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担经寻母》
写地狱故事的经典,从文学上说,首数意大利的《神曲》,但目连救母故事比起来毫不逊色。它不像但丁那样,下地狱时还有位姑娘陪着,而是百折不挠地独闯地狱,干的事动地惊天。
实在说,地狱形现在舞台上并不好演,观众也未见得想看。官能性的刺激,从“活捉”至“滚叉”已到极至,再来个满堂鬼嚎,将活人锯大锯,舂碓窝,只会使人作呕。
时间在舞台上是跑得快的,母亲惨死时,傅罗卜尚是个少年,三年之后,他已是位叫目连的高僧了。三年中,他一直在打听母亲消息。论说,当了和尚还亲情这么重,表明尘缘难舍,是并不合于佛界擢升原则的,但他能舍却荣贵,尽散家财,皈依三宝,精勤持诵,仍然蒙如来青睐,得证阿罗汉果。成了罗汉仍然苦苦寻母,因而得白猿投梦,说青堤夫人在地狱受罪甚重,而此案的关键又在他父亲,原告不松口,被告难脱手。以往他只知父亲承善力而升天,他也没力量去寻,得证罗汉果后,获得上天入地法力,他就上到忉利天,去打听阿孃——目连对母亲的昵称——的消息了。傅相见到罗卜儿后,开始也是动了点悲怆之情,还说将请天厨准备精馔,父子间好好叙一叙。当目连提出他已寻母多年,“愿父莫惜情怀,说母所在之处”时,他却迟疑了,在儿子追问之下,才说出他母亲在世时不信业报,也不能像他那样施舍济僧,遂以悭诳之罪堕阿鼻地狱。这和目连在家乡了解的情况又有不同。那些三姑六婆传得沸沸扬扬的是开荤,现才明白那仅是一个近因,一种由头,实质在于母亲是个在俗妇人,心心念念在维持家业,因而对佛门施舍就有些舍不得;又由于有丈夫阴影存在,想过世俗生活却又有所遮掩而已。目连纵已成为高僧,于情于理仍然认为母亲不该死,更不该下地狱,因而嚎啕跪地,自扑灰堆,要求父亲和他同往施救。谁知傅相表现非常绝情,十分冷漠地说:“各自修行不同,天人路殊,不能救她。”却又要求儿子留在天宫,共享极乐。目连与他爆发了一场激烈争执。
与构离长者同在忉利天中,有一位叫闵公的维摩居士,他对佛学的参悟程度高,论起对佛门的施舍来,也是大手笔,闵公是把他家的一座山——在安徽境内的九华山,捐出来作为佛徒僧众坐禅之地的。当傅相与儿子发生争论时,他只是合掌瞑目,似听非听,脸上绝无表情。直到目连按中华孝行之礼,恭恭敬敬地向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决绝转身,要凭自力去寻亲救母之时,他才问了一句:“小和尚,你识幽冥路吗?”目连说:“不识路也要闯!”又问:“你知道地狱是无边黑暗,绝无光明的吗?”目连道:“明明在心。再黑再暗我都要去。”又问:“你知道地狱是血河苦海,无穷苦难吗?”目连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闵公又问:“地狱中只有你母亲在受苦吗?”目连答:“我虽为救母下地狱,奉佛者本愿:还求普度众生。”闵公这才从袖中摸出一颗宝珠,说赠他在冥间作照明之用。并说:此行为大功德,他当祈佛祖保佑。还嘱目连功德圆满之后,一定要写出本愿经,他也将把九华山作为他的布道道场。还说他有个儿子,叫做道明,要送他为徒。
传说目连救母成佛之后,确实住锡于九华山,开辟地藏道场。从此使九华山成了中华四大佛教名山之一。目连塑像前,有的地方会塑一老叟和一年轻僧人。不识者以为那是傅罗卜的老汉,看过目连戏的人才知道:不是的,那是闵公和他的儿子道明和尚。
目连下阴界后首先去向沉浮在孽河中的男女打听,知不知道有个叫青堤夫人的妇女过桥后解向何方?这些男女是经过阴司勘点,因一时尚无亲眷造坟冢而待命的游魂。他们告诉说:阳世每天有成百上千的死人,同名同姓者不少,要知确息,得去问五道将军。
这位将军捉韩林时轻易被骗,足见智商不高,只因生具凶相,阴司还是派他把守鬼门关。目连来叩关时,他开始很凶。得知来者是释迦弟子,已得证罗汉果,才改变了态度,查了过关文牒。告诉说:三年前确有一青堤夫人自东土押来,经阎王处决断,解到了阿鼻地狱。五道将军说,要想入鬼门关探视亡人,除非经佛祖恩准特许。目连就去到西天,抱着佛脚嚎陶了三天。如来的领导精义,就在“如”上,如动非动,似语不语。看不出个明确态度。观音也不吭声,只是好像拂灰似地顺手把佛前经卷拍了两下。目连顿悟,回去准备一副担子,将母亲骨殖遗物放一箩,将佛经佛典放一箩。
目连虽迂,但他的担经叩关,却有点像今天开着豪华轿车上机关,门卫还在犹豫时,车子就开进去了。这大约也是种“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打破铁围城
——《目连救母》和《扯谎过殿》
中外的地狱都是这样,入此门者,将抛弃一切希望。中国人设想的地狱好像比但丁笔下还厉害,就是从来没有谁能从这永恒的黑暗中出得来。中国的地狱分十八层,每层中又有隔,落在底层底隔,更是黑暗中的黑暗。囚禁母亲的阿鼻狱在哪层呢?目连不知道,管什么刀斧在侧,烈火在后,毒蛇吐信,毒龙喷焰。他反正是担着佛经一层一层地往下闯,要在绝无希望之处掘出救母之望。
目连由于孝格于地,闯地狱时在冥冥中也获神助。把守鬼门关的是五道将军,而五猖的上级是王灵官。灵官菩萨性直,对目连寻母是同情的,所以幽冥路上没有为难他。目连破地狱之暗有闵公明珠,过孽河苦海时,也钻出了个叫缔听的独角兽,很顺利地将他驮了过去。
传说阴司有十个阎王殿,每殿都有判官、卤簿,全套的办事班子。阎罗又有平等王、泰山王等等美称,这一些很容易使人造成错觉:以为在阎罗面前鬼鬼平等。看过目连戏的人才知道,十殿纯为因“鬼”设事的官僚机构,阴司判鬼简捷得很,如目连和尚沿狱所看到的。每层地狱前都有面镜,叫“孽镜”,都有杆秤,叫“业秤”。生魂到后,孽镜一照,业秤一称,就丢狱服刑去了,哪有你申诉的余地。
中国的暴君、酷吏和军阀们,为了夺权或维权,可是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更不惮于对人用刑。什么大辟腰斩、剥皮剜心,炮烙蛊盆、五马分尸,乃至将对手变成人彘也是有的。传说中地狱中的酷刑无非是将人间这些非人的摧残,略为变形一些夸张一些。与人间所不同的,只在刑而不死,以便让受罪者的痛苦能无尽重复。目连过地狱时只有两点给他印象深:一是地狱无声,罪人再受苦也不呻吟,而这无声倒比刑法的酷烈更使人觉得恐怖。再有就是“业困”。目连每过一狱都要问何人何业该堕此狱。他所听到的有些罪因真是怪得匪夷所思。比如目连过剑树狱,见一年轻男子在爬刀山,伤口是随穿随愈,但又不能不爬,因为有罗刹在后面驱赶。他一打听,才知此人生前逛庙,曾在佛墙上写了“×××到此一游”,犯了侵损伽蓝之罪,因此该手爪受苦。目连口虽不言,心实不忍,觉得和自己所参悟的教义不合。这也是目连立下仁孝大愿,要救人间地狱诸苦的一大原因。
目连一层层闯狱历险,最后来到了阿鼻狱,这是地狱中的地狱,有铁围城,到此一看,“铁墙高万丈,黑壁数千层。半空中焰焰火起,四下里黑雾腾腾,城上铜蛇口喷猛火,山头铁狗常吐黑烟。”目连绕城探看,无门可入,高声大叫,无鬼答音。他就把经卷放置一圈,手捧明珠,盘膝端坐,寂然神定,一坐就是整整三天。铁围城下长着毒茅,在地狱沃血中,疯长如剑,可即使毒茅穿膝而过,目连也一动不动,罗刹向狱主报告了此事。狱主上城头一看,见一和尚在业风中跏趺诵经,就警告说:“和尚莫来,此间不是好道,毒气烈火,铁石过之皆成粉,和尚吸此化灰尘。”目连说:“我已连经一十七狱,烈风毒火不怕。乞狱主开门,让我寻母。”狱主问:“谁言师母在?”目连答:“释迦文佛说我母在阿鼻狱中。”又问:“释迦是师何人?”目连答,“是我本师。”狱主这才改容合掌,说:“今日有缘,得遇世尊上足弟子。”进而上高楼、操白幡、打铁鼓,按目连的要求一隔一隔地去唤刘青堤名字。谁知青堤夫人正被二十九道长钉钉在铁匣床上,开始怕转狱另受新苦,迟迟不敢答应,后来虽应了声,却又不承认她有一个名叫目连的儿子,狱主到城楼上责问目连,怪他诈认狱中重犯为阿姨,目连痛说原委,狱主又至第七隔中,告诉青堤:“罪人,门墙外有释迦上首弟子,自言小时名叫罗卜,父母亡故后投佛出家,法名目连。”青堤就在铁匣床上两泪长流,目连这下才算把母亲确息弄清楚了,可他进不了铁围城。
很明白,阿鼻狱囚的是宗教罪犯,解狱非佛主莫办。目连就腾身回到婆罗林,向佛叙说他担经连下一十七狱,至阿鼻狱才知母确息,无奈这一狱城墙铜浇铁铸,无门可人。恳请佛赐法力,让和尚儿能入狱见母,边说边哭,哭得来观音座上的莲瓣都萎垂了。如来不开口,佛坛上列坐的菩萨也都鼻观眼,眼观心,全不吭声。直到目连流下的尽是血泪,佛阶为赤,众佛头上的祥云转暗,如来才徐声说:“徒弟,你休烦恼,此狱有门,汝今披我袈裟,持我钵盂锡杖,至门前振锡三声,狱门自开。”同时还授了一段《般若婆罗金字经》。
目连倚仗佛力,再下地狱,进入铁围城中。狱主令罗刹用铁叉挑起匣床,打钉在地,放青堤夫人与子见面。无奈青堤夫人七窍流血,无力负枷行走,只好放目连至第七隔见母。狱主指一个只剩形骸的女囚说:“便是师母。”目连抱母痛哭,双双倒地、多时才得苏醒。
更使目连接受不了的,是他这次仅管肩担经担,手持释迦所赐的钵孟锡杖,探狱还是有时间限制的。到时候狱主就令罗刹将罪人重行收监,要礼请目连出城。目连苦苦哀求,狱主说,能让他入铁围城已是特例,坚决不允逾时停留。目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慈母被重行钉铐在铁匣床上。鬼狱敲钉声中,青堤夫人还在用检讨的口吻对儿告别,说她苦不足悯,最难过的是因己之罪带挈了儿子,还在阳世耽误了一位好姑娘……听到这样的话,目连觉得五内俱焚,痛不欲生。
如果是照唐代变文或元末宝卷,目连是遵守狱规,于探母后重新回到佛前,继续行和平请愿,但杂剧却不同,它是后起的,汉化了的,在几百年中不断渗入民意。这位斯文儒雅,言必善哉善哉的目连和尚,竟然金刚怒目,暴烈起来。他完全不顾狱法狱规,也不管一个高僧应有怎样的行止仪度,一头扑在铁匣床上。不让鬼卒钉钉。待狱主下令用强力把他拉起来,驱逐出铁围城时,目连更是红了眼睛,在挣扎中愤怒地抗议黑狱暴政。同时,大声念金字经,挥舞经担锡杖。不知是他爱母情深还是佛杖力大,反正是挥舞之处,众鬼辟易,铁围城也被打开一个缺口,狱中鬼魂,趁此出逃。
目连将母亲背负起来,挥杖突围,要不是遇上两个老乡,也可能就将母亲救出阿鼻狱了。这两个鬼魂,一是甘脱身,一是贺屠夫。甘脱身手无缚鸡之力,当然无力出围,但贺屠夫一辈子杀了上千只猪、又有屠刀在手,就怂恿贺杀出条血路,他在身后呐喊吆喝,说来者不仅是杀猪匠,还是骟猪匠,只要在你小肚子上开二指宽一条口口,用手一挤,就把你儿肠挤出来骟了。有不怕断子绝孙的鬼头们尽管来拦。他这一吼,鬼吏们确实不敢上前,形成了对峙局面。这时目连背母经过,就喝令贺屠夫放下屠刀,贺屠夫说:“叫化子丢了棒棒就要遭狗咬。叫我放屠刀,你为什么不放锡杖?”目连要贺屠夫相信佛法,为了示范,他也就把锡杖放了。这一放,贺屠夫倒是“放下屠刀,回头是岸。”目连背负出来的母亲,却又被鬼吏们抢回去了。
打破铁围城,恶鬼出逃,一加清点,趁阴司大乱而越狱的有八百之多。十殿阎君因此都惊惶不已。我们的川剧艺人可是懂得“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他们并不去表现阎君们如何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全冥动员,分兵把口,调动一切力量镇压牢狱暴动,而是插入了一出叫《扯谎过殿》的小喜剧。
且说十殿阎君虽无不颟顸,却都懂得安富尊荣,持盈保泰。这次目连打狱,乱子闹得大了,而且事关释迦牟尼佛,有些责任不好说得,他们就商定集体上天汇报,请示玉皇善后之策。阎君都走了,冥务就交由各殿判官暂摄代理。甘脱身本是胥吏,在铁围城中众鬼都盯着贺屠夫时,趁乱梭出。他深知既为官场,必然阴阳同理,阎王殿越是十个衙门,就越有空子可钻。过第一殿时,正好碰上跛子判官聂正伦在找官服穿。因为手下鬼卒半天把衣帽找不出来,他责备说:“你们会做些啥子啊?”牛头答:“会打条编筐子。”马面答:“会扯把子。”聂正伦说:“对罗,要编筐子,扯把子,先就得绷面子。你们快点找衣服嘛。”正在这时,甘脱身来了,而且混到了套官服,戴了顶鸡毛帚帽子。聂正伦见这阵仗也就吓着了,请问来官何人?甘脱身就趁此打冒诈,自称他与玉皇有何种关系,这次被钦封巡天都御史,是为铁围城之事下阴司来搞调查。聂正伦吓得屁滚尿流,恭谨接待,做到了甘脱身要啥给啥。甘脱身弄到些派司后再往下走,各殿判官全都高规格地接待他、恭维他,让他一殿一殿往外混。其间闹出的喜剧情节,简直就是《钦差大臣》的阴司版。无如阎王殿太多,终于在第五殿上被判官识穿,当场拿下。判官判他下锅油炸,他自知罪无可逭,甘赴鼎镬。他到了锅边对牛头阿旁说:“你看我这么瘦,哪里需得着一锅油,你节约几百斤下来,把我干煸就行了。”牛头一想有理,就藏了500斤油在一边。谁知甘脱身一下锅就大叫,说第五殿鬼僚们有违阎王爱鬼洪恩,竟敢趁主不在贪污清油!判官先还虚张声势,想唬住甘脱身不让举发。在阳世为讼棍的甘脱身,岂是吼声“呀呀呸”就吓倒之鬼。他当场侃侃陈词,说阴世现遇从未有过之乱,治乱就得用重典,对知法执法而又犯法的牛头不予重惩,何能尽快恢复阴司秩序!判官莫法,赃证又被甘脱身拿得死死的,不免矫枉过正,判处将牛头斩首。判词一下,甘脱身就拿过判文提出抗诉,说现下阳世天旱,上至玉皇,下至官府,全都有令不准杀牛屠牲,今有第五殿判官公然带头违反,下令杀牛,倘若因此造成人间天于不解,黎民涂炭,该当何罪!?请该判官按律自判。判官才知道这回遇上猾吏了,赶忙从公案上下来拿言语,说他本来就知道阴司多鬼才,只是这回才真正遇到。既然老哥子如此熟悉公案,深通律例,何必至人间屈才,最好是就留在阴司任职,我们一道辅佐阎君,共理幽冥之政。据说,从此阎王殿中多了一位判官。去大足看《地狱变相》,在速报司执刀笔的那位白面男子,相传就是曾蹲过阿鼻地狱的甘脱身。
团而不圆的结局
——盂兰会和笑头和尚舞狮
观音佛祖坐莲台,莲台基座要靠鬼儿子来驮,如今关鬼管鬼的冥界出了大纰漏,目连和尚为救母大闲阿鼻狱,打破铁围城,一些鬼魂趁乱逃跑。据阴司来的汇报,跑得快而逸出了幽冥界的多为凶煞恶鬼,其中就有对唐朝造反的混世魔王——黄巢。好在佛祖毕竟是佛主,懂得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除叮嘱阴司赶紧修补铁围城,想法找缉游魂之外,还把目连召至座前,一点没有厚责他闯祸,反是温言宽喻。告诉说已知道他阿孃三年未得吃饭,到七月十五日广造盂兰盆,就可得到饭吃了。还说,青堤在世时罪孽实在太大了,要对她减缓免不能一个人说了算。盂兰会广斋十方僧众,他就可以得十方威众之力拯救自己母亲。
盂兰盆是梵语乌兰婆那的音译,含义是解救倒悬。将乌兰婆那音译为盂兰盆也有含义,盂,是僧众食器,即是你想要拯救地狱饿鬼倒悬之苦吗,莫忙,先用百味五果把僧尼们的盂钵装满吧,僧尼们在作盂兰法事的过程中,泼些残羹冷饭于地,饿鬼也就能仰僧佛恩光得到顿饭吃了。佛祖就是这样的将解救青堤夫人与盂兰节斋僧联系起来,也算为目连救母指了方向。
既然承佛明教,有了希望,目连也就没有再奔走呼号。而是怀着拯救母亲和解除人间与阴司各种倒悬之苦的念头,回到东土,在家乡塔庙之前转读大乘经典,广宣佛喻,动员士庶,合力筹办盂兰盛会。农历七月十五本来就是中国老百姓的中元节,按民俗,每年到了这一天,宗祠要晒谱牒,念祖训;家家要在祖宗牌位前,供三牲美酒,让逝者得享血食。现在又有孝子和尚目连作倡导,使中华百姓慎终追远,祭奠祖先的活动,多了一种表达形式,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七月十五办盂兰会一举获得成功。
使目连万万想不到的,是他承佛旨办了盂兰会后再下地狱,却怎么也找不到母亲了。各殿阎罗和各层狱主都对他采取“查无此魂”的敷衍态度。他一直查询到正在阴司任职的甘脱身,这位乡亲才告诉他该去找转轮王。他找到转轮圣王,这位转轮者居然还向他道喜。说好了好了。你的母亲再也不会饿饭了,已出离阿鼻狱,托入畜牲道,变狗去了。还说为照顾和尚心情,承佛关照,青堤夫人是转入王舍城大户人家变狗,再也饿不着的了。
目连非常不通,又到佛前去问个究竟,如来说让她转投为狗,已是很宽大的处理了,见目连思母心切,痛哭不止,又说:“汝欲得见阿孃者,心行平等,次第乞食,莫问贫富,行至大富长者家门前,有一黑狗出来捉汝袈裟,衔着作人语,即是汝阿孃也。”
目连就去王舍城行乞,逐户寻母。据川剧《搬目连》,他至一大户门前,确实有狗冲了出来,咬住袈裟不放。但剧中所演的并非黑狗,而是叫做金毛吼的狮子狗。这狗咬着目连衣襟至一尼姑庵以爪叩门。目连进庵,见到一年轻比丘尼,原来是母亲给他订了婚的那位姑娘。
佛祖说过了,盂兰会办得好可以拯母出狱,为什么又要她变狗?目连又去佛前申诉,要求还母人身。佛说,作这样的处置是问过青堤夫人的,她只要能脱饿鬼狱,也就同意可以变一轮狗。佛还宽慰目连说:一个轮回只有若干年,刹那间事耳,世人皆知他是佛门上座弟子,永久不死,就应稍安勿躁,在天堂中等待。可目连不仅不谢佛洪恩,反而说别的佛可以一个轮回作刹那观,他这个作人子者,只要见不着母亲,那就刹那之苦等于万年。他还说在中土办盂兰会时,正是宣扬我主是个孝子,父死亲为舁棺,才争取到许多信众。如果自己行孝的结果,母仍为狗,下届盂兰会谁还会办佛门法事呢?总之,目连的救母心情,仍然像打破铁围城时那样炽烈。斩钉截铁地表示说:若不能即行还母人身,他宁可放弃一切尊位尊号,也不愿意升天,而是扮作笑头和尚,昼夜娱我慈母。
现在的旅游者参观大足石刻,就会在宝顶山大佛塆的地狱道场龛中,见到一尊目连像,座下脚旁,还雕得有一头黑狗,它仰头上望,目不转睛,表情非常复杂。勿须导游解说,当地百姓都会告诉你,这条狗是地藏王菩萨的妈,雕塑反映的就是目连救母过程中的这段悲惨故事,铜梁县的狮吼殿,也是讲的这个故事。但人们更普遍更愿意接受的,还是《搬目连》的说法;救母就要救彻底,若母亲不能从非人的轮回中再解脱出来,再给他什么崇高职位都没有意义,他宁肯学老莱子,装出笑脸,伴母娱母。《目连杂剧》的这种诠释,可是产生了世界性影响。现在是凡有华人之处就必有笑头和尚舞狮,出处也就是这么来的。
目连为母亲的事不断上诉,佛祖对他一宽再宽。释迦何人?在古天竺国是贵族,是太子,创立佛教后,更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对刘青堤的处理,他已经说过话了。若是别的和尚,早视作纶音宏旨,谨遵不逾。孰知目连救母之心,纯为赤子心,竟然不能善体领导上解扣要一步一步来,竟然一再上访,这不是要求上面下整楼梯,太不看佛面了吗?僵持中,观音显出了大慈大悲像。她转圜说:以前种种都是正确的,现在让刘青堤即转人身,也对弘佛有利。这时候还刘青堤人身,既可显彰目连孝行,也可由青堤昭告世人:“多亏吾子,随佛出家,才免我永堕阿鼻”,激励世人念佛皈依。
释迦牟尼头上的祥云生光,菩提树叶更加鲜活,显然是对观音此说认可了。于是现瑞光,语佛法,普济众生,度却青堤。佛指指处,金毛吼退却狗皮,还了青堤夫人女人之身。目连在婆罗林中迎母,喜极而泣。戏演到这个地步,台上钟磬齐鸣,梵呗奏雅,无人不颂南无阿弥陀佛。
在这近于大团圆的结局中,还有场庄严而又不失滑稽的封赠。曹赛英被封为贞烈仙姑,这倒好理解,因为这姑娘即使再怎么年轻,也不可能还俗结婚,只好让她贞烈去了。刘青堤被封为劝善夫人,就有些明而不白。因为她的平反是儿子一步一步争取来的,解扣过程中并未给个明确说法。青堤夫人倒也见好就收,不要求公开平反,而是悄悄回娘家去了。四川射洪县为她修座青堤寺,塑了像。大诗人陈子昂还写了诗。感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春光照物华。”被佛祖亲点封得最高的还是傅罗卜,一步登天地当上了地藏王菩萨。地藏,就是像大地一样,含藏无量善根种子的意思,中国百姓对善根的理解,就是仁和孝,所以称他仁孝菩萨,天界与阴司其实是很世俗化的。目连一当上地藏王,佛界即奉他为释迦十大弟子之一,地位与文殊、普贤并肩。阴司更是大拉关系,把他尊为幽冥教主。好在傅罗卜是从一连串苦难中成正果的,地位高了,态度不变。他真的在九华山辟道场,撰《本愿功德经》,发誓要尽度六道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就类于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所以中国的知识分子同老百姓一样,对目连都很表尊敬。
盂兰法会上的压轴戏
——地藏寿和祭二圣
傅罗卜救出母亲,当上地藏王,就目连杂剧而言,自然算搬演一毕,戏班子可以走人了。但对于中华固有的慎终追远民俗活动,目连故事的掺入,倒是另开生面,老百姓的祭祖和各地方的盂兰节庆,因而更增异彩,被搬演得很是热闹。
《东京梦华录》写道,“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先数日,市井卖冥器,印卖《尊圣目连经》,又以竹竿砍起三脚,高三五尺,上织灯窝之状,谓之盂兰盆,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勾肆乐人,自过七夕,便搬演《目连救母杂剧》。”这是北宋时的情形。据我儿时闻见,过了1000多年,龙隐镇过中元节还是要家家封楮钱,折银锭,包袱子,祭先祖。大姓而又建有宗祠的,则要聚集族众吃中元斋。尽管目连戏把开荤后果演得那么吓人,不管是小户人家或大姓宗祠,祭奠酒馔全都要献刀头肥鸡。吃花斋的人可以避过十五斋日再动荤,多数人家是敲磬上香,筛酒于地,表示祖先已然飨享,全家人就欣欣然作节日会餐了。
现在恢复的庙宇,离不得建大雄宝殿,供释迦牟尼,地藏菩萨或则没有位置,即作配享也是坐莲台,蹲天堂,完全失去了特色。按目连本生故事,地藏寺应该像龙隐镇那样修得近于市廛,以便他了解民间疾苦,他的典型形象是身披袈裟,敞胸跣足,脚踏行云流水,时刻待命的样子。地藏王的行色匆匆,倒更博得人们尊敬。
听老一辈人说:龙隐镇地藏寺远近闻名,盂兰法会年年热闹,它有两个高潮:一是七月十五日开始的水陆道场,全称是“法界圣心水陆普度大斋盛会。”这堂法事所体现的就是目连之愿,施水施食,普救饿鬼。法会上要念盂兰经,放瑜珈焰口,还要念往生咒,血盆经,洒甘露,撒魌头(拇指大的熟面团,俗称鬼蛋子粑粑),点天灯(俗称孔明灯)、放河灯,以让各式鬼魂得普同超荐。
前已说过了,《搬目连》大戏是从梁武帝开宗的,可他却是位败业亡国之君。既蒙佛祖超度,以为他会在天上享清福,再也不下世来丢人现眼了。孰知不然,盂兰道场主要的一项法事叫“拜忏”,拜忏要念的经为《梁皇忏》,据说这本经就是梁武帝写的。我过去望文生义,以为是萧衍的忏悔录,后来问过懂经的人,才知道皇帝是根本不会忏悔的,更何况是位“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的皇帝,他才不会作任何的反省呢。那么,他撰本经文目的何在?原来他是在算倒账。他摘引了很多佛经中救苦救难的话,核心却是告诫世间妇人不可有嫉妒心。即使男人三妻四妾也不要吃醋。若不能从这方面解脱出来,嫉妒会如毒蛇纠缠你的灵魂,死后自己还会变蛇……
所幸在“拜忏”仪式上,《梁皇忏》说些什么,不但百姓不懂,念经的和尚也是有口无心。与老百姓真正感情相通的,是盂兰法会的第二个高潮——地藏寿。
从中元节开始的盂兰法会,到七月底就该结束了,而这一天恰又是傅罗卜生期,庙会活动自然要大大热闹一番。地藏生日又叫目连母难日,所以这天念的地藏经,老百姓又称之为和尚孝经。这本经仍然像《梁皇忏》那样,听不懂,但听者都表现得很虔诚,似有所悟。很明显,即使青堤夫人既无法相又无牌位,她仍然是这堂法会的主角。尤其值得玩味的是:地藏寿后整个盂兰节庆活动就算功德圆满了,第二天(夏历八月初一)却要大开斋,叫祭二圣。只要席面上有所避讳,如将鱼称作泡菜,蛋称作豆腐,在俗人士尽可喝酒吃肉,有趣的还在于,只要会首去请,和尚也一样赴席。这也有个说道,即出家人是讲方便为门的,只要是“不见杀,不闻杀,不为我杀”,何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呢!至于二圣何许人也?反正有一个是傅罗卜的舅舅,也就是主张开荤的刘贾。另一圣呢?谁都不点穿谁也心知肚明,纪念的就是傅罗卜的妈——青堤夫人。
如果说《搬目连》是戏,戏允许戏说,允许俳谐。盂兰法会就是正经而庄严的宗教活动了,但民间的意欲和情趣还是无可防堵地要浸润进来。回味《搬目连》,就会明白罗马那样圣殿林立,动不动就要进行宗教审判的地方,竟然会出现《十日谈》了。——《搬目连》就是奉信大教的中国百姓的《十日谈》。
过去的万年台上都有楹联。龙隐镇地藏寺前的戏敞坝虽然还在(现为重庆市二十八中操场),戏台却早已无存,即有对联也无人如道了。如果查方志著录,至今只有资阳河上一处台联尚能传世,语为——
堕血河苦海,只为些冷肉残鱼,刘则冤矣!是岂睡魔阎君,这公案还须重新断过。
走地狱天堂,忽出现慈云宝月,佛果灵哉?为问仁人孝子,此件事却于何处得来??
这副戏联是清嘉庆进士,当过潼川府学道的刘幼臣撰写的。
如果说中元节后的大开荤,祭祀二圣,是老百姓用行表示出来的意见,那么,这副对联就是知识分子用文表现出来的意见。以严戒杀牲为教旨的目连戏,后来竟演变成这般模样,是什么样的民俗之魂导至于此呢?研究目连文化的人,对中华士庶所表现出的行与文,实在是该认真想一想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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