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于11月4日在西安揭晓,郴州市艺术研究所所长冯之(笔名,本名冯志国)创作的《乡里警察》,作为排在首位的戏曲作品,无可争议地获得了这项代表中国戏剧创作最高水平的大奖。与此同时,该剧还获得了文化部文化新剧目奖、文华剧作奖。一部描写湘南农村生活地方戏(花鼓戏),何以能脱颖而出,夺得几项全国性的大奖,博得专家评委的一致肯定呢?冯之的作品到底有何艺术特色?本文拟就作者的创作道路,并结合他的一些主要作品来作一番分析和探讨。
平民意识:贯穿始终的主旋律
从《西厢记》到《雷雨》,从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到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戏剧总是紧随着时代的动荡,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变换着角色:或贫或富、亦官亦民,然而,冯之却不然,几十年来如一日,恪守着一个信条:表现平民。八十年代获奖的《田野与太阳》,写的是一个农村女妇女对现代城市生活的向往,追求与痛苦。九十年代初期,许多作品开始寻找冒富的“大款”,而冯之依然在表现凡人小事,如《嫁娘》(获湖南省第三届剧本奖)内中的人物都是清一色的普通农民,即便有一个厂长,也是一个60多岁的退休老头,所办的也是一个小小的玩具厂,九十年代中期,大型歌剧《无手的军礼》(参加全国歌剧调演)中主人公刘晔也仅仅是一个班长,一个志愿兵。到了九十年代末,艺术界按捺不住,不管是历史题材还是现实作品,大人物纷纷登场,帝王将相,高官显贵,一个比一个有来头,就连反腐倡廉题材,也多是《省委书记》、《巡抚大人》之类。但冯之还是一如既往地表现他的小人物。三十八集都市轻喜剧《喜在来年》(定为湖南2001年贺岁片),表现的是一群都市女性的人生百态和喜怒哀乐。而这次获奖的《乡里警察》就更加“平民化”了。八个主要人物无一个是当官的。(老村长除外)主要人物谭德来虽然是个穿警服的,但也仅仅是个普通警察,连副所长也不是。
当然,表现平民意识,也决不是说达官贵人就不能为。但从普通老百姓生活中去表现平民意识,对广大读者(尤其是戏曲观众)来说,更容易接受。冯之认为,社会最基本的成份就是平民百姓,艺术所服务的最直接的对象也是平民百姓。因此,表现他们的生活,也就成了冯之毕生的追求。除了人物之外,我们从作品的内容也可以感受到作者的平民意识。如《乡里警察》第三场“赔礼”。警察谭德来因为与村民老五打赌输了,就卖掉相机,凑齐五百元钱去赔礼认错。这时,老村长拉着他说“警察搞错了就搞错了,顶多是关门整改,用不着去登门道歉”。老民警刘公安也说“执行公务出差错,难以避免是正常”,劝他“乡里狮子乡里舞,莫把这事挂心上”。但谭德来执意要赔,他认为“警察办错了案不认错,法院、检察院办错案也不认错,岂不会天下大乱!”在这里,作者显然是在关注“穿制服的腐败”这一严重社会现象,实质就是揭露权力部门对无权平民的腐败。作者特意为谭德来设置了一段唱词:“乡里警察更要讲信誉,知错就改襟怀坦荡,亏自己不亏老百姓,负荆请罪又何妨?我数载寒窗为谁读,要写好人生这篇大文章!”作者借此来表明自己的心曲,传递出一种愿“普天下人人平等”的平民意识。
要探索冯之作品当中平民意识形成的原因,了解一下他的人生经历有一定的作用。冯之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劳动人民家庭,文革当中下放到外婆家(耒阳市肥田乡)当农民,在社会最底层度过了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段岁月。凭着父亲传授给他的一些简单的医药知识,他还在那儿当了几年赤脚医生,与当地农民结下了深厚的情感,并在心灵中烙下了浓烈的平民意识。之后,从县文化馆到市艺术研究所,一干就是二十几年,所交往的人物,大都也是一些农民,工人,教师,顶多的就是几位搞艺术的。除了经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淡泊名利,过惯了平民生活,以致多年来一直守在戏剧创作这块清贫的土地上。近年来,冯之的作品连连获奖、频频搬上屏幕和舞台,仍不见他的生活发生什么变化,依然是从不吹嘘自己,更不会藉此炒作自己。
文如其人,冯之的这种心态,这种人生观,便也演绎成他作品贯穿始终的主旋律——平民意识。
塑造喜剧人物: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
法国剧作家莫里哀说过:博得广大观众喜爱是最大的规律。①冯之也是从事戏剧创作的,能够引起观众的笑也就是他追求的目标。在他的戏剧作品中,塑造喜剧人物是一大突出特点。
喜剧包含着两种基本类型,否定性喜剧和肯定性喜剧。黑格尔说过:“人们笑最枯燥无聊的事物,往往也笑最重要最有深刻意义的事物。”②冯之的戏剧创作,就深刻地体现了这一艺术规律。他所塑造的喜剧形象,既有否定性人物,也有肯定性人物,可以说几乎个个都生动如画。
先看作品表现出来的喜剧内容。
《田野与太阳》一剧中,喜剧人物有自作多情的小月,和采用象征手法虚拟的“邻居和魔鬼”。他们或自私、或守旧、或市俗、或妒忌、或矫情。但都从不同的角度扼杀主人公丹华的感情,通过这几个主要人物的塑造,作者以此来达到引人发笑、促人深思的目的。
九十年代中期的《嫁娘》,其喜剧内容就更浓烈了。作者从剖露农村落后的道德观和婚姻观入手,选择了“嫁娘”这一敏感而又“生戏”的题材,塑造了多个喜剧人物。
第一个是60多岁的退休工人余喜庆,作为一个回乡办厂的老单身汉,要追求40年前的恋人,现在也在守寡的姜九九,自然会产生很多让人“笑”的故事。作者在表现人物追求夕阳情的过程当中,赋予了他许多喜剧行为,如放遥控汽球找婆娘,三番两次会情人出洋相,智斗矫情的苦瓜婆等等,既使人物摇曳多姿,又使剧情生动有趣。
第二个喜剧人物苦瓜婆。利欲薰心,一心想傍“大款”的她,不顾一张老脸,闹出许多笑话。还有就是姜九九的几个儿女、媳妇。大儿子大柱守旧无知,蛮横呆板,百般阻挠娘与余喜庆的婚恋,最后以喝农药的方式来威胁这对老人。二儿子二柱,贪财势利,为捞一笔财富,主动撮合娘与老厂长,闹出起起笑话。大媳妇、二媳妇也是两个喜剧人物,大媳妇既想把娘嫁出去,减轻自己的负担,但又死要面子,假装正经。二媳妇则为财所动、厚颜无耻,作者让这几个否定性人物表现种种不可思议的“笑”,从而达到鞭笞落后的巨大作用。
如果说《嫁娘》涉及的还是农村惯常的新旧传统观念的冲突的话,那么,荣获大奖的《乡里警察》更是直接切入当今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作品既着力于歌颂新一代警察敢于坚持真理,秉公办事的精神,又批判了市场经济大潮中涌现出来的形形色色的贪婪、自私和违法乱纪的行为。作品取材于107国道旁的湘南山村,立足于揭示普通平民的寻常心态,同时又采用了喜剧形式,因而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剧本描写国道边翻了一车猪,附近村子的村民趁乱把车主的猪赶进了自家。派出所民警谭德来奉命查案,他假装举办牲猪运动会,给各家各户的猪照相,想借此查出捡出的猪,结果闹出了许多笑话。新与旧的矛盾,利与义的冲突,权与法的较量,都在剧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可以说,这是名符其实的一出喜剧。作者塑造了几个喜剧典型,个个栩栩如生,神情各异,为揭示矛盾,深化主题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假如说冯之戏剧的内容有着丰富的喜剧性的话,那么,剧中的艺术表现形式则更体现了这一特征。
首先,作者善于把人物置于矛盾的冲突当中,让人物在自然推进的情节里闹出种种笑话,展示性格特征,从而达到喜剧效果。这一点,在《乡里警察》中体现得相当充分,谭德来,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青年,带着许多的浪漫和想象,这些特点,放在五彩缤纷的大城市则不足为奇。然而,“乡里狮子乡里舞”,把它们搬到山村来就立刻见“笑”了。如假办牲猪运动会,同老五打赌等情节,都让人啼笑皆非,但又觉得真实可信,剧中另一个突出人物花妹,精明、泼辣、贪婪。由于他有一个哥哥在城里当法官,所以还兼有几分霸气。由于她的贪财,所以捡了四头猪也不肯上交;由于她的精明,使得她在这场查猪风波中几乎得以逃脱。由于她的泼辣,刘公安、老五、二蛮子先后都成她的手下败将。为了这四头猪,她不惜牺牲色相来拉拢二蛮、老五,甚至刘公安。为了对付谭德来,她勾结易利志冒充法官,妄图唬住公安人员。所有这些行为,作者都是把它们置于矛盾的冲突当中,让它们随着情节的推进自然发生;而随着剧情的一步步展开,一个国道旁边见个世面,贪图钱财,精明狡诈的喜剧形象便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巧用喜剧语言也是冯之塑造喜剧形象的一种重要手法。在《乡里警察》当中,幽默风趣的话语随处可见。这些语言不但符合人物的身份特征,更体现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如谭德来到老五家查猪,老五两口子死不承认,在场的刘公安便对他们“宣布”:硬是不敢交猪,那就要综合治理了。这“综合治理”四个字,意味深长,让人哭笑不得,又如刘公安看到老五两口子不买帐,便要带他们去派出所参加“普法学习班”,南瓜嫂马上回问:发不发纪念品?这既讽刺了当今社会流行的时弊,又折射出这些乡民的狡黠。再如谭德来打赌输了,要去登门赔礼道歉,老村长劝道:“警察嘛,搞错了就搞错了,顶多是关门整改,哪有去登门道歉的。”看似闲笔的“关门整改”,个中却包含着很深的寓意,读后让人拍手叫绝。又再如刘公安查案时唱道:“家家户户一坛酒,法律泡在那酒坛里,认认真真又惹不起”,既真实地提示了农村法治的现状,也表现了刘公安缺乏原则、顺于人情的心态。
贴近生活:透出浓郁的湘南风情
文艺作品有一个规律:只有民族的东西才是世界的东西。冯之是深喑此道的,贴近生活,从生活中摸出他熟悉的人和事,构建成戏剧舞台上的情和景,这便是他作品成功的根本原因。
《嫁娘》一剧,从人物、故事到语言,都体现了这一特色。剧中的姜九九,对余喜庆心有所系,但又经不起一点风波挫折,一看就晓得是个南方山沟沟里没见识的农村大娘。思想守旧的大柱,反对嫁娘,但最终却以自己喝农药的方式来阻挠新生事物,全然没有北方汉子的胆与蛮。剧中的语言也有浓郁的地方色彩。“麻蝈跳三跳,也要歇歇脚”,“草鞋不打脚,脚还打草鞋”,“油多不坏菜,礼多人不怪”,“鬼妹子你要再取笑,我就去吃‘三步倒’”等等。
当然,最能体现这一特色的还是《乡里警察》。作者说该剧题材就是从郴州市宜章县某紧靠国道的乡村派出所得来的。那剧中的猪栏、樟树、池塘、红薯窖、红漆猪潲桶等等。无一不展示着湘南的景色和风俗。至于人物的神情和语言就更具地方特色了。剧一开始,老村长就带着几个人沿途高喊:“派出所要来办猪案,懂味的不要惹麻烦,听到锣声就行动,人人个个进猪栏”几句话,把一群农村干部的形象活脱脱的勾勒出来,即要应付上级,又不能得罪乡亲,同时还要体现一下自己的威风,这正是身居农村,但又紧邻国道,见过世面的农村干部的形象。当乡里警察听说南瓜嫂家里多了一头猪,跑去查看时,南瓜嫂唱道:“你讲的法律我也懂,乡里人进城要小心,乱吐口水要罚款,上厕所先买门票后进人。放不得火,杀不得人,小偷小摸也不行,男女作风最重要,人家的男人莫动心……”一段话,活脱脱勾勒出一个泼辣、干练但又缺少法律知识的农村妇女形象。当警察谭德来到她家赔礼道歉,跟她敬礼时,她忙不迭地说:莫敬礼!莫敬礼!我们又不是国旗。憨态可掬、令人生笑。
此外,剧中还有许多来自生活的丰富知识。如第五场的看病。谭德来先给花妹切脉,说她“脉象沉浮不安稳,时强时弱心不定,你得的是那劳累病”。实则是说她为养那四头捡来的猪劳累所致,接着是看舌苔。“舌苔红紫火气重,白天太阳晒,晚上烟火熏”。暗指她忙着养猪煮潲。最后是望气色:“黄中带黑欠红润,心中烦恼要去舍,舍掉烦恼一身轻。”更是规劝她交猪去心病。这些丰富的中医知识,得源于作者当年作赤脚医生的经历,用在剧中,既推动了情节的顺利开展,也增添了浓郁的生活情趣。
贴近生活,表现平民意识,使冯之的作品能为广大观众所接受。运用艺术手段,塑造生动的喜剧形象,更使他的作品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我们期望作家能够继续发扬这种创作风格,写出更多的好作品来。
注释:
①见《外国名作家谈写作》第16页。
②见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第291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