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读过《中国文学史》或《宋元明清文学作品选》的人，都知道北宋词家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这一千古传诵的名篇，此词的全阕是：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号淮海居士，扬州府高邮县人，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进士。他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由于苏轼（东坡）的举荐，他在汴京做了太学博士，升任国史院编修。但到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蔡京专政后，苏东坡遭到了严重的打击，因秦观和东坡关系密切，也被列入“旧党”而贬为杭州通判，再贬到处州。到绍圣三年（1096），对他的迫害逐步升级，竟被削职为民，流放到郴州。［踏莎行］就是作于他抵达郴州的次年（绍圣四年）春天，词风凄婉，情意哀伤：望桃源，思故乡；寄梅花，恨无数。他触景生情，把郴山比喻为苏东坡等众位师友，把郴江比作他自己：“郴江幸自绕郴山”之句，是喻指当年与师友们朝夕相处，志同道合：“为谁流下潇湘去”，则是悲叹为什么山、水分离，从此远别呢？这充分体现了秦少游高超的艺术手法：既是对郴江绕过郴山北去湘江的写实，又“意内而言外”地寄托了无穷的情思！所以苏东坡在少游死后看到这二句时，不禁感动万分，把它写在自用的扇面上，并加题跋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这种沉痛的追悼之情又感动了书法家米芾（1051—1107），当即将秦词苏跋书写下来，摩制在郴山（苏仙岭）西麓的石崖上，史称“三绝碑”。

　　据《南国郴州》（湖南美术出版社1984年出版）记载，毛泽东同志早年看过“三绝碑”，心里一直惦念着。1960年3月12日，毛主席回湖南视察，在长沙大托铺车站的专用列车上接见了当时湖南省、地、市委的同志，谈话之间，他老人家饶有兴味地问郴州地委的负责人说：“郴州有个三绝碑，你看过吗？”这位负责人老实回答：“还没看过！”毛主席便解释道：“宋朝有个秦少游，此人有点才华，但不得志，被流放到郴州，写了一首［踏莎行］。”接着，毛主席朗朗有韵地把“雾失楼台”全词背诵了一遍。这位负责人回郴州后，赶紧向郴州地委和郴县县委传达了毛主席重视文化遗产、关心地方文物的精神，并率领大家到苏仙岭瞻仰了“三绝碑”。事后，有关部门多次拨款，修建了护碑亭，定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65年春，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同志来郴州检查工作，到苏仙岭读了“三绝碑”上的秦词，“感其遭遇之不幸，因益知生于社会主义时之有幸，乃反其意而作一阕，以资读该词者作今昔之对比，而更努力于社会主义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陶词小序）。陶词全阕如下：

　　翠滴田畴，绿漫溪渡，桃源今在寻常处。英雄便是活神仙，高歌唱出花千树。桥跃飞虹，渠飘束素，山川新意无重数。郴江北向莫辞劳，风光载得京华去。

　　陶铸同志的这首［踏莎行］，意境清新、辞情刚健，现已用白玉石镌刻，镶嵌在护碑亭上，以便游客从中领略郴江新意和郴山新貌。

　　郴州的名胜古迹很多，文化内涵十分丰富。特别自明清以来，昆曲流行；现今的湖南昆剧团，就驻节在郴州。该团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由团内作家余懋盛同志发挥创造性，于1985年编演了郴州神话剧《苏仙岭传奇》，1994年编演了反映秦少游到郴州的历史故事剧《雾失楼台》，实际上都与“三绝碑”的区域文化有关。所以本文能纵向联系，从三绝碑谈到昆曲胜地——万华岩。

　　昆曲发源于江苏昆山，原称昆山腔，经过明代嘉靖时（1522—1566）魏良辅革新以后，便以苏州为中心传播到北京和南方各地。万历年间（1573—1620），演唱昆曲的戏班从安徽、江西进入了湖南，主要的据点是长沙和武陵（常德），然后沿湘江南下，穿过衡阳直达桂阳、郴州。据武陵人龙赝在《诗谑》中记载，他到北京考中进士回来后，培养了一个家庭昆班，“腔按昆山磨嗓管”，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为祝父寿而演出了自编的《金门记》。又据公安派文学家袁中道在《游居柿录》中记载，万历四十三年（1615），袁氏在长沙观看职业昆班演出了陆采编剧的《明珠记》：

　　诸公共至徐寓演《明珠》。久不闻吴歈（昆曲）矣，今日复入耳中，温润恬和，能去人之躁竞，谁谓声音之道无关性情耶！

　　袁中道对优雅甜润的昆曲大加赞赏，认为在长沙能听到昆腔是一大乐事。因苏州古称吴郡，故以“吴歌”、“吴歙”代指昆曲。奇怪的是“吴侬软语”的昆曲竟在湖南生了根，发了芽，楚人向吴伶学习，并结合湖南本地的语音特点，变苏昆而为“湘昆”，这种突破性发展。在中国戏剧史上创造了一个奇迹。到了清代，长沙“普庆班”和常德“元秀班”都是土产，均由湖南本乡本土的演员组成，不必从苏州进入。康熙三十一年（1692），音韵学家刘献庭到衡阳农村作客，恰巧看见昆班在乡间演出《连环记》，发音与苏昆不同，“唱‘红’为‘横’，‘公’为‘庚’”，他笑称“楚人强作吴歈”（《广阳杂记》卷三）。这件趣事，恰好反映了具有湖南地方特色的“湘昆”的形成，而且说明“湘昆”的活动范围并非局限在城市，已经深入到农村的广阔天地中去了。及至清末明初，湘昆的根据地南移，桂阳、嘉禾和郴县地区成了湘昆的大本营，昆班林立，人才辈出。例如湘南第一大班“昆文秀班”成立于同治十三年（1874），其次是“福昆文秀班”成立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接着是“新昆文秀班”成立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胜昆文秀班”成立于宣统二年（1910）。还有“吉昆文秀班”成立于民国元年（1919），“昆美园”成立于民国四年（1015），“昆世园”成立于1927年，“昆舞台”成立于1929年。他们立足于桂阳，植根于湘南城乡，演出活动遍及郴州、宜章、耒阳、临武、蓝山、宁远、新田、嘉禾等县的市镇农村。1956年5月，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领导同志观看了浙江昆苏剧团晋京演出的《十五贯》，《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在“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的鼓舞下，湖南省文化局于1957年在嘉禾县创办了昆曲学员训练班，抢救了湘昆遗产，田汉同志称道是“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1960年2月27日，正式成立了郴州专区湘昆剧团，驻地在郴州市；1964年改名为湖南省湘昆剧团，现名湖南昆剧团，团名为田汉同志生前亲笔所题。1981年12月，全国政协副主席、国防部副部长肖克同志（嘉禾人）回湖南，看到了湘昆的演出，欣然命笔题写赞词说：“昆曲兰花艳，湘昆别一枝；几阵严霜后，亭亭发英姿。”

　　我与湖南昆剧团结缘始于1978年。那年4月，江苏省文化局和江苏省昆剧院在南京举办三省一市昆曲座谈会，特邀湘昆代表出席。我有幸看到了湘昆名净雷子文同志主演的《鲁智深醉打山门》，他就是解放后嘉禾县昆曲学员训练班培养出来的第一代湘昆接班人，是从本县定理村出来从师学艺的。1974年6月，中央文化部在北京举办“首届全国昆剧青年演员交流演出大会”，我受聘为学术委员，又看到了湘昆新秀张富光（荣获第12届中国戏剧梅花奖）主演的《荆钗记·见娘》，傅艺萍主演的《烂柯山·痴梦》，以及其他名角演出的《琵琶记·剪发》和《白兔记·出猎》等剧目，并与《湘昆志》（湖南文艺出版社1990年出版）编者李楚池同志进行了叙谈。年前，忽接李楚池同志从湖南昆剧团给我来信，告知他有一个新发现，是从万历四年编刊的《郴州志》卷六“万华岩”条目下查到了一篇历史文献，证明早在万历三年（1575）前，昆曲已传入郴州。该文作者是万历二年新任郴州知事胡汉（字学夔），胡氏在万历三年冬天出游并写作了《万华岩记》，文中描述说：

　　自余之寓郴也，朱公阳卿裳则向余数数称万华岩云。岩在郊外三十里，景类天造。有石柱，卒而摇之可动；有石田，循而拾之可登。列席而坐可至数百人，盖郴阳佳景。决策于二十八日一往，且约陈一举、李春卿及时与偕。时值冬季，积雪连日。……朱公向岩布席，酒方举，一举、春卿骑至，讶其来迟，三觞之，遂顾苍头作吴歈（昆曲），众更纵饮以和。

　　这是过去无人知晓的昆曲史料，李楚池同志的新发现立了大功，为湘昆史填补了一段空白。经查考，朱裳字阳卿，苏州吴县人，学历是“监生”，职务是郴州府的“吏目”（幕僚）。他邀请知事胡汉和友人陈一举、李春卿等游览郴州的名胜万华岩，胡汉、朱裳和苍头（男仆）带着酒菜先到，在万华岩洞口布置了酒席，刚举杯，陈一举和李春卿骑马迟到，三杯酒过后，兴致大增，即命男仆唱昆曲助兴，朱裳、胡汉、一举、春卿等与男仆一起纵饮相和，同唱昆曲。——李楚池同志这一考述对昆曲史的研究作出了新贡献！我接读他的来信后，欢欣雀跃，拍案叫绝，立刻到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部找出《万历郴州志》，核对原文，得知朱裳带去了二个男仆（文中有“二苍头携葫芦酒”等句），应邀到万华岩聚会唱曲的还有汪世德、朝开衡等文士。朱裳是苏州人，他的二个男仆也是从苏州来的。当时苏州盛行昆曲，上至书香门第，下至市井婢仆，大多能传唱昆曲。怪不得朱裳叫男仆先唱，他继后相和，而且胡汉、陈一举、李春卿等都一起唱了起来。足见郴州府里的一帮子人，都接受了朱裳的影响学会了唱曲。这真是一件颇为有趣的艺林佳话，我为此神往久之，恨不得插翅飞到郴州，实地考察那儿的文学胜迹。

　　我的这个愿望终于在1997年8月中实现了。我趁着暑假之便，千里独行，于8月13日中午抵达郴州。一下火车，就跑到苏仙岭山崖看“三绝碑”，此处在火车站东边，相距只有三里多路，来去快速。我见到碑上米芾写的秦词因版本不同而有字句差异，第三句米芾写作：桃源望断“知何处”，第五句作：杜鹃声里“残阳树”（所以陶词和作“高歌唱出花千树”），第九句作：郴江“本”自绕郴山。于是，我跑到山底下，果然看到郴江向北流去，秦词确是写实。然后，我便赶到湘昆的发祥地桂阳进行采访，最终是落脚在昆曲胜地万华岩。

　　万华岩位于郴州市西南34里的地方，是坦山底下的大型溶洞，原称坦山岩，因洞中石景千姿百态，犹如万花盛开，故名“万华”。洞口高达50米，飞泉淙淙，声若鸣琴。抬头仰望，只见山崖绝壁上镌刻着“万华岩”三个楷书大字，是南宋与朱熹、吕祖谦齐名的“东南三贤”之一张拭（字南轩）的手笔。崖下左侧矗立着一块大碑，上面刻着宋高宗时郴州知军赵不退的《坦山岩劝农记》，文中强调“务农重谷，天下之本”，我看碑刻落款的年代是“绍兴十八年（1148）二月二十八日”。又有一块《坦山万华岩叙碑》，则是清文宗咸丰十年（1860）三月所立。我向洞口走去，迎面而来的是二根天然的钟乳石柱，形如门卫。进洞是一座穹窿形的大厅，冬暖夏凉，正是明代朱裳和胡汉等人在此布席唱曲的所在。我看到两壁的钟乳石如同飞禽走兽，又似万树千花，或呈银灰色，或呈橙黄色，披红贴翠，琳琅满目。洞内有一股清澈明澄的地下水流，汇成一条宽阔的河面。由于洞穴和水面的共鸣作用，在这里唱曲的声乐效果特别好。如今，这里已辟为旅游区，游客可以乘船进入岩洞深处，主洞全长1800米，平均宽度10米以上，地下河全长1550米，水面8000平方米。从洞口大厅再向里面走，如同进入迷宫一般，洞连洞，洞套洞，洞中之洞共有12个，处处是晶莹异貌，内有石田、石狮、石鹤、百笋、石钟、石幔，艺术气氛很浓。所以历代的文人墨客，在这里都留下颇有价值的诗词题刻，如北宋诗人阮阅的《郴州百咏》中，就有《坦山岩》七绝一首。明代诗人刘汝楠又写了《万华岩》七律，有道是：“悬流倒影光相映，薄暮留连欲放船。”我正是在斜阳夕照的时候到达坦山的，在万华岩流连忘返，直到薄暮才离开这昆曲胜地。次日上午，我到彬州市人民西路访问了湖南昆剧团，和团内同志见面，讨论了万华岩的文化底蕴，汇报了我实地考察的心得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