的应该是湘剧或者其他湖南地方戏。但关于湖南高腔戏班到泸县的传闻,在老一辈艺人中却多有口碑,刘志忠先生发表于1985年《泸州史志通讯》之《泸县川剧的形成和发展》与《泸州戏曲志·机构·戏班》所记,皆非空穴来风。由此推论,四川泸州地区的高腔与湖南高腔确有一定的渊源可寻,它们对后来川剧高腔的形成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从剧种行当的分类习俗来看,湘剧与川剧也有一些共同性,而这种共同之处是其他古老剧种少见的。中国戏曲传统行当分生、旦、净、末、丑五行,而湘剧与川剧则有所不同。《中国戏曲剧种大词典·湘剧》介绍:“湘剧角色有生、旦、净、丑四行,各个行当又各有若干分支,都有独特的技艺。”川剧一般也分为生、旦、净、丑四行,没有“末”行的称谓,川剧的“生”行分为“生角”和“小生”,“生角”又称须生,有正生、老生、红生之分,“末”行被归为“生角”之中。如1987年出版的《川剧词典》、1992年出版的《川剧志》在角色行当分类上,都是把须生和文武小生归为一类。
关于川剧传统剧目,川剧艺人习惯的说法有五袍、四柱、江湖18本、高腔四大本。江湖18本一般是指:《荆钗记》《幽闺记》《彩楼记》《玉簪记》《白罗帕》《白鹦鹉》《放白蛇》《百花亭》《葵花井》《五桂连芳》《三孝记》《聚古城》《全三节》《中三元》《渡蓝关》《铁冠图》《上天梯》《汉贞烈》。据胡忌先生考证,这些剧目大多来自于青阳腔,湘剧的传统戏中也有这些剧目,同时也有江湖18本的说法,只是剧目略有不同。川剧高腔四大本为:《金印记》《琵琶记》《红梅记》《班超》(《投笔记》),湘剧则有四大传奇:《金印记》《白兔记》《投笔记》《琵琶记》。虽有一剧之差,但川剧也有《白兔记》,又名《红袍记》,为“五袍”戏之一。从这些剧目的相同和艺人习惯性说法的一致性来看,彼此间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四、辰河戏在川东地区的流行及其影响
清初,湖、广、赣、闽向四川移民的一条重要通道,即著名的川东酉州通道。辰水、酉水均属沅江支流,自古便是四川与湖南一条主要的商贸通道。因长江夔关滥行课税,故商人避害皆从酉州通道入川,而川省的贸易如盐、漆之类也沿长江、乌江、酉州水路进入湖南,然后分为三路,即水路达汉口,陆路达江西,经广西到广东。入川的移民路线为:从福建、江西进湖南,经沅陵溯酉水而上,进入四川秀山、酉阳,再溯江而上到达重庆、川南、川西。如郭沫若祖上便是从福建汀州沿此路线到达川南乐山定居的。众所周知,旧时的戏班是随商业之旅而流动的,商贸之路便是戏曲流行之路。湘西的辰河戏也由此进入了四川酉州。据四川省《涪陵地区戏曲志·剧种·辰河戏》记载:乾隆二年(1738),酉阳县龙潭镇禹王庙落成,邀请辰河戏班来踩台庆贺,演唱目连戏48本。继而常有湖南沅陵、溆浦、泸溪一带辰河戏班来酉阳、秀山演出,遂在当地群众中扎根。光绪二十八年,龙潭镇张笏心在当地组建了第一个辰河戏班集成堂。此后又有多个辰河戏班、汉剧社诞生,一直活动至今。此外,与湖南吉首接壤的四川秀山县曾有大量辰河矮台班(即木偶戏班)的活动,如清同治二年彭开芳的辰河高腔木偶“人和班”,它们也可演出48本目连戏。如此长时间且频繁的辰河戏演出活动,对川剧的影响可想而知。
据《中国戏曲剧种大词典·辰河戏》介绍:辰河戏中有一些本剧种特有剧目如《打瓜招亲》《荷花配》等,而川剧传统戏中恰好也有这些剧目。该辞条还介绍,辰河高腔有一些其他剧种少见的剧目如《古玉杯》(《温凉盏》),川剧高腔戏中也有此剧目,且两个名字完全一样。
刘正维先生在《[汉腔]“改调歌之”浅论》一文中,论述了弋阳腔、青阳腔与湖南[汉腔]的关系,其中指出:“辰河汉腔近‘青’疏‘弋’”,在湘西、四川一带的[汉腔]音乐上都具有同样的特点。他在这里明确指出了辰河戏与川剧音乐的一致之处。
从演出习俗来看,川剧目连戏同辰河目连戏不但在剧目上有着很大的一致性(都演48本大目连),就是在演出习俗上也没有多少差异,举例言之:辰河目连戏演出之前有金童玉女迎接灵官、灵官开光镇台、放五猖、捉寒林、封禁等仪式,中间有挂郗氏幡、祭叉、打叉等,最后要放河灯。这些仪式或者表演,在川剧搬目连时也全部拥有,程序、方式基本一致,其内在联系是不言而喻的。
从四川民众对川剧的爱好及参与方式来考察,也与辰河高腔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辰河地区有一种称之为围鼓堂的业余坐唱堂社,四川也有许多打川剧围鼓的民间组织。乾隆五十四年(1789)《黔阳县志》记载:辰州地区“丧家每夜群聚而讴,鼓歌弦唱,彻我不休,谓之闹丧……而所讴并非挽歌,大抵皆院本杂剧。”这种习俗一直流传至今。无独有偶,在四川广大城乡,也有这种闹丧打围鼓的习俗。这种习俗在四川起于何时没有记载,根据清代移民的史实来推测,大约不会早于清代。直到20世纪80年代,此种风气仍然盛行。1985年,四川省川剧学校老艺人梅春林逝世,连续三夜晚摆设围鼓堂,其亲朋好友、徒子徒孙纷纷前往唱川戏,热闹非凡。笔者也曾亲临观看。
探寻这种打围鼓、坐唱的民间习俗演进史,可以追溯到明代江西的青阳腔。历史上有“扯江西,填湖南”之说,随着江西向湖南的移民,不但把青阳腔带到湖南,也把打围鼓、唱坐场的习俗带至湖南湘西,之后又随着“湖广填四川”的移民,使打围鼓、坐唱的习俗在四川得以普及。进入21世纪,这种打围鼓的业余川剧活动在四川城乡仍然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每逢年节假日,许多乡镇均有川剧玩友坐唱活动。从湘西同四川这些都被称之为“围鼓”的戏曲民俗活动来分析,彼此间大概不会没有关联吧。
结束语
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戏曲音乐研究的逐步深入,江西、湖南、湖北一些戏曲研究成果和资料,为川剧高腔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使我们能够在中国高腔系统这个大坐标之中,来重新认识川剧高腔的形成过程并科学地确定其位置。川剧高腔之所以被称为中国戏曲高腔系统中最完善、最系统、最具创造性的一个组成部分,正是因为它善于吸收不同历史时期其他剧种高腔的长处,并不断地溶汇发展,在这个过程中,湖南高腔曾对川剧高腔产生过较大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