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戏、目连戏都与祭祀、仪式有关联,都有神鬼世界的表演内容,都涉及神秘世界,都相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都相信先验的存在,从大的方面来说具有很多共性,再加上流传地域的大致重叠,关目的某些共用现象(比如发五猖、跳钟馗、送神、勾愿等在二者中均可见到),声腔的互相借用,表演者群体的某些交叉,内容与形式上的互相借鉴、相互影响和彼此渗透等许多因素,使得它们具有了拆解不开的密切联系。也有一些人把二者混为一谈,比如清代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评论《劝善金科》说过:“以其鬼魅杂出,以代古人傩祓之意。”《广安州新志》写到:“祈祷雨泽有《东窗戏》,驱除疫疠有《目连戏》。”这种情况一方面反映出二者存在交融的情况,同时也反映出人们对二者不同的本质存在某种误解的事实。笔者不否认它们具有某些相似性,但同时认为二者的区别也是十分明显的。本文重点讨论目连戏与傩戏的分野,期望在比较中有助于更为清晰、准确地把握二者的本质特征,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批评。
分野之一:来源不同
众所周知,事物的起源是发展的原点,对事物的本质、成长、发展均有决定性的影响,往往决定着它未来发展的走向,换句话说,不论后来发展到何种状态,萌芽阶段的影响是始终存在的,并居于事物的主导核心。这是事物的质的规定性使然。如果失去了这个核心,作为这个事物的历史事实上已经结束,意味着该事物的彻底消亡或者根本的转型。
目连戏来源于印度,出自于佛教,这是没有任何异议的事实。石生朝、黎建明先生说:“通过查考,我们可以非常明确地肯定,目连戏的产生,完全是印度佛教思想文化在中国的传播,经过一千多年与中国文化的融合、衍化、产生的成果,可以说没有佛教,就没有目连变文的产生,也就没有《目连救母》戏剧的产生。”从佛经《佛说盂兰盆经》到目连变文再到金院本《打青堤》和宋杂剧《目连救母》、元杂剧和南戏中的目连救母戏剧、郑之珍《劝善记》和清宫廷的《劝善金科》的发展脉络,基本上是清晰明了的。尽管目连戏后来的发展情况纷繁复杂,在各地的演出情况也不尽相同,但它的来源却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源于印度佛教,经过长期的中国化过程,形成一个庞大的戏剧家族。
傩戏则不同,它源于中国。甲骨文中的字,专家考释为“魌”,与《周礼》中所描写的黄金四目的方相氏形象吻合,就是傩活动中头戴面具的方相氏形象,说明我国很早就有傩活动的事实。傩是我国古代先民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延续,与恶劣自然环境抗争的一种手段。曲六乙、钱茀先生说:“傩是上古时期原始宗教信仰的产物,是盛行巫术崇拜的产物,具体地说,傩是人类最早发挥本体精神力量,使用巫术手段向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索取起码的生活条件,拓展生存空间,进行两种互为关联的生产活动——物质的生产和人类本身的繁殖,从而展示人类早期生命的价值。”
二者源头的不同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的。但不可否认,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二者的相互影响也是非常深刻的。比如,目连戏的中国化程度极高,对儒家忠孝思想的吸收也极为明显,刘祯先生曾经指出:“目连救母与中国传统儒家孝亲思想是契合一致的,这也是目连故事在中国能够流传、受欢迎的原因所在。变文目连故事的思想已经发生变化,已纳入中国儒家传统思想之列。”这可以看作佛教文化面对中国传统文化所做的变化与调适;安徽贵池傩仪式活动中也可以见到“佛光普照”字幅和菩萨塑像等。笔者2005年2月春节期间在安徽贵池考查还见到傩活动朝社的队伍中也有僧人参与,采访中,僧人告诉笔者他“是佛家的代表”。这些都可以看作二者交融的证据。
分野之二:核心功能不同
一种事物的功能,也是它的重要属性方面,从功能上加以区分,也是对事物加以甄别的重要视角之一。
劝人向善,这是目连戏最核心的功能。从佛经、到俗讲变文、到目连戏,劝人向善都是贯穿其中的一条主线。明代祁门郑之珍(1518—1595)《新编目连救母劝善记》“自序”云:“善者褒之,人既乐于为;恶者贬之,人将惮而不为矣。故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取目连救母之事,编为《劝善记》三册,敷之声歌,使有耳者之共闻;著之形象,使有目者之共观。至于离合悲欢、抑扬劝惩,不惟中人之能知,虽愚夫愚妇,靡不悚恻涕演感悟通晓矣。不将为劝善之一助乎?”十分清楚地表明了他编写《劝善记》的目的之所在,情节、歌舞等其他的方面,都是“劝善之一助”,其根本目的则在于“劝善”。我们从目连戏演出场合的楹联也可以体悟出强烈的劝善色彩,兹引数例如下:
乌牛不吃麦,告诫牧子莫作孽;
白马竟能言,教导强人须正行。
千声号佛,一片邪心,伪善何补?
一双草鞋,廿里负重,浊富莫为。
果证幽明,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到底来那个能逃?
道通昼夜,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下场去此人还在。
驱除邪祟、祈求丰收和平安是傩戏的最基本功能。《周礼·夏官·方相氏》说:“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大丧,先柩。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驱方良。”这里,傩的作用是驱逐“疫”和“方良”。《礼记·月令》中的“季春之月……命国难,九门磔攘,以毕春气”、“仲秋之月……天子乃难,以达秋气”、“季冬之月……命有司大难,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三次傩礼均与季节的转换有关,目的是祈求季节正常,人畜健康、农作物顺利生长。从目前各地遗存的傩活动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比如安徽贵池傩戏中的重要道具“古老钱”上一般都写着“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对联,还保留着方相氏逐疫的古俗,不过衍化成了“关公登殿”中的“煞关”,由周仓负责驱除邪祟。
虽然二者的基本功能如上所述,但在各自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均吸收了一些别的因素,成为复合的艺术,功能亦趋于复杂化、多样化。但它们各自的核心功能依然是可以通过小心的外围文化剥离而显露出来的,也是不难辨识的。
分野之三:关注焦点不同
从目连戏、傩戏所关注的焦点来看,二者的区别同样非常明显。
目连戏关注的是死后与来生。生为善人,死有好报;生为恶人,死后则要下地狱受罚,这是目连戏所宣扬的主题思想。其典型模式是好人死后升仙,不善良的人死后下地狱,然后在佛力的救助下得以解脱。通常,目连戏要涉及到人、鬼、仙三界,人间、地狱、天堂三个场域符号同时在场,善与天堂,恶与地域,善与得享极乐,恶与受尽酷刑,呈现强烈的对应关系。有的目连戏还有死后再投生的情节,善、恶投生的结果截然不同,善者投生为有福之人,恶者投生为畜,这也是常见的模式。它所着力描写的关注焦点是死后的下场及来生的轮回报应。
傩戏则与此不同,它所关注的是人的今生今世,善、恶结局主要采用现世报的方式揭示。这一点完全适合驱疫纳福、祈求丰收的原始傩仪,也基本适合发展到较为复杂形态的综合“傩戏”。分析进入“傩戏”的剧目,劝人苦读诗书、搏取功名、报效国家的类型以及劝诫妇女恪守妇道、从一而终的类型是其主流。比如在贵池表演最多的傩戏之一《孟姜女》,其中的孟姜女是心如磐石的贞洁烈妇的代表;傩戏《刘文龙》则是金榜题名型和贞节烈妇型双重主题的复合,因而久演不衰。傩戏的典型模式是历经千辛万苦,达到人生的理想境界:金榜题名、高官显爵、苦尽甘来、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贞节旌表等等,一系列受到社会景仰和褒奖的、符合封建社会人生理想的“美好”结局。而这些都是今生今世的人生目标,是在人生历程中可以实现的,是现世报。
分野之四:表达方式不同
在表达方式方面,目连戏和傩戏也存在着明显的不同。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极端对比手法的运用不同。
目连戏为增强劝诫力度,追求强烈的震撼效果,常采用善与恶、升天堂与堕地狱的极端对比。善者有善报,死后升天堂,得享极乐;恶者有恶报,死后下地狱,遭受酷刑,抽筋、剥皮、下油锅。这里形成的强烈对比,令人震撼,特别是令人恐惧的负面报应的警示作用被强调、被夸大。
傩戏则追求正面效果,常用正面榜样进行说教,极端的对比较少使用。
2、直接外露与曲折隐喻不同。
目连戏善恶、好坏明确表达,直接、外露。
傩戏则曲折、隐喻,多采用象征手段。比如傩戏中的判茭(笔者在安徽贵池、江西南丰都见到傩活动中的判茭,用竹或牛角做成的卜卦工具预测吉凶,贵池山民称为“跌告子”),其结果往往是彼此心照不宣;贵池一些家族的“问土地”关目,有预示当年运气的作用,也是各人根据土地公公对所问问题的回答是否流畅判断的,通常都是心领神会,不予明说。
3、幽默诙谐和庄重严肃不同。
目连戏的产生经过了一个由佛经到变文再到戏曲的发展历程,本身就是为了吸引信众而产生的,产生之后还不断吸纳各种百戏节目穿插其中,称为“花目连”。据刘回春先生研究,祁剧目连戏中的短小杂剧“单在正传里的就有《僧背老翁》、《请巫祈福》、《兄弟乞讨》、《孝妇求棺》、《老汉驼妻》、《三匠争席》……等二十一个。这二十一个杂剧,滑稽戏最多,歌舞戏次之,哑杂剧又次之”,其中引人注目的杂技表演有索技、打叉、高跷、爬竿、叠罗汉等,“表演的技巧性是目连戏表演的显著特征。目连戏的魅力,它所引起观众的兴奋、激动、刺激、恐惧、欲罢还休,精湛、高超的技巧表演是其中重要的原因。”这些都是以娱人为主的风格幽默、诙谐的技巧表演。
傩戏的表演一般都被认为关系到家族、村落、社区,甚至国家的安危存亡,一般情况都是气氛庄重、严肃,以娱神为主,没有观众可以照样演出。以贵池傩戏为例,《刘文龙》、《孟姜女》、《章文显》、《花关索》、《宋仁宗认母》、《包公犁田》等多为严肃正剧,那些仪式性极强的乐舞《关公登殿》、《古老钱》、《舞伞》等就更是神圣庄重,不敢有半丝的亵玩。
4、面具作用不同。
面具和傩的历史一样悠久,是傩戏最有代表性的、最为鲜明的文化符号,集中体现了傩的文化精神。傩活动是以面具为中心展开的,从迎神、祀神到送神,都和面具密切相关,面具居于仪式活动的核心。 目连戏中也有面具的应用,但意义大不相同,只是营造氛围的道具,目连戏并不是以其为核心展开的。
分野之五:哲学思想基础不同
从大的方面来看,目连戏、傩戏的哲学思想基础有共同之处,特别是在发展过程中儒、释、道高度融合,有时难以分离。但经过仔细分析,二者的思想基础的不同之处还是可以显露出来的。
目连戏以佛教的因果报应、阴阳轮回思想为基础,扬善惩恶,劝谕世人积德行善,其中也吸纳了儒家的孝道思想和道家的某些法事仪式。傩戏以原始信仰的万物有灵、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生殖崇拜等“准宗教”思想为基础,在得到儒家的肯定而纳入国家礼制之后,“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和忠孝节义占据主流位置,它的鬼神观念是中国道教的滥觞,佛家盛行之后,也吸收佛教神祗为其所用。我们引申一下即可明白,假如把此二种信仰引向极致,目连信仰导致的结果必然是信佛出家、吃斋念佛、持身修行;傩信仰导致的结果则是以家族、村落、社区、乃至国家的安危存亡为己任、治国安邦、经世致用。前者是出世的,后者是人世的。导致二者区别的根本原因是它们不同的思想基础:目连戏体现的是以佛教思想为核心的释、道、儒综合体,傩戏体现的是以自然崇拜为核心的民俗信仰、道、儒、释综合体。
综上,傩和目连戏戏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从表象到实质都有着诸多不同,我们对此应有清醒的认识。
孟凡玉:淮北煤炭师范学院音乐系 副教授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 博士生
朱洁琼:淮北煤炭师范学院音乐系 讲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