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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四大声腔之传播

廖奔

  南昆、北弋、东柳、西梆①曾经是清代初期横行全国的四大声腔,其气势之盛,影响之巨,至今仍能随处见到表征。然而,迄今未见有人对其当时状貌作出描述。本文即拟在这一领域里作些尝试。

  南昆、北弋、东柳、西梆四大声腔在此阶段的发展大势是:昆山腔以官腔姿态雄居上层。以弋阳腔为主的南曲变调,因其语调方音方面的长处,在北方生生繁衍,逐渐被统称为高腔。北方在北曲杂剧衰歇过程中,各地流行的民间俗曲却日益蓬隆纠结,吸收南、北曲戏剧的舞台经验,终至形成新的声腔系统:中原一带地区产生了弦索腔;“太行西北尽边声”的西秦等地则在“西调”基础上产生了西秦腔,并迅速向各地漫延。

  现在分别叙述这一阶段里,弦索、梆子、高腔、昆腔的发展状况。

  一、弦索腔

  弦索声腔主要是在明清中原各地俗曲小令的基础上形成的,它分布的地域广,包罗的剧种繁多,而大部份都是北方民间各地土生土长的小剧种,没有象昆、弋、秦腔等成为流行南北的大剧种,因而很少引起文人的注意并记录。但弦索声腔剧种在它的产生地却往往是最受欢迎的剧种。

  弦索腔多用弦索乐器伴奏,常见的如三弦、琵琶、筝、篓、浑不似(或称火不思、琥珀匙)等。人们常习称由这些乐器伴奏的弦索剧种为“弦索调”或“弦子腔”。

  《钵中莲》传奇里的[弦索玉芙蓉]、[山东姑娘腔]就是属于弦索腔的曲牌。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刻的《霓裳续谱》里则收有两首弦子腔的曲牌。清叶堂《纳书盈曲谱》“时剧”节里所收[金盆捞月],亦为弦索调。

  弦索腔在各地繁衍出下述腔调:

  女儿腔

  清李调元《剧话》曰:“女儿腔,亦名弦索腔,俗名河南调。音似弋腔而尾声不用人和,以弦索和之,其声悠然以长”。女儿腔俗称弦索腔,《钵中莲》里的[弦索玉芙蓉]很可能与之有关。又称作河南调,可见它是在中原一带地方发展起来的腔种。

  《霓裳续谱》里收有[河南调],其词曰:“仰面长叹,恨有千里。思想起来,我手捶胸,哭的眼睛红。虽然不是糟糠的配,也是我三生有幸,落花流水,萍水相逢,意合情同。山盟俱是假,海誓更成空。只落得思中想中,情中恨中,忧中愁中,魂中梦中。魂梦之中,我盼不得相逢,减却了芳容。”《霓裳续谱》所收都是民间小曲时调。这首[河南调]应该是小曲,为女儿腔的原始模样。句格为长短句,可见女儿腔还是从曲牌体变化而来。

  乾隆五十三年(公元1788年)重修河南《杞县志》卷八“风土志”说,当地乡民“好约会演戏,如逻逻、椰、弦等类”。其中“弦”指弦索腔,或许即是女儿腔,但也有可能是指山东姑娘腔(见下)。

  李调元为四川人,曾在北京和直隶为官,后被流放到新疆伊犁一段时间,归后家居著述。他一生主要活动在北方和西北,而书里记述的北方剧种就是河南弦索调和陕西秦腔,从中也可见出弦索调影响之大。

  山东姑娘腔

  其名目见于《钵中莲》传奇。从字面上看,与河南女儿腔接近,两者应该有血缘关系。又刘廷玑在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成书的《在园杂志》里提到“巫娘腔”,“巫娘”亦即姑娘。又清唐英《梁上眼》传奇里有一段说白:“(丑)今乃咱家大吉之日,有酒无戏,觉得冷清些。你儿子在山东,每日听得都是些山东姑娘戏,那腔调、排场,稀脑子烂熟。待我随口诌几句,带些关目唱一支儿”。里面提到“山东姑娘戏”。

  清李声振《百戏竹枝词》里有唱姑娘一首,有序文曰:“齐剧也,亦名姑娘腔。以琐呐节之,曲终必绕场宛转,以足其致”。其词曰:“绵驹讴已绝高唐,舞态千回也断肠。琐呐一声无艳笑,春闲肯负唱姑娘”。从这里我们又知道山东姑娘腔还曾流传到北京。序里说曲终必奏琐呐,可能是弦索外的配加乐器。

  清人李绿园在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完成的长篇小说《歧路灯》第七十七回、第九十五回两次提到“山东过来弦子戏”,这种弦子戏也应该是山东姑娘腔。

  《钵中莲》传奇里的[姑娘腔]曲牌为七字句,上下对句,唱起来流畅爽快,一泻而下。引在这里,以见其貌:“[山东姑娘腔](副)谁家内外不分开?胆敢胡行闯进来。(丑)有数春天不问路,任凭出入理应该。(副)借端调戏人家小,我也知伊怀鬼胎。(丑)正直无私图买卖,不因进内便是呆”。《缀白裘》第七集收有传奇《麒麟阁·反牢》一出戏,写程咬金、尤俊达被囚禁在山东历城县监牢里,柳周成设计前去劫牢,众囚徒和狱官也唱姑娘腔:“(众)柳大爷,斟酒吓!老爷,请上酒,小的们就唱起来。[姑娘腔]高高山上有一家,一家子生下姊妹三。大姐叫了呀咱咘。二姐叫了咘咱呀。(浪腔介)只有三姐没得叫,叫他田里去采棉花。放着棉花不肯摘,倒在田里去采田瓜。(浪腔介)大的采了无其数,小的采了八十三。(浪腔介)”其中唱词也是七字对句的形式,极近民歌唱法。中间还加上“浪腔”,所谓浪腔,应该即是唱耍腔。

  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钞本传奇《情中幻》第五出“幻合”,收有姑娘腔曲牌。昆曲《虹霓关》第九出“写城”,也唱姑娘曲牌。不具引。

  柳子腔

  清初随缘下士编撰的小说《林兰香》第二十七回,写耿家中秋之夜庆宴良宵,侍女箕芳唱弋阳腔一段。上有寄旅散人批语曰:“昆山、弋腔之外,有所谓梆子腔、柳子腔、罗罗腔等派别。真乃狗号、真乃驴叫,有玷梨园名目矣”。批者大概以正统文士自居,故而对一些民间新起腔调极尽贬损。其中提到“柳子腔”。

  柳子腔兴起于山东,乾隆年间已经在北京剧坛与逐腔争盛。清小铁笛道人《日下看花记》嘉庆八年(公元1803年)自序云:“有明肇始,昆腔洋洋盈耳。而弋阳、梆子、琴、柳各腔,南北繁会,笙磬同音,歌咏升平。伶工荟萃莫盛于京华”。

  嘉庆年间北京钞本《杂曲二十九种》里收有“八角鼓、牌子曲”的《西厢、游寺》,其中即有[柳子曲]亦为七字句,上下对句,全曲共八句。

  这两条资料互相参看,可以知道当时柳子腔通过两条渠道进入北京:一是进入剧坛,争雄于戏场。一是进入曲坛,求盛于歌楼。

  当时柳子戏最为流行的一出戏目,即是与《钵中莲》传奇有关联的《王大娘补缸》。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印行的吴长元《燕兰小谱》“郑三官”条有诗曰:“吴下传来补破缸,低低打打柳枝腔。庭槐何与风流种,动是人间王大娘”。又有附注曰:“是日演《王大娘补缸》。”当时的艺人郑三官即擅用柳子(枝)唱《王大娘补缸》一出戏。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柳子腔《王大娘补缸》一剧,不是从柳子腔的本土——山东传入北京,而却是由“吴下”传来的,这至少说明了一种事实:柳子腔也已经传播到江、浙一带,并极受欢迎,还产生了自己的代表剧目,进而更向远处流传。

  今天山东流行的柳子戏,应该是它的后裔。

  罗罗腔

  罗罗腔是弦索声腔系统里影响最大、流布最广的一种。除前引清初小说《林香兰》批语里提到外,更大量见于文献记载。如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左右,河阴县(今河南省荥阳县北部)知县岑鹤《劝俭》文里提到当时“优俳演戏”,有覙(音罗——笔者)腔、铙钹等戏”②。前引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重修《上蔡县志》卷一所载知县杨廷望《禁戏详文》里,也要“力禁一切清戏、罗戏,尽行驱逐”。

  罗罗腔在河南越发展越盛,“小民每于秋收无事之时,以及春三、二月,共为神会,挨户敛钱,或扎搭高台,演唱啰戏”,致使河南巡府——后升任两河总督的田文镜认为,长期下去会扰乱风俗,酿成祸患,曾于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一月、二月和六年(公元1728年)二月三次勒令,禁唱啰戏,并指示“将本部院牌文刊刷告示,挨村逐镇遍贴晓谕,务将带妻唱啰戏之人,尽逐出境,不许容留”。③

  但禁也禁不止,赶也赶不走,到乾隆十八年(公元1753年)重修的《鄢城县志·风俗》里仍说:“赛神招梨园,其名罗戏者,最俚鄙淫秽,民间尤尚之”。乾隆五十三年(公元1788年)重修的《杞县志》卷八“风土志”也仍提到民间爱演“逻逻”。

  小说《歧路灯》第九十五回,写河南府台与本省两司、两道准备宴请钦差学台,一班文武衙役商量叫戏,数遍了当时省城开封的戏班子。其中即有“山西泽州锣戏”。又有一种“本地土梆罗卷”戏,应是罗戏在当地与山陕梆子、黄河北岸卷戏长期同台演出而形成的一种新腔调。

  罗戏,康熙年间已经传到北京。康熙三十二年(公元1693年)纂刻的《燕九竹枝词》里有一首陈健夫作,其词曰:“锣鼓喧阗满钵堂,鸾弹花旦学边妆。三弦不数江南曲,唯有啰啰独擅场”。细味诗意,用三弦伴奏的罗罗腔当时在北京受到欢迎的程度,已出于南方昆腔、高腔之上。另外,清张漱石《梦中缘》传奇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序云:“长安(指北京——笔者)之梨园……所好惟秦声、罗、弋”。说明罗罗腔当时与秦腔、弋阳腔并为北京剧坛盟主。

  又罗罗腔在乾隆年间还南到湖广,最后流入当时天下戏曲集中的都市扬州。成书于乾隆末年的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提到“湖广有以罗罗腔来者”,因而书里记载城中花部腔调六种,其中即有“罗罗腔”。扬州的罗罗腔,应该是罗罗腔南下湖广后转道而至的。前面讲到的乾隆末年谕旨禁弦索,可能主要指的是罗罗腔。

  归纳上述文献:罗罗腔产于山西东南部的泽州一带,山西优入带到河南演出,使河南成为最普遍流行的地区。进而又北到河北、北京,南到湖广,传入扬州。

  至今晋东南的上党梆子里还唱罗罗腔。河南罗戏(又称罗子戏、大笛子戏、大笛子罗罗戏)还流行在豫中、豫北和鲁西南一带地区。有一点值得注意:河南罗戏所用的主乐器已经演变为以大笛、琐呐为主。但今天流传在雁北地区的灵邱罗罗,却仍以弦索乐器为主:文场乐器有板胡、曲笛、三弦、二胡等。

  另外据周贻白先生考证,皮黄剧里的《打面缸》、《紫荆树》、《打杠子》等,旧皆作“南罗腔”,后改为吹腔,应与湖广罗罗腔有关。又湖南丝弦调,以琵琶、三弦伴奏,也可能出自罗罗腔④。又杜颖陶先生指出:浙西戏班里有一种“三合班”,唱的也是“罗罗调”⑤。可见罗罗腔从湖广或扬州又进入浙西。

  以上是见于明清文献记载的,属于弦索腔系的声腔。另外河北也有弦索腔种。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保定府祁州束鹿县志》卷八载:“俗喜俳优,正月人日后,淫祠设会,高搭戏场,遍于闾里,以多为胜。弦索、板腔、魁锣、桀鼓,恒声闻十里外。或至露下三鼓,男女杂踏,拥之不去……知县刘昆痛行禁革。”这里所说的“板腔”,是河北农村对弋阳腔苗裔高腔的称谓,所以“弦索”也应指一种腔种。不知它与女儿腔、姑娘腔有无关系。河北保定、石家庄、邢台一带,后来流行一种丝弦戏,应即是此处所说“弦索”的传人,以板胡、笛子、笙伴奏。

  北京也有丝弦戏。李声振《百戏竹枝词》里曾咏及北京用“丝弦腔”唱的月琴曲,他说:“月琴曲,形圆如月者以节歌。然曲近秦声,俗又名丝弦腔。”只有丝弦腔先在北京流传,才有可能被用入月琴曲。或者也可以说,丝弦腔就是用月琴伴奏的。从李声振的记载里我们还获知,这种丝弦腔在音乐风格上与秦腔接近。

  弦索腔系既然是在明清北方民间俗曲小令基础上发展而成的,那么,还有一大批流行在河南、河北、山东、山西的民间剧种,也应该归入。举例而言,北曲[耍孩儿]的曲子,在明、清时期曾经长期流传各地。后来一些剧种如两夹弦、四根弦、五音戏、柳琴戏、哈哈腔等,在它们的音乐结构里,都吸收了属于明、清俗曲的[耍孩儿](俗称多变为“娃娃”)。雁北农村桑乾河两岸,至今流行“耍孩儿戏”(又称“咳咳腔”),其主要唱腔词式与元曲[耍孩儿]曲牌还有相近之处。河北丝弦戏的“宫调”部份,也是在[要孩儿]曲子基础上发展形成的一系列板式。河北老调戏的基础曲调“河西调”,为八句三段式——三三二体,也是由[耍孩儿]变化而来。这些都应该是属于弦索腔系的声腔剧种。

  弦索腔在乾隆年间曾发展得极其兴盛,因而北到北京,南到扬州、苏州,与其它所谓的“花部”声腔一道,把昆山腔、弋阳腔排挤出去。这种局面惊动了当时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廷,于是乾隆皇帝发出谕旨,敕令禁止。这就是苏州老郎庙里两块嘉庆三年(公元1798年)《钦奉谕旨给示碑》的来历。在两块碑文里都提到:近日盛行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淫靡媟亵,怪诞不经,一律查禁。”所有京城地方,由宰相和珅负责。又传谕江苏、安徽巡抚、苏州织造、两淮盐政,一起行动。凡外来戏班,限令立即回籍,不得在境内停留。本地戏班则改演昆、弋腔。显然,查禁是只限于北京及扬州等地,并不是全国范围。河南、山东、河北民间的弦索戏演出是不限的。如果广禁民间演戏,那才是自讨苦吃,乾隆还不至昏庸到那种地步。

  二、西秦腔

  西秦腔起自秦陇一带流行的西调。事实上,根据今天掌握的材料来看,西秦腔的产生可能早于中原弦索腔。万历三十年(公元1602年)原潞州知府刘天虞从岭南回陕西原籍,特意绕道一千多里到江西看望汤显祖,两人促谈三日而别。后来汤显祖写了首诗寄给他,诗曰:“秦中弟子最聪明,何用偏教陇上声?半拍未成先断绝,可怜头白为多情。”⑥诗里提到的秦中子弟唱的“陇上声”,就有可能是西秦腔。

  刘天虞先是因为清强耿直而触怒中贵,被谪贬岭南。而当时汤显祖也因为上言遭黜而家居。两人猩猩惜猩猩,因此汤显祖在诗里用声音高亢、腔调紧促的西秦腔作比,来为之鸣不平。如果我们只从戏曲声腔的角度来理解,汤显祖大有为自古善歌的“秦中子弟”,偏偏唱些不能按拍、行腔迅速的陇上之声而惋惜之意。汤显祖只推重昆山,海盐二腔⑦,这也是当时东南文人的通病。但他了解西秦腔的音乐特点,可见此时西秦腔已在东南诸省有所活动。

  清檀萃更说秦腔产生在南曲变体兴盛之前。他在前引诗注里还说:“殆南曲大兴而西曲废,无学士润色其间。下里巴人,徒传其音而不能举其曲,杂以‘吾伊吾’于其间,杂凑鄙喭,不堪入耳,故以‘乱弹’呼之。”此说有没有道理,今天无法印证。但山西省吉县龙王迪嘉靖年间《重修乐楼记》碑碑文,有“正月吉日由蒲州义和班献演”之句。万历年间河津县小亭村舞台题笔,有“万历四十八年建,新盛班到此一乐也”之句。其中所说的“义和班”、“新盛班”的班名,都已经很象后世惯例。有人据此推测,明中叶梆子腔已经在陕西、山西风行⑧。因还不能得到更多资料的证实,仅录于此,以备日后深入探讨。

  又,据说有一批共一百三十余幅明代秦腔脸谱,最近被公之于世⑨。亦尚待验证。

  在汤显祖写出上引诗句的十几年后出现的钞本传奇《钵中莲》里,引用了[西秦腔二犯]的曲调,而这本传奇恰恰创作于江西、浙江一带⑩。这为西秦腔在万历中、后期流传到东南的说法提供了论据。从词意及句式结构看,[西秦腔二犯]正以行腔迅速,音调激昂为特色。这个曲牌接在[诰猖腔]之后,当殷凤珠唱完调情曲,放走补缸匠后,忽然想起无颜见韩成于地下,顿时翻脸,接唱[西秦腔二犯]:“雪上加霜见一班(斑),重圆碎镜料难难。顺风追赶无耽搁,不斩楼兰誓不还。”情绪急切,心意果决,都从词意音节里透出。细味其韵,必然是配以慷慨激烈的行腔唱的。周贻白先生怀疑“难难”二字有误[11],其实这正是北方民间戏曲唱词的特点。即如今天京剧唱词里,还有许多类似的不合语法一样。

  上引曲调为整齐的七言句式,上下对句,已经合乎后世的板式变化体规范。这节唱腔洋洋洒洒,一共唱了二十八句,如果没有旋律上的变化,似乎不大现实。可见早在明时,板式变化体唱腔的萌芽已经在秦腔里出现了。

  板式变化体唱腔的出现,是中国戏曲史上一次大的音乐体制的改革,从此结束了宋元形成的单纯曲牌连套音乐体制独擅天下的局面。这个变化应该是从南曲变调青阳腔、徽州腔的唱腔加滚开始的。王骥德已经提到弋阳腔、太平腔之类,有“流水板”的板式变化。但毕竟因为南曲的格律过严,阻止了它们的进一步发展。秦腔或许是继承并完善这一过程的主要腔种,所以后来的李调元在《剧话》里说高腔(指弋阳腔、青阳腔)有“紧板、慢板”,而说秦腔“亦有紧、慢”。

  当然从萌芽产生到正式形成,仍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尽管乾隆年间剧作家唐英由秦腔剧目改编而成的剧目集《古柏堂传奇》里透露,当时已经有《肉龙头》、《闹沙河》、《借妻》等主要唱七字、十字上下对偶句式的秦腔板式变化体剧目,但距《钵中莲》约一百几十年后,于乾隆末期成书的《缀白裘》第六辑收有西秦腔《搬场拐妻》一剧,仍然多是句式长短不定的词体格式,可以说明这种情况。直至嘉庆七年(公元1802年)陕西大荔雷玉孝藏钞本秦腔剧目《画中人》,才标明板式变化体的完全成熟。

  《钵中莲》里这个曲牌标明为“西秦腔”,应该是出自陇州一带,与汤显祖所说的“陇上声”相合。到清代文献里,又常见“秦腔”一词。从大的范围——即秦地范围来说,西秦腔也是秦腔。但秦腔又分为不同的地区派别,如乾隆年间严长明《秦云撷英小谱》即指出:“秦中各州郡皆能声,其流别凡两派;渭河以南尤著名者三,曰渭南,曰盩屋,曰礼泉。渭河以北尤著名者一,曰大历。”其实他一共说了四派,但没有提到西秦腔。西秦腔又名陇州腔、陇西梆子腔,乾隆年间小说《岐路灯》还描写有陇西梆子腔一派在河南、山东活动的情况。秦腔后期形成西府秦腔、东路秦腔(同蒲梆子)、中路秦腔(西安乱弹)和南路秦腔(汉调桄桄)的四种流派,应从这时起源。

  秦腔用梆子击节,见于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6年)李振声《百戏竹枝词》。其词曰:“耳热歌呼土语真,那须扣缶说先秦。呜呜若听函关曙,认是鸡鸣抱柝人”。他在注文里说:“秦腔,俗称梆子腔。以其节木若柝形者节歌也。声呜呜然,犹其土音乎?”“柝”为古时打更用的木梆,其音硬脆响亮,被秦腔民间艺人采入戏曲演出,以代替拍板节拍,既增强在黄土丘陇地区草台旷野演出时的音响效果,又与“陇上之声”高亢、激昂的人声歌唱风格相谐合。这种伴奏击节方法,有可能在明末即已如此。今天见到明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曲谱折子收录的三十三首工尺谱中,有标明“邦子空一者,这三个字显然是“梆子腔”的省写[12]。可见梆子腔的名称,明末时已经出现。而它的得名由来,当然是伴奏加入梆子击节的缘故。

  另外,早期秦腔用月琴伴奏。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李调元在《剧话》里说:“俗传钱氏《缀白裘外集》有秦腔,始于陕西。以梆为板,月琴应之,亦有紧、慢。俗呼‘梆子腔’,蜀谓之‘乱弹’”。其中提到了“月琴”。可见在此之前,秦腔伴奏只有月琴,还不用胡琴,添加胡琴是后来的事。雍正年间(公元1723—1735年)陆箕永在四川绵竹县所写竹枝词,描写秦腔则是“铁拨檀槽柘为梆”。“檀槽”,指琴、琶类乐器,用拨不用弓,此处即指月琴。跟李调元的说法是一样的。我们从李氏的说法里还可以知道,秦腔当时除了称为梆子腔外,还称作乱弹。乱弹的名字是从月琴弹拨而来,所谓“嘈嘈切切错杂弹”[13]。

  说秦腔初期不用拉弦乐器,还可举出一个旁证。明末李自成让群姬演唱的“西调”,用的乐器是阮、筝、琥珀匙(即火不思、琵琶类乐器。有人认为此处即指月琴)。

  秦腔在清代康熙年间(公元1662—1722年)的足迹到处可见。李调元、陆箕永都提到蜀地的秦腔,证明在清初康熙、雍正年间,秦腔盛行于四川。秦、蜀相连,四川自然是得地理之利,便于秦腔来往。地处湘、鄂西的容美宣慰司属地,也有秦腔活动。清代剧作家顾彩于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寓居容美半年,写有《容美记游》一书,为日记体杂录,其中三月六日记曰:“女优皆十七、八好女郎,声色皆佳。初学吴腔,终带楚调。男优皆秦腔,反可听,所谓梆子腔是也”。当时演出的戏班,是宣慰司使田舜年豢养的家班,艺人可能就是本地人。但田氏让女优学昆曲,男优唱秦腔,倒会别出心裁。

  秦腔又传入广西。康熙五十年到五十七年之间(公元1711—1718年),戏曲家、上海松江府人黄之隽曾经在广西巡抚陈元龙幕府里混饭,他写的《贵林杂咏》诗里有句曰:“吴酎输佳酿、秦音演乱弹。”[14]这是他在当地的观剧写照。他写有五部传奇作品。合为《○堂乐府》。其中《忠孝福》一剧第三十出,写殷家合门欢庆,演戏中戏《斑衣记》,剧本特意注明:“内吹打秦腔鼓笛。”下面的唱句则标为“西调”,句词为稍微加有几个衬字的七字上下对句:“(俺)年过七十古来稀,上有双亲百年期。不愿(去)为官身富贵,只愿(俺)亲年天壤齐。”这是在史籍里第二次见到秦腔句词,与《钵中莲》引用的秦腔句词,结构相同,黄之隽写的传奇,音律谐和,都能够搬上舞台。《忠孝福》就曾在贵林演出,后来黄的内兄宋澄溪把本子带到苏州,又在戏曲校场虎邱作过盛大演出,因为观众太多,把桥梁都压塌了[15]。苏州在明末《钵中莲》时期已经是西秦腔的流行范域,自然能插唱这一段戏中戏秦腔的。又康熙年间魏荔彤有《江南竹枝词》曰:“由来河溯饮粗豪,邗上新歌节节高。舞罢乱敲梆子响,秦声惊落广陵潮”。“邗上”为扬州,可以说明当时东南一带,秦腔已作为一种新歌而盛行。它敲击梆子的伴奏法,还使南人大为新鲜。

  广东也是秦腔的势力范围。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广州魁巷梨园馆碑记里,就载有当时昆山、乱弹合演唱秦腔的“太和班”的名字。因而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江南巡抚郝硕在复旨奏折里,说秦腔“江、广、闽、浙、四川、云、贵等省,皆所盛行”[16]。

  以上所谈是秦腔流向南方的一路。流入北方一路,第一站自然是山、陕、豫三省交界处。乾隆年间豫西新安县吕公溥曾改张漱石《梦中缘》传奇为梆子剧本《弥勒笑》,他在序里说:“关内外优伶所唱十字调梆子腔,歌者易谱,听者易解,殊不似听江板曲,辙倦而思卧”。他所说的“关”指陕西省潼关。潼关内外当时都已经唱十字句的梆子腔了,唱的应该是同州梆子。

  著名词曲家孔尚任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在山西平阳(今临汾)曾写有《乱弹词》一首,歌咏艺人葵娃唱的“秦声秦态最迷离”[17]。平阳秦声自然也是秦腔东路一派同州梆子。

  河南、山东则有陇西梆子腔在活动。成书于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的长篇小说《歧路灯》里,几次提到“陇西梆子腔”(或称“陇州腔”)。例如第九十五回写到河南开封的戏班,其中就有一个“陇西梆子腔”的班子。又第七十七回写山东历城县有一个“快头儿”,“那快头儿是得时衙役,也招架两班戏。一班山东弦子戏,一班陇西梆子腔”。上述两处都是正式的陕西梆子腔,戏班有可能是从陕西过来的。而在第六十三回还讲到,开封市民有一个自己组织的锣鼓社,也唱陇州腔。书中是这样写的:“本街上有一道朝南顶武当山的锣鼓社,他们如今生、旦、净、丑、副、末脚都学会出场儿。”后面还写到他们在谭宅丧事里演出陇州腔《瓦岗寨》。这个锣鼓社是一个民间宗教社团组织,每年要组织一次去道家圣地湖北武当山的朝贡,在平时日子里就聚在一起学戏。他们偏偏选择了来自陕西的梆子腔,正反映出梆子在当地已经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

  秦腔在康熙年间还进入北京。刘献廷(顺治五年——康熙三十四年,即公元1648-1695年人)《广阳杂记》曰:“秦优新声,名乱弹者,其声甚散而哀”。“广阳”即指北京。这是秦腔进入北京的初次记载,所以称之为“秦优新声”。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魏荔彤《京路杂兴三十律》诗里有一首咏及北京的秦腔,他说:“夜来花底沐香膏,过市招摇裘马豪。学得秦声新依笛,妆如越女竞投桃。”诗里有注说:“近日京中名班皆能唱梆子腔。”从中可以知道,当时北京还以能唱秦腔为时髦,各大名班都竞相学之。到乾隆年间李振声写《百戏竹枝词》时,描写北京的诸种表演技艺,已经把秦腔与吴音、弋阳腔、四平腔、乱弹、唱姑娘并提。

  秦腔在北京受到欢迎,演出一直继续下去,到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张漱石《梦中缘》传奇序里还提到:“长安(指北京一笔者)之梨园……所好惟秦声、罗、弋,厌听吴骚。闻歌昆曲,辙哄然散去”。秦声打头,与罗罗腔,弋阳腔一起擅场。从这两则记载看,人们常说的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08年)蜀伶魏长生才把秦腔带入京城是不正确的。魏氏只是以改革了的秦腔赢得更大成功,从而引起人们对秦腔的普遍注意而已(见后)。

  至少在乾隆以前,秦腔在北方已传遍了山西、河北、河南、山东。乾隆年间严长明《秦云撷英小谱》云:“秦腔自唐、宋、元、明以来,音皆如此。后复间以弦索。至于燕京及齐、晋、中州,音虽递改,不过即本土所近者少变之。”这段话,前面说秦声来源之古,接着说秦腔是秦声配以弦索乐器而形成的,然后就提到了秦腔在北方的流变。在乾隆年间流入北京、齐、晋、中州的秦腔,已经是声调递改,按照各地方音而作出变化。形成这种变化需要一定的时间过程,因此秦腔传遍山西、河北、河南、山东应该是在乾隆以前的事。后来在这些地区形成的山西各路梆子,河南梆子,山东梆子以及淮北梆子,即渊源于此。

  乾隆三十九年(公元1774年)四川秦腔艺人魏长生首次入京[18]。当时北京剧坛为京腔统治,“六大名班、九门轮转”[19],炎炎之势,灸手可热。北京一直有秦腔演唱,京班中也有唱秦腔的,因此魏长生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但他这次进京,了解了北京剧坛的行情,掌握了都市观众的好尚,因而返川之后,对秦腔极意揣摩,致力革新,五年之后带着他创造的秦腔再次进京[20]。这一次他踌躇满志,充满自信。据说他找到当时很不景气的双庆部,对班里人说:“使我入班两月而不为诸君增价者,甘受罚无悔”。[21]这个双庆部,可能就是京中的秦腔班,已经站不稳脚跟。果然,魏长生以《滚楼》一剧,一举成功,“名动京城,观者日至千余人,士大夫亦为之心醉”[22]。“凡王公贵侯,以至词垣粉署,无不倾掷缠头数千百。一时不得识魏三(长生排行第三——笔者)者,无以为人”[23]。以致造成了原来的京腔六大名班“几无人过问,或至散去”[24]。而“庚、辛之际(乾隆四十五、四十六年,即公元1780—1781年),征歌舞者无不以双庆部为第一也”[25]。

  说魏长生研磨了秦声新腔,文献里有显露。写于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魏长生二次入京成名后的吴太初《燕兰小谱》说:“蜀伶新出琴腔,即甘肃调,名西秦腔。其器不用笙、笛,以胡琴为主,月琴副之。工尺咿晤如话,旦色之无歌喉者,每借以藏拙焉。”这种“琴腔”,应该就是魏长生带来的改革秦腔,其中与旧式秦腔最大的不同点,就是添加了拉弦乐器胡琴。胡琴出现于秦腔里,这是第一次见于记载。胡琴为唱腔伴奏的效果,与弹拨乐器大不一样,它能用弓弦随着人声唱腔自由滑动,托腔、裹腔贴切灵活。所以吴太初说它“工尺咿唔如话”,并且能够为嗓子不好的演员遮丑。

  但秦腔用胡琴伴奏并不是魏长生的发明,他只是吸收了当时陕西秦腔西派——陇州派、礼泉派的长处。至今礼泉腔传人——渭北阿官腔伴奏,仍以胡琴为主,月琴副之,就是一个例证。至于礼泉派何时吸收了胡琴,就不可考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礼泉派艺人自然是从当地民间弦索曲调吸收来伴奏乐器和方法,如今天在陕西西部还可看到的民间古老弦索曲调弦板腔,仍是用二股弦(胡琴)拉奏的。这就是为什么吴太初仍然要称蜀地新出的“琴腔”为甘肃调,为西秦腔的原因[26]。

  其实称琴腔为“新出”,也只是在北京一地而已,其着眼点是北京旧有的秦腔是不用胡琴伴奏的。而有胡琴伴奏的胡琴新声,早已顺着汉水、长江传到了湖北、安徽等地,并与当地的曲调相结合而形成了一种新的腔调——胡琴腔(又名二黄腔),并早于魏长生二次入京之前,已经见于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李调元《剧话》的记载。李调元是在四川写成这本书的,他说胡琴腔是“今世盛传其音”,或许其时已经流入四川,那么魏长生还有可能受到二黄腔的影响了。

  真正属于魏长生自己的创造,倒在其它方面。他针对京都市民的欣赏心理,在剧目上“不专用旧本”[27],而多选一些生旦调笑、男女私情的戏;在声腔上多选秦腔呜呜低回的一路;在表演上注重细腻的做工,旦角曲尽风情媚态;在妆扮上则利用他发明的踩跷、梳水头来增添旦角颜貌和身段、步态的妍丽婀娜。再加上用胡琴伴奏,其声靡靡传情。总之,变粗犷、质朴的“靠山吼”之类的秦腔,为油头粉脸、淫亵妖治的秦腔。所以当时论者多以浪荡淫靡来评价魏氏一派的演出。魏氏淫艳靡丽的风格在北京舞台一出现,马上迎合了当时市井狎旦调花的口味,遂至风行。《都门记略》说到这个原因:“至嘉庆年,盛尚秦腔,尽系桑间濮上之音。而随唱胡琴,善于传情,最足动人倾听”。清昭梿《啸亭杂录》则是这样评论的:“京中盛行弋腔,诸士大夫厌其嚣杂,殊乏声色之娱。长生因之变为秦腔,辞虽鄙猥,然其繁音促节,呜呜动人。兼之演诸淫亵之状,皆人所罕见者。故名动京师。”

  魏长生在北京还带出了一批秦腔演员,先后都享有盛名。现据《燕兰小谱》,举其要者,略作介绍:杨五儿,四川达州人,隶双庆班。姿态质朴,弱冠时即名动歌楼。魏长生入双庆班后,初时演出《滚楼》一剧,杨为他配戏,一时魏、杨并称。陈银儿,字渼碧,四川成都人。为魏长生之徒,深到魏氏之神韵。演出《烤火》一剧,状摹少女情动于中而羞涩于表,生动逼真,“一时有出蓝之誉”。蒋四儿,直隶宣化府人,隶永庆班。在舞台上态度妖媚,眉目传情。魏长生之外,最为观众欣赏。

  当时北京很多艺人原籍出于四川,可能都是在魏长生盛后随之而来的。如彭万官、陈金官、于三官、王升官、杨四儿、张兰官、曹硅官、马九儿等皆是,俱见《燕兰小谱》。从这个名单,也可以反映出四川秦腔在北京曾经一度极其兴盛。

  魏长生秦腔轰动了京师,但也触动了礼教禁忌,于是在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清廷下令禁演秦腔[28]。几年以后,魏长生就离开北京,到扬州去了。

  四川秦腔外,山陕梆子艺人也不断进京演出。在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成书的《消寒新咏》里,问津渔者曾经提到当时的一个山陕戏班双和部,并说其中小旦安崇官,格外被山、陕客人推许。他说:“安崇官,陕西人,双和部小旦也。其技艺何若,余固未经多见。第询之西人,则莫不赞赏,谓双和部当以崇儿为最。一日偶于友人寓所,有客某,西人也,余即举崇官为问。客盛称之,谓其体态端雅,若无娇容,然每当登场演剧,则尤云殢雨,靡不入神,双和部表表出色者也。噫,公好所在,谅属不诬。惜余非知音,不能下定评。因即所闻,而纪以诗”。问津渔者自己说他“雅爱昆曲,不喜乱弹腔”,因此对昆腔之外的声腔较少留意。但双和部安崇官名声籍籍,时时传入他的耳朵里,使他不免留心,专意询问,所得到的是众口一词的赞赏,所谓“公好所在,谅属不诬”。因此他专门记下一笔,并且还写有七言绝句四首咏之。

  北京崇文门外精忠庙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重修喜神祖师庙碑志》,录有参于立碑的三十六个戏班名称,为首就是双和班。唱山陕梆子的双和班,当时在北京还是名声赫赫的。

  从上述事实里,可以得出当时北京也是山陕梆子活动区域的结论。只是它没有象魏氏秦腔那么风行,观众主要还是山、陕人而已。

  秦腔在北京虽一度遭禁,但嘉庆年间北京剧坛仍活跃着一批梆子腔戏班。嘉庆十五年(公元1810年)成书的《听春新咏》将它们列为“西部”,计有大顺宁、景和、双和等班。出色艺伶有王双保、金庆儿、赵翠林、小四喜、福寿、采林、德林、三元、秀官、双凤、小喜、甲寅、姚翠官等人。他们常演的,仍是魏长生的拿手剧目,如《胭脂》、《背娃》、《闯山》等。

  魏长生到扬州,又掀起另一场秦腔热潮。扬州缙绅当时对他“演戏一出,赠以千金”。一次,他“泛舟湖上,一时风闻,妓舸尽出,画浆相击,溪水乱香”[29]。他在扬州享名如此之高,引得艺伶子弟纷纷效法其技艺,就不足为奇了。清·沈起凤《谐铎·南部》说:“吴中乐部……自西蜀韦(魏)三来吴,淫声妖态,阗于歌台。乱弹部靡然效之,而昆班子弟,亦有背师而学者,以至渐染。”这就进一步扩大了秦腔的影响。

  扬州以后,魏长生又到了苏州,后转道回到四川。十三年后,重新入都,还带出了一个徒弟刘朗玉。最后于嘉庆七年(公元1802年),卒于旅邸,时年五十有九[30]。

  三、高腔

  明代万历年间曾横行一世的各种南曲单腔变体,到了明末清初时,很多已经不见于文献记载,所见唯有昆山腔、弋阳腔以及四平腔而已。其它腔调怎么都象流星划过夜空一样一瞬即逝了呢?仔细分析起来,情况又有不同。例如青阳腔,实际上还一直存在,只不过后来一般呼之为“清戏”,改了名字,而且已经变成了各地的土戏,不再受到文人的注意,光芒为后起的诸多腔调所掩而已。那么还有其它一些在万历中期风行过的腔调呢?如太平腔、石台腔、义乌腔、乐平腔等。

  我想,这些诸多南曲变体,毕竟因为它们血缘相近,因此在长期流传和互相影响过程中逐渐同化了。后来因为秦腔、弦索等具有鲜明北方特点的声腔崛起,这些同化了的南曲变体声腔,就混合为与之对立的单一声腔了,而以“高腔”统领之。因此清代人所说的“高腔”,已经是指这诸多南曲变体(昆山腔除外)的合体了。

  在由诸多南曲变体混合而成的高腔系统里,弋阳腔是最为强大的一支,因此人们又常常把高腔说成是弋阳腔。如李调元在《剧话》里说:“弋腔始弋阳,即今高腔,所唱皆南曲。又谓秧腔,‘秧’即‘弋’之转声。京谓京腔,粤俗谓之高腔,楚、蜀之间谓之清戏。向无曲谱,只沿土俗,以一人唱而众合之。亦有紧板、慢板。”从这段文字里我们可以揣测,“高腔”的名称大概是广东人先叫起来的。另外我们看他说到楚、蜀之间的清戏,其实是青阳腔的后裔,就可以明白时人所说“高腔”,是包括了弋阳腔、青阳腔以及其它一切不用弦索乐器伴奏,只用人声帮和的南曲单腔变体。

  高腔的得名,大概是因为与南曲变体的另一派——昆山腔相比,它的唱腔比较高亢直劲,所以清人震钧《天咫偶闻》说:“国初最尚昆腔戏,至嘉庆中犹然。后乃盛行弋腔,俗呼‘高腔’,仍昆腔之辞,变其音节耳。内城尤尚之,谓之‘得胜歌’。相传国初出征,得胜归来,于马上歌之,以代凯歌。”凯歌旋律雄壮嘹亮,用弋阳腔可以唱作凯歌,可以窥见它高亢的特点。至于李振声《百戏竹枝词》注就直接说出:“弋阳腔,俗名高腔,视昆调甚高也。金鼓喧阗,一唱众和。”

  弋阳腔在北京的一支,由于长期在都市舞台上演出,逐渐吸收昆山腔的成份,慢慢走上雅化的道路,终于连名字也改变了,称为“京腔”。康熙时刘廷玑《在园杂志》首先提到弋阳腔“近今”变为京腔。上引《雨村曲话》也提到弋腔“在京谓京腔”。严长明《秦云撷英小谱》也说:“高腔至京师为京腔。”《钵中莲》里就有[京腔]曲牌一支,可见明末时这个名称已经出现。

  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王正祥有感于昆山腔有文人为之作曲谱,而弋阳腔无谱,于是为弋阳腔“较羽论商”,“定板核腔”,撰成《新定十二律京腔谱》一本而付刊。他在此书“总论”里,正好说到改弋阳腔之名为京腔的原因。现引在下面:“弋腔之名何本乎?盖因起自江右弋阳县,故存此名,犹昆腔之起于江右之昆山县也。但弋阳旧时宗派浅陋猥琐,有识者已经改变久矣。即如江、浙间所唱弋腔,何尝有弋腔旧习,况盛行于京都者,更为润色其腔,又与弋阳迥异。子又不满其腔板之无准绳也,故定为十二律,以为曲体唱法之范围,亦窃拟如正乐者之雅颂,各得其所云耳。况乎集众美而归大成,出新裁而辟鄙俗,则又如制锦者之必求其华赡也,尚安得谓之弋腔哉?今应颜之曰京腔谱,以寓端本行化之意,亦以见大异于世俗之弋腔者。”王氏指出,京城上演的弋阳腔与江、浙间流行的弋阳腔风格“迥异”,这是变其称呼为京腔的原因。当然还有他没说的,即弋阳腔在北京的兴盛远远超过了昆山腔,所以才得以获得京腔的称谓。不过王正祥把自己的功劳夸大了,说是自己为弋阳腔增添了“华赡”,因此使之足以称作京腔了,这是文人自我捧台的把戏。

  乾隆年间编辑的剧本集《缀白裘》里的曲调名称,既有[高腔],又有[京腔],也说明京腔确实有了自己独自的风格。

  弋阳腔能够在北方站住脚跟,有其语音方面的原因。弋阳腔本产自江西弋阳县,虽与吴语方言区邻界,但却属于赣语系统,处于北方话和北方话传入江西形成的客家话之间,与北方语音有着天然的联系。(一些产生在皖南的南曲变体,虽更接近吴语,但也只是粉红色的吴语区,不象昆山、海盐纯属吴语)弋阳腔之所以能够“错用乡语”,与其语言基础可北可南有关。当它在北方流布时,就更多地吸收了北方方言。这时北方的弦索调、秦腔还都未起,而北曲杂剧却已经衰落了,因此弋阳腔反被目之为北方的声腔了。《龙禅室摭谈》说,阮大铖曾为清军头目演唱弋阳腔,清军将领为北人,听昆曲听不懂,但听弋阳腔就听懂了,也可以从中看出弋阳腔的语音性质。又如清·徐大椿在《乐府传声》里说:“北曲之西腔、高腔、梆子、乱弹等腔,此乃别派,不在北曲之列。”他论述的着眼点是金、元北曲,所以把高腔(弋阳腔)划入北曲之别派。但反过来看,他已经把弋阳腔视为北曲了。

  弋阳腔这种语音特点,使它具备了一个独异的长处,即:既能够改唱昆曲剧本,又能搬演古本北曲杂剧。这两方面的特长,都见于明、清记载。

  前者如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传奇家曲,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他的意思是,所有文人为昆山腔填写的传奇剧本,弋阳子弟都可以拿过来改为弋阳调演唱,只有《浣纱记》一种,因为昆腔格律太严,弋阳腔唱不了。其实早在万历年间,《浣纱记》已经被昆曲之外的其它南曲声腔加滚演唱了。如成书于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的《时兴滚调歌令玉谷调簧》里,就选有《浣纱记》“吴王游湖”、“姑苏玩赏”二出(后者仅有目录,正文原缺),这是一个证明。这里加滚演唱的《浣纱记》本子,可能就是弋阳腔的演出本,或者是其它有滚唱的南曲声腔的本子。但别腔可以唱,弋阳腔也是可以唱的。

  又如震钧说弋阳腔是“仍昆腔之辞,变其音节耳”,意思相同。

  后者如李渔《闲情偶记》卷二“音律第三”说,在清初时,弋阳、四平腔还可以按照原本演出元代王实甫名剧《西厢记》,而昆腔却不能。他是这样说的:“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过于北《西厢》者。自南本一出,遂变极佳者为极不佳,极妙者为极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过因北本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诸场上,但宜于弋阳、四平等俗优,不便强施于昆调,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兹请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隶一人,虽有数人在场,其曲止出一口,从无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泻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故演北《西厢》甚易。昆调悠长,一字可抵数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终之,无可助一臂者。以长江大河之全曲,而专责一人,即有铜喉铁齿,其能胜此重任乎?……予生平最恶弋阳、四平等剧,见则趋而避之。但闻其搬演《西厢》,则乐观恐后,何也?以其腔调虽恶,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非改头换面、折手跛足之《西厢》也。”北曲杂剧是唱长篇套曲,而由一人主唱。如果用昆腔来唱,因昆腔拖腔太长,字少音多,一个人唱就会把演员唱垮。而弋阳、四平腔,一方面字多音少,在这一点上接近北曲,另一方面又常常一人领唱,众人帮和,当众人和唱时,主唱者就可以偷闲休息。所以昆腔不能唱原本北《西厢》,只能唱明代李日华改编的南《西厢》,但弋阳、四平腔却可以唱北《西厢》全本。这就是有嗜古癖的李渔为什么既讨厌弋阳、四平腔,而又称赞它们的地方。其实还有一点李渔没有说:弋阳腔的腔调与北曲的距离也比昆腔近。我们只要看明·陈与郊《义犬记》杂剧里演戏中戏,串了一出弋阳腔《葫芦先生》就可以知道了。

  于是,弋阳腔在剧目内容方面,能够有比昆腔更加广阔的范围,这使它得以在京城立稳脚跟,到了乾隆年间,竟然成为独霸京坛的剧种。清·杨静亭《都门纪略·词场序》说“我朝开国伊始,都人尽尚高腔。延及乾隆年,六大名班,九门轮转,称极盛焉。”高腔六大名班在北京占领舞台,交互演出,大有气使颐指其它声腔的气势。

  京腔六大名班的名字,今天已不能明确知道。见于文献记载而可信的,只有下述四个:一、宜庆班,二、萃庆班,三、集庆班。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说:“京腔本以宜庆、萃庆、集庆为上。自四川魏长生以秦腔入京师,色艺盖于宜庆、萃庆、集庆之上,于是京腔效之,京、秦不分。”李斗确切指明了宜庆、萃庆、集庆三班是京腔班。它们既然在乾隆三十九年(公元1774年)魏长生进京以前称雄于京师,自然应该是上面六大名班里的成员。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李有光撰《乡言解颐》,卷三谈京城优伶,曾说到:“时则有若宜庆、萃庆、昆、弋间以乱弹;言府言官(自注:京班半隶王府,谓之官腔,又曰高腔),节奏异乎淫曼。”也至少印证了宜庆班、萃庆班属于高腔。四、王府班。清乾隆进士戴璐《藤荫杂记》说:“京腔六大名班,盛行已久,戊戌、己亥时,尤兴王府新班。”[31]戊戌、己亥时,即乾隆四十三、四十四年(公元1778—1779年),这时王府新班的影响已经超过宜庆等三班之上,跃居为第一。王府戏班有强大的经济实力,这是不用说的,它能够在戏衣、行头、舞台装饰上夺得头等,在征聘出色艺人方面也自有其令人称羡的地方。王府戏班还有强大的政治力量,这一点从戴璐记载的一则佚事里充分表现出来了:

  一次,湖北、江西两省在京同僚设宴,请了王府戏班去演戏助兴。戏班到后很久,生角迟迟才来。侍郎鲁赞元责骂他,那位生角想是心里不愤,“出言不逊”,于是鲁赞元大怒,打他一个耳光。谁想几天以后,我们这位鲁侍郎就被罢了官,理由是失了官员的身份和面子[32]。

  王府新班能够跃居头名,得力于王府的威势[33]。但这件事一出,却又使它走向了反面。缙绅官僚们互相告诫,谁也不敢再请王府新班,这使它生意锐减。接着魏长生秦腔入京,市风转变,六大名班伶人竟至失业,王府新班也就从此一蹶不振了。

  上海文瑞楼石印本《雨村诗话》卷十录过《燕兰小谱》“魏长生”条,与原文稍有不同。其中提到魏氏兴后,“京中王府、萃庆、大成、裕庆、余庆、保合六大部,几无人过问。”有人据此认为京腔六大名班应该就是这里提到的六个戏班[34]。这与上述有所不同,没有宜庆、萃庆而多出大成、裕庆、余庆、保合。但我觉得这条资料颇不可靠。

  首先,宜庆班在李斗、李有光两种著述里都以之作为京腔打头戏班,似乎不应忽视。另外还可再举出一条资料作为补证。《消寒新咏》问津渔者说:“二十年前,京中有六大班之名,宜庆其一。余初至京,同乡为余语,弟诧焉,而不敢置喙。后往观其剧,规模科白,俱不从梨园旧部中得来,一味喧呶而已。且人多面目黧黑,丑恶可怖,犹以花粉饰其妆而不知愧。”他也明确指出宜庆为六大班之一。从《消寒新咏》成书的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上推二十年,到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正是魏长生进京前六大名班称盛的时期。六大名班败后,宜庆景况日下,在乾隆末期问津渔者的笔下,已经成了一副潦倒破落的面目,这倒是令人惋惜的。

  其次,《雨村曲话》提到的大成、裕庆,余庆、保合几个戏班,不一定是京腔班。如大成班有名艺人陈天保,就是唱昆曲的。《燕兰小谱》卷五评论他说:“友人言,苏伶天保儿,姓陈氏,长熟人,在大成部。色艺精妙,大胜今日魏、陈诸郎,即《拐磨》一剧,非长生所能仿佛也。”大成班既然主角陈天保是苏伶,就不一定是京腔班了。又如余庆班,其旦角戈蕙官、陈金官、刘平泰、张兰官,史章官(以上见《燕兰小谱》)、双贵官、陈贵官(以上见《消寒新咏》)等,多是四川籍,擅长剧目也多是秦腔。问津渔者说它“十年前名著一时”,正是借魏长生之势而兴起的戏班,决不会在濒临倒闭的六大名班之数。至于保合班,《燕兰小谱》已标明为昆曲班,就不需要再讨论了。

  因此在没有得到更多资料证实以前,我先采取保守态度,不冒然引《雨村诗话》为据。倒是《消寒新咏》里所提到的另外一条资料,我认为应该引起重视:

  《消寒新咏》卷四有署名问津渔者所作的一节文字说道:“广庆部小旦芳官,今改入九庆部。余有友人爱京腔者,邀予往观。询何部,则曰:‘新出广庆。’……洵京腔花旦中翘楚者也。余初拟为南人,及扣茶博士,则固北地人,名芳官。”芳官为京腔花旦,北方人,先在广庆部,后又改入九庆部。那么这两部戏班是否就是京腔六大名班里其余的两个呢?录在此处,以待它证。

  京腔六大名班在乾隆年间曾经涌现出十三位著名艺人,被时人誉之为“十三绝”。他们是:霍六、王三秃子、开泰、才官、沙四、赵五、虎张、恒大头、卢老、李老公、陈丑子、王顺、连喜。当时北京前门外廊房头条西门内的“诚一斋”扇庄,曾请名笔贺世魁,按照戏场装束为他们画像,制成匾额悬挂于大门之上。绘像生动传神,参观者络绎不绝[35]。

  “十三绝”之外,还有一些京腔艺人见于文献记载。他们是:白耳 大兴人、旦角。原在王府大部,后入永庆部。擅演《葡萄架》。“歌喉清亮,音节圆美,有绕梁遏尘之韵,非时辈所能企及。”人称旦角中之天然秀。刘黑儿 大兴人,王府大部旦角。与白耳共演《葡萄架》,白饰潘金莲,刘饰婢女春梅,同享盛名。冯三儿 大兴人,王府班旦角。有“旦中尤物”之誉。后改做掌班。不久又因为班里无旦角,剃须复业。八达子旗人,萃庆部旦角。貌不甚妍,而仪态典雅。一时名声盛称都中。于乾隆三十九年(公元1774年)去世,但长久为人们忆念(以上见《燕兰小谱》)。芳官 北方人,花旦。先在广庆部,后改入九庆部。擅演《戏凤》、《醉酒》、《磨房演戏》,出自天然,不涉风骚。秃丑 九庆部丑角。与芳官共演《磨房演戏》,极善诙谐(以上见《消寒新咏》)。刘凤官 庆班旦角。名德辉,字桐花,湖南柳州人。《燕兰小谱》卷二说她“自幼驰声两粤,癸卯冬自粤西入京。一出歌台,即时名重。”湖南、广东一带正是高腔流行地,因此刘凤官才能入京搭班并唱红。谢瑞卿萃庆班旦角。艺名“小耗子”,从她老师艺名“耗子”承传而来。工演《水浒记》的阎婆惜,“每一登场,座客亲为敷粉。狐裘罗绮,以不得粉渍为恨。”扬州关大保专门向她学习扮饰阎婆惜的演技,后来带回扬州,开南方谢氏一派。凌云浦京腔丑角。本世家子,工诗善书,“一经敷粉登场,喝采不绝”。李斗说:“丑以科诨见长,所扮备极局骗俗态,拙妇騃男,商贾刁赖,楚咻齐语,闻者绝倒。然各囿于土音乡谈,故乱弹致远不及昆腔。惟京师科诨皆官话,故丑以京腔为最。”当时看法,昆山腔之外全视作乱弹,而京腔丑角却是乱弹里最为出色的。刘八 京腔丑角,广东人。原为读书人,工文词,好驰马。因进京赴试不中,流落京城,练成小丑绝技。享誉之剧有《广举》、《毛把总到任》二出。前者扮一岭外腐儒进京赴考,与其他举子同宿旅店,开始时向同伴大谈理学,恂恂然正人君子。后来被群妓所诱,衣巾都被骗去,曲尽迂态。后者演一把总官,“以守汛之功,开府作副将。当其见经略,为畏缩状;临兵丁,作傲倨状;见属兵升总兵,作欣羡状、妒状、愧耻状;自得开府,作谢恩感激状;归晤同僚,作满足状;述前事,作劳苦状;教兵丁枪箭,作发怒状;揖让时,作失仪状;经略呼,作惊愕错落状,曲曲如绘。”余美观 京腔老旦。兼工三弦。后到扬州,入昆腔徐班。(以上见《扬州画舫录》卷五)

  几十年后的道光年间,在秦腔、二黄的排挤下,京腔气数已尽,但还有人对之眷恋萦怀。这就是上面提到的,著《乡言解颐》的李光庭。他在书里说了京腔为官腔的一番话以后,也承认“无奈曲高和寡,六十年渐少知音;人往风微,寻常辈难为嗣响。”但又一口气列举了一长串京腔艺人的姓名及其演技,如说:“若坛王者,庶几续霍六之香火,一但冷似炉灰;关安子,可以继萧四之开斋,此际空余肉粥。大头冠唱《油葫卢》,两桶酒容易吸干;铭德子当《货郎儿》,八条绳几乎喝断。嘟噜胡,馅儿饼,人以声传;秃大汉,胖三妞,技因形肖。长城下哭来宝带,王七与毛四擅长;破窑中书内黄金,邢二与仓儿继美。一息犹存不少懈,可怜郝五、陈三;两人努力可相当的是邵三、赵五。柴官儿、长套儿,气魄沉雄;三丁儿、马七儿,喉咙响亮。闻当年李贵官、韦三旦,品题声价,曾空冀北之群;迄今日老联喜、常二格,冷淡风情,犹是溧阳之马。黎面目难邀顾盼,老排场不合时宜。几人尚在,一部仅存。”[36]洋洋洒洒一篇文字,二十六人被排比了进去。从名单里我们可以看到,属于同光十三绝的赵五、联(连)喜,还一直在舞台上演出,到了此时,但已经是人老面皴,难以维系排场了。不过京腔还有一个戏班在坚持。

  弋阳腔清前期在北方的足迹,还见于个别记载。如乾隆五年(公元1740年)到任的河南洛宁县知县单履成,在当地作有《洛宁竹枝词》十首,其中之十为:“有祷何须问药方,神驱二竖出膏盲。白羊赤鲤纵横列,击析敲钲献弋阳。”[37]这是当地祭神时演出弋阳腔的描写。洛宁县地处豫西山区,可见当时弋阳腔在这一带的偏僻乡壤还保存着。

  约在康熙三十五年(公元1696年),江西人傅涵路过江西上饶县,也看到弋阳腔的演出。他的《竹词》诗里有句曰:“弋阳声调太分明,听去吴音点拍轻。”

  乾隆年间高腔在南方一路的活动,除《扬州画舫录》提到,扬州高腔戏班是从弋阳县来的以外,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还见于清廷文献。如江西巡抚郝硕奏文称:“查江西昆腔甚少,民间演唱有高腔、梆子腔、乱弹等项名目。其高腔又名弋阳腔。臣查检弋阳县旧志,有弋阳腔之名,恐该地或有流传剧本,令该县留心查察。随(遂)据禀称:弋阳腔之名始于何时,无凭稽考。现今所唱,即系高腔,并无别有弋阳词曲。”[38]从这段文字看,当时即使在弋阳县,弋阳腔的名字也已经被高腔所取代,本地人竟然不知道弋阳腔之所出了。

  今天见到《缀白裘》第十一集里,收有高腔剧目一出:《借靴》。另外在其它戏出里,也时而见到[高腔]的曲牌。

  高腔的音乐成份,广泛保存在后世南方的众多剧种里。如浙江松阳高腔、醒感戏高腔、瑞安高腔以及金华戏里的高腔、诸暨乱弹里的高腔等;江西赣剧高腔、九江高腔以及盱河戏高腔、东河戏高腔、西河戏高腔、袁河戏高腔、抚河戏高腔、瑞河戏高腔、吉安戏高腔等;湖南湘剧高腔、祁剧高腔、常德汉剧高腔、衡阳湘剧高腔、巴陵戏高腔、辰和戏高腔、湘西苗剧高腔等;湖北高腔、荆州花鼓高腔;川剧高腔;安徽岳西高腔、目连高腔、傩戏高腔等。北方也有河北高阳高腔,山东蓝关戏高腔等。这是一串长长的名字,是当年除昆曲外的南曲变体——后来的高腔所遗留下来的历史痕迹。

  四、昆腔

  昆山腔在明代万历年间取得了正宗的官腔地位,一时文人又是为它制订曲谱,又是为它创作传奇,官场逢迎用它,画堂娱宾用它,很快便风靡了中国广大的地域。明末清初两大戏曲都市北京和扬州,昆曲独占魁首不说,长江南北各个省份也都踏遍了昆曲的足迹。由于昆曲的历史已有许多专门著述论及,这里不再重复,只举一些似乎还不太被人注意到的例子,来看昆山腔在当时的影响。

  前有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年)松陵李元龙序的录天先生《粤游纪程》手稿里说:“广州题扇桥,为梨园之薮,女优颇众,歌价倍于男优。桂村有独秀班,为元藩台所品题,能昆腔苏白,与吴优相若。此外俱属广腔,一唱众和,蛮音杂陈,凡演一出,必闹锣鼓良久,再为登场。”这是清初广州传唱昆山腔的情况。

  广东明代后期即是昆山腔的流播地区,因而当地人能唱昆曲已不甚稀奇。再看湖南与湖北西部边界处的情况:清·顾采《容美记游》写他曾在湘、鄂西一带的容美宣慰司听女优唱昆曲,说她们“初学吴腔,终带楚调”。

  再如贵州诗人赵翼离开贵阳时,当地一批小官僚设宴与他饯别,一起看昆班演《邯郸记》、《琵琶记》。他即席写了许多首诗,其中一首说:“解唱阳关劝别宴,吴趋乐府最堪伶。一班子弟俱头白,流落天涯卖戏钱。”诗后有自注说:“贵阳城中昆班,只此一部,皆年老矣。”[39]从诗意及注文看,这一个昆班还是由地道吴中子弟组成的,所以诗人怜念他们年老卖艺,流落他乡。

  更远一些,甘肃、宁夏也有昆班演出。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馆藏有清人《观剧日记》手稿一册,著者失名。内容是日记主人从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正月到三年六月在北京剧观的记录,后面又附有他对过去看过的一些戏出的回忆。其中提到他在乾隆五十九、六十年(公元1794—1795年)间在兰州一带,曾看到兰州秀元部演《断桥》、《合钵》,又看到宁夏严三虎子演《西厢记·佳期》。昆山腔的足迹远至西北诸省,其影响不谓不广远了。

  再举一个乾隆年间北方民间祭神必请昆班演出的例子,来看昆曲在社会上的地位。我们知道,乾隆年间的扬州昆曲是用来唱堂戏的,只有高朋雅座红氍毹,才是昆曲出场的地方。至于民间敬神献戏,并凑份子看戏,只好聘请本地乱弹班[40]。但在北方山西省蒲县,人们却有另外的看法。蒲县县城东面三里之遥,有一座柏山,苍松翠柏,丛集其上。山顶有东岳庙一座,创自唐代,宋元明清历代都有碑记。其中乾隆十七年(公元1752年)碑记称:“士人每岁于季春廿八日,献乐报赛,相沿已久……至期必聘平郡苏腔,以昭诚敬,以和神人,意至虔也。”乾隆初蒲县应该是同蒲梆子的活动范域,但柏山东岳庙却必请苏腔(昆曲)演出祭神,所谓“以昭诚敬”。这里所说的“平郡苏腔”,指的是山西平阳府(今临汾市)的昆班,也就是孔尚任乾隆年间在平阳看到的昆班。孔尚任当时有《西昆词》咏及其事,诗曰:“太行西边尽边声,亦有昆山乐部名。扮作吴儿歌水调,申衙白相不分明。”[41]从孔尚任的调侃语调里,我们知道这个昆班是“西部昆腔”,已经是由山西人学戏出师后成班的,因此虽然名为唱吴侬软语的水磨调,实际上没有入声字,不押闭口韵,已经唱走了声。但即使这样,仍然是当地的官腔,高出本地土戏一头。如果献神演戏,请了本地梆子戏班,则目之为“亵神”。庙里另一块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碑文说:“因土戏亵神,谋献苏腔,又虑戏资无出……”这已经是较前碑晚了二十多年以后的情况,到底因为昆腔戏价太高,想维持献神只用昆曲的祖传规矩,已经有些困难了。

  乾隆时期,南北民间戏曲声腔蜂起盛传,而作为雅化了的高台艺术的昆山腔,就只有萎缩的份了。尽管在清雍正时,苏州昆班借助苏州织造府海某,和他在北京的内线——南府景山总管邵圣嘉、陈黄在两人的势力,与清廷内廷贡奉的昆剧艺人联合起来,暂时巩固了昆班的势力[42]。乾隆末,高宗下令禁止乱弹诸腔演出,只准昆、弋班演唱,又助长了昆班的余力。但以后昆曲也只是气如游丝了。

  小说《歧路灯》里所描写的,正是当时昆曲景况的写照。第二十二回有昆曲戏班主茅拔茹一番诉苦经,他说:“这昆腔比不得粗戏,整串二年多,才出的场,腔口还不得稳……谁想小地方写不出价钱来,况且人家不大热合这昆班。我想省城(指河南开封——笔者)是个热闹繁华地方,衙门里少不了正经班子,所以连人带箱运在省城。连昨日林宅共唱了三个戏,还不够箱的脚钱。”这是乾隆年间的事。昆曲尽管身价高,但老百姓不热合,连省城也站不住脚了。另一成书于清中叶的小说《品花宝鉴》,第三回里讲到北京人听戏的嗜好,也有有关昆腔,引在这里:“蓉官又对那人道:‘三老爷是不爱听昆腔,爱听高腔杂耍儿。’那人道:‘不是我不爱听,我实在听不懂,不晓得唱些什么。高腔倒有滋味儿。不然倒是梆子腔,还听得清楚。’”由于方言差异的缘故,昆腔在北方越来越失去了观众。

  昆曲在历史上的传播虽然很广,但那主要是士大夫阶层推波逐澜,带着昆班到处跑的缘故。从舞台上保存下来的昆曲,以及昆腔在各剧种内被吸收的情况来看,它们大致分布在三个地域范围内:其一是浙江,有苏州昆曲、温州昆曲;另外婺剧、诸暨乱弹,瓯剧里也有昆曲的成份;周围还有安徽的徽戏、江西的东河戏、西河戏里有昆曲的痕迹。其二是湖南,有湘昆,另外还有许多剧种里时时见到昆曲的吉光片羽,如湘剧、祁剧,常德汉剧、衡阳湘剧:巴陵戏、辰河戏等。其三是河北、北京,有北方昆曲、高阳昆曲、献县笛子调等。

  认真琢磨一下昆曲流下的三个传代区,很有些值得研究的地方。浙江自不必说,为吴语方言区,是昆曲的基地。北昆则是因为北京大都市,昆曲一定要向那里发展。至于湘昆得以长久保存,则是方音近似的缘故了。

  湖南为湘语方言区。古湘语与古吴语有密切的联系,两者交界,彼此影响。只是到了东晋以后,北方人历次南迁,才逐渐被深入江西的客家人所造成的客家方言区切断。但至今两者之间还有很多相同的基本点,例如都保留全浊声母。当然,昆曲在这里语音也有所改变,如康熙时人刘献廷在《广阳杂记》里记述他在湖南衡阳观看村优演出昆曲《玉连环》,说是:“楚人强作吴触,丑拙至不可忍。如唱‘红’为‘横’、‘公’为‘庚’,‘车’为‘登’,‘通’为‘疼’之类……使非余久滞衡阳,几乎不辨一字。”但昆曲不借其它外力,而得以在这里长久保存下来,不能不是方言语系有着血缘关系的缘故。

  当然除了上述三个地区外,也还有一些剧种里可以找到昆曲的踪影。如四川川剧、广东潮剧等。昆曲毕竟因在历史上曾经达到了舞台艺术方面的极其优美成熟,因而给后起的各种声腔剧种以极其丰富的营养。

  注释

  ①北京在清代前期,曾盛行昆腔、弋阳腔、柳子戏和梆子戏,时人呼为“南昆北弋东柳西梆”,这种说法恰恰反映了当时四种主要声腔盛行的面貌。其中柳子腔为本节介绍的弦索腔的一支,梆子腔为本节讲的西秦腔的扩展。

  ②见《河阳县志》卷八“风俗、物产考”。

  ③均见《抚豫宣化录告示》卷四《严禁迎神赛会以正风俗》,《总督两河宣化录文移》卷三《为严行禁止啰戏以靖地方事》二文。

  ④见周贻白《中国戏剧发展史》第七章“清初的戏剧”一节。

  ⑤见杜颖陶《二黄来源考》一文,载《剧学月刊》三卷八期。

  ⑥见《玉茗堂诗》第十三卷《寄刘天宇》。

  ⑦见《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

  ⑧见张守中《试论蒲剧的形成》一文,载《梆子声腔剧种学术讨论会文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

  ⑨见《人民日报、海外版》1990年五月二十二日第八版《戏曲史上难得的传世文物》一文。

  ⑩参见《梆子声腔剧种学术讨论会文集》所收焦文彬《从〈钵中莲〉看秦腔在明代戏曲声腔中的地位》一文。

  [11]见周贻白《中国戏剧发展史》第三七九页。

  [12]见《梆子声腔剧种讨论文集》(三秦出版社1989年出版)所收黄笙闻《同州梆子在历史上的发展与创造》一文。

  [13]白居易《琵琶行》诗句。月琴亦属琵琶类弹拨乐器,四弦,用拨子。

  [14]乾隆刻《唐堂集》卷四十一。

  [15]此节论述参见蒋星煜《黄之隽及其〈唐堂乐府〉一文,收入作者《中国戏曲史钩沉》一书,中州书画社1982年出版。

  [16][38]见《史料旬刊》第二十二期。

  [17][41]《孔尚任诗文集》卷四《平阳竹枝词五十首》。

  [18]清·昭梿《啸亭杂录》说魏长生“甲午夏入都”,小铁笛道人《日下看花记》(有嘉庆八年,即公元1803年自序)也说“长生于乾隆甲午后始至都”,“甲午”为乾隆三十九年。

  [19]清·杨静亭《部门汇纂词场序》。

  [20]清·吴太初《燕兰小谱》云:“已亥随人入都。”《花间笑语》所载相同。“巳亥”为乾隆四十四年(公元1779年)。又魏长生进京的时间和次数,史载纷见,互相牴牾。周传家据史料分析,认为魏长生于乾隆三十九年初次进京,返乡后锐意革新,创出琴腔,于四十四年又二次进京,一举唱红。极有见地(见《戏曲研究》第二十一辑《魏长生论》一文)。此从周说。

  [21][22][24][25]见《燕兰小谱》卷三、卷五。

  [23][30]见《啸亭杂录》。

  [26]魏长生与西派秦腔的关系,还可以从剧目继承性上看出来。魏长生饮誉的成名剧目《滚楼》(一名《双婚记》),今天就只见到西府秦腔与秦腔南路的汉调桄桄有存本。欧阳予倩先生也认为:“乾隆年间四川花旦魏长生带到北京的西秦腔,可能是陕西的西路梆子,是起于甘肃的腔调。”(见《中国戏曲研究资料初辑》序言,艺术出版社1956年出版)又据说魏长生年青时学艺于大荔,那么他与东路秦腔的关系也很深。

  [27]清·赵翼《檐曝杂记》“梨园色艺”条。

  [28]《钦定大清会典事例》:“乾隆五十年议准,嗣后城外戏班,交步军统领五城出示禁止。现在本班戏子,概令改昆、弋两腔,如不愿者,听其自谋生理。徜于怙恶不遵者,交该衙门查拿惩治,递解回籍。”

  [29]见张次溪《清代燕都梨园史料》。

  [31]《燕兰小谱》称之为“王府大班”。

  [32]见《藤荫杂记》。

  [33]从上文所引《乡言解颐》一段文字的注文看,似乎宜庆、萃庆也与王府有瓜葛,但实际上李有光只是指出“京班半隶王府”这样一个事实,并没有确指宜庆、萃庆属于王府戏班。

  [34]见苏子裕《京腔六大班初探》一文,载《戏剧学习》1985年第二期。

  [35]见《都门记略》。

  [36]《乡言解颐》卷三“人部、优伶”。

  [37]见民国四年重修《洛宁县志》引。

  [39]见《瓯北诗钞、绝句一》。

  [42]参见刘念兹先生《苏州老郎庙碑文考释》一文,载作者《戏曲文物丛考》一书,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年出版。

来源:戏剧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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