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自爆
——《刘氏四娘开斋》
构离长者云游去了,却把戒律留下。他单方面采取的隔离压制措施,于青堤夫人说,恐怕倒激起了逆反心理,特别在想儿见不到,精神无所寄托的时候;她在能自主安排生活的情况下,也就开了斋。
戏上说,刘氏四娘开斋是兄弟刘贾唆使的结果,对开斋还采取了夸张表现手法,就是由刘贾表演“大搬家”。他打一个滚,袍子中就变出菜肴与酒坛子来,开坛筛入碗中,酒香四溢,还可以传到台下请观众品尝,尝到酒的观众都很高兴,谁也不认为这是犯了佛法。
如果刘氏四娘是贫家小户妇人,她吃荤与否谁也不会在意。再如她平时并不茹素,这时又宣称要吃花斋,那三姑六婆也还会赞颂她是虔心向善。无奈傅员外一出门她就是当家人。傅员外是远近闻名的大施主,他一走他家娘子就不再吃长素,佛门的影响力何在?庄严性何存?对于这个地区的庙观寺院来说,经济上可能会枯一脉财源,舆情上无异被砍一面旗帜,因此反映就很强烈,有一拨拨的僧尼上门来说服青堤夫人。无奈青堤夫人的表现,竟像鲁智深顿悟时候那样——如今方知我是我。她并不认为吃荤就是背了大教,因为吃花斋也是吃斋,在男人云游后,她要管好家就必须精力好,改吃花斋后的自我感觉也只是身体好了,并不是离佛远了;观音菩萨座前她还是天天烧香的。但僧尼们总是没完没了,每来一批都坐劝很久不去。青堤夫人没有这么多话说,生活中的道理本也是不言自明的,为了借助实证,到开饭时她也就请说客们观察比较,看有荤有素是不是更为适口葬身。刘贾对沙门人是厌烦的,他还故意端碗肉汤走近他们面前去喝,吓得僧尼赶忙暝目合掌。这时忽然碗中起火,特技叫“碗底开花”。可刘贾却能连火带汤地喝,喝一口吐一口火,吐一口火赞一句:辣得痛快、烫得安逸,刘贾的用意在送客,不免夸张,但僧尼们却把怨毒转至他妹妹身上。此事传出去严重变了形,说青堤夫人不仅开斋,还用狗肉汤锅斋僧,这就更成为欺佛灭道的大罪了。
傅罗卜寄名在庙中学佛,一言一动都听依止师的教导,虽未正式披上袈裟,思想却早已佛化,算得是个未剃度的和尚了。为制止刘氏四娘开斋并挽回影响,僧尼们就对他大进馋言,说他母亲如何大开五荤,谤僧毁佛。罗卜也就赶回家去,一看究竟。青堤夫人闻讯是又喜又忧。喜,是有满腹的话要对儿子讲,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忧,是为她开斋一时议论纷纷,怕孩子不能理解。作为母亲可是不能让孩子不高兴。她赶紧命人把锅碗瓢盆烫了,洗去油气;还将厨房中扔下的骨头扫在一起,在后花园挖个坑埋了,上面栽了株向日葵。
母子相见,悲喜交集。她当妈的管这个家是为儿子在管,因而一拉着儿就先谈了她对未来生活的安排,着重说的是她已为儿子说了一房媳妇,叫曹赛英。她去看了人来,这姑娘长得甚是姣好。既已放了定,罗卜儿无论如何不能学他老子,信佛太深,必须尽快从庙上回来,开婚娶亲,早添孙儿。再一个想对儿谈的话题是积谷防饥,她知道世事艰难,要在有时想无时,就不想让家中这点谷子都在化缘簿中流走了。可儿子却是在庙上灌了一大堆因果报应观念下山的。他告诉母亲说,他老汉云游之前,是把她坚持吃长素这个誓言写成黄表文书,请密宗作法,在佛祖和十五殿座前焚香禀告了的。所以妈千万不能开荤。青堤夫人没想到丈夫会有这一手,就吓着了。仓惶中只好设词遮掩。这折戏又叫做《验咒》,是要上特技的,也就是青堤夫人否认一句,那后花园的葵花就上冲一截。她连连否认,葵花就节节疯长。在众目睽睽之下,葵蕾几晃几动就花大如盘,并哔哔卜卜地爆裂开来。那时的村妪野老和娃娃们见焰火的时候少,戏班子又在葵花盘中夹了些叫“地转子”的火炮。哔哔卜卜声中,地转子带着唿啸声和火尾子满台乱窜,演员夸张欲逃,打滚呼救。舞台效应就像一群火蜂子在追着刘氏四娘乱叮乱咬,有的火蜂子还会窜下台来,吓得观众一倒就是一排排。
如果是就开荤言开荤,一个在俗妇人没有坚持吃长素,又算犯了好大的罪过呢!即使佛界认为此风不可长,来这么场葵花自爆,其警醒作用已是很重很重了。不幸的是刘青堤生活在蒙昧主义时代,在那个时代,所有的宗教对惩处异端都极其残酷。以慈悲为标榜的佛门也不例外。葵花自爆对青堤夫人仅仅是惩诫之始,下一步则是令所有世间的人无不为之惊心胆颤的刘氏四娘挨叉!
阴司要大动干戈
——从《女吊》到《犯五猖》
在连台整本的《搬目连》中,刘氏四娘滚又是高潮中的高潮,各地戏班子演到这个节口上,都是要把各种摆杂做得够之又够。在前要出女吊,请灵官,捉寒林,祭叉神,还要抬棺上台,足可把观众的胃口吊上两三天。
对于刘青堤这样的居家妇女,阴司要拘传她本不费力,派一个想找替代的女鬼去诱惑,让她自行投缳,就是简单易行之法。于是这场戏先出女吊。
鲁迅先生写过篇《女吊》,说他少年时在绍兴所见的目连戏是先出男吊,后出女吊。跳吊时台上垂下一幅布,男吊像蜘蛛一样地悬在布上或钻或挂,吊了七七四十九处而去。然后女吊上台,女吊两肩微耸,披发,着大红衫,黑背心,并不如传闻中的吊死鬼那样吐舌头,具有一种凄美。“奴奴本是杨家女,呵呀,苦呀!”开口唱后,更引人同情,原来她是个童养媳,因实在受不住虐待才自杀的。这次阴司要收刘青堤,她就闻讯去找替代。鲁迅在文章中说,她在“讨替代”途中忽然遇到男吊,后者力大势横,想抢这个机会,因而发生争执,幸而这时台上已出了王灵官,他“一手捏诀,一手执鞭,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面照见前台的镜子。”在发生男女吊争执之时,他一鞭下去把男吊打死,方由女吊独自对青堤夫人展示各种诱惑之功。
鲁迅说,单从文艺而言,“女吊”是目连戏中创造的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川剧中的这个女鬼姓耿。她是为做好事受屈而死的。原来有个路人到她家告苦,她别无钱财,就拔下一根钗子救济他。谁知这人是个骗子,他在当钗时又碰上了耿氏的丈夫。男人回来给耿氏一顿暴打,这善良的女子难以自明,就只有上吊死了。所以这出戏单独演时,就叫《耿氏上吊》。
对于阳世的不公正,死,往往是含冤者所可采取的最后抗争形式。对于来自阴世的不公正呢?不死,也就是最强烈的抗议和最决绝的对抗了。青堤夫人这时的表现就是如此。她孝顺翁姑,和睦邻里,辅佐夫君,操持家业,阳世不犯七出之条,未作亏心之事,怕什么鬼敲门?青堤夫人正等着娶媳妇,抱孙子哩,凭什么要死!她与谁都无冤无仇,从未做过恶事,纵算沾了荤,可地方上的屠宰帮为酬福办会捐钱最多,也没有听说收用后就把庙会污浊了呢!何以自己吃花斋就是寻死讨死?!总之,青堤夫人对女吊的百般诱惑就是不为所动,有趣的是,在刘氏的哭诉下,耿氏也认识到,中国女人软弱,太爱寻短见,是不对的。她边卷悬布边说:“青堤妹妹,你要坚强些。千万不要走我的路,天大的冤屈都要活下来,人一死那就说不清楚。”
阴司没想到一个弱女子竟然抗命不死,她还发了这样的话,莫说是吊死鬼,就是阎王爷来了,也要几泡口水把他啐骂出去。十殿阎君和阴间所属的速报司、现报司赶紧开了联席会,决定将刘氏作为要犯拘捕,手段上改文拿为武拿。同时还要捉拿韩林和甘脱身,以靖地方。为震摄对方,一举成功,除派叉神外,还敦请王灵宫出现场。
传说王灵宫姓王名善,本是位道教神,玉帝封他司天上人间纠察之职。他性情直而躁,长相是赤脸,三目,手执钢鞭,已够使人发怵了,何况还有自己的办事班子:很凶恶的五位弟子,坐庙中叫五显公或五道将军,出来办案叫“犯五猖”。“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刘青堤一居家妇人耳,无拳无勇,仅仅因为她敢冒地下之大不韪,拒不接受阎王拘传,就害得阴司如此地兴师动众,想想也真够黑色幽默。
鲁迅也扮演过“义勇鬼”
——《捉寒林》
《搬目连》因为演出期长,观众也就有相当流动性。待到演员在台上玩叉,看客们奔走相告,戏敞坝前的观众也就特别地来得早,来得多了。
玩叉是滚叉前的热身,只见班子中的武生和刀马旦都来到台上,手执十八般武器,挥舞戏打,耍长叉的可以将一杆金钱叉浑身滚动,令人眼花缭乱却不会落地。耍飞叉的可以对掷,也可以多人穿梭交掷。到看客来得多时还要飞叉钉板:也就是由一人张开手脚站在板前,叉手远远挥叉掷去,只见银光闪处,当当连声,叉尖或钉在他颊侧,或钉在他胯下,间不容发,令人心悸。最最使台下人害怕的是打瞎叉。叉手先拿着几把三股叉掂轻重,试利钝,然后以布蒙眼,走向一角后转身就是一掷。头几叉尚还钉在板子上,最后是两手分掷,一上一下,呐喊声中两叉直奔站板者的脸部与胯下面去,说时迟,那时快,飞叉到时,只见那挨叉者在上将口一张,把叉头咬住;在下用腿一合,把叉柄夹着,原来这是位有功夫的丑角。这位演员还持着叉到台口夸耀,故意做出害怕的滑稽样子。那时的戏敞坝周围有很多小吃摊,他招呼卖锅盔的甩个饼子上来,最好夹点卤肉,因为他实在饿了,卖烧饼的不予,他就生了气,把叉头上的锡箔剥了,像吃糖关刀一样嚼吃起来……
这时候,地方上的会首就要向班主作严正交涉了。说这次搬目连是酬福大戏,龙隐镇又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既化了许多包银,这次演出就必须是真钢叉,不可打假叉。谈判就在台上进行,台下的观众不时地齐发呐喊:“打真叉!不打假叉!!”
四川的目连班子一般都有两个掌教师:一掌阳教,一掌阴教。掌阳教的相当于时下拍影视剧的发行人,如拜码头,拿言语,讲包银和是否打真叉之类的交涉,主要由他出面。掌阴教才是真正懂戏在班内被叫着“坐桶子”的人,大约相当于导演兼舞台监督。戏班子每到一地,主要就是他根据演出期长短和自身条件来排戏份,定戏码,控制总的节奏,到了“滚叉”阶段,戏中要更加营造出鬼气氛了。一旦确定了打真叉,这位近巫的掌阴教者也就先要率全体演职人员去拜祭灵官菩萨(龙隐镇地藏寺中就有灵官殿),还要拜祭太子菩萨——也就是李三郎唐玄宗,他是梨园行的庇护神。把这些类乎办保险的过场做完之后,这位故作神秘态的导演才正式调度,开始了在台口杀红鸡公沥血,以及发叉、叫叉、祭叉诸般仪式。
目连戏开锣之初,戏班子就在万年台的角上立一墩子,旁贴红纸签条:“寒林会上孤魂野孑之位”。每天焚帛烧香,意在安抚绥靖,演出期中请无主的野鬼和夭折的小神子们莫来捣乱。现在戏演到了钢火见红的地步,只在“寒林会”牌位前点炷香已然不够,胡萝卜加大捧,还得把钢叉掷到官山坡去示示威,同时也检验了真钢叉足以镇鬼的权威性。这一仪式就叫“捉寒林”。
鲁迅少年时是参予过这一仪式的。他在《女吊》一文中写道:“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了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也可以应募。我在十几岁时,就曾经充当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我们的责任,这就算完结。洗脸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顿竹条……”
旧重庆龙隐镇的官山坡在马鞍山,是地为龙山颈部洼凹处,荒坟重叠,野狗出入,确能令人毛寒。好在离戏敞坝不远,“捉寒林”毋须用马,呜嘘呐喊地去一队执叉的人就行。召募义勇鬼的情况和鲁迅所经历的差不多,不过毋须在脸上绘彩,而是由掌阴教者赐给红巾,缠在头上。到野坟处也不能乱插几叉就算完事,必须见彩,就是不叉着蛇或蛤蟆,至少也要插着条把蛐蟮,这才能完成祭叉,这一过场中难度大的是喊叉,就是要由鬼王在荒山坡喊出回声来。倘若有声音喊这些义勇鬼,则千万不可答应,所以应募者也需要承担一定“风险”的,插叉喊叉之后,这一行人又呼啸着回到台上,在寒林会牌前缴叉。这些义勇鬼不仅不会挨打,掌阴教者还要给点赏钱,请他喝口雄黄酒,如此也就算除了鬼气。掌阴教者也不会因为招募义勇鬼白掏钱,他把收回的红巾连同一些碎布放在笸箩里,自会有信佛婆婆丢下钱去拾取,说用这样的布做件百衲衣给孩子穿了,可以避邪消灾。
前已讲过,代表官山坡的寒林不知几时已人化为韩林,水码头之地袍界势力大,带黑社会性质,《捉韩林》也就衍化成一出表现特殊社会风习的袍哥戏。
且说韩林在大码头嗨了几年袍哥,由于心狠手辣,红黑两吃,已升至义字旗中管家执事,可以上结官府,下通匪棚,包烟馆,占娼寮,开赌场,当片官,要豪逞蛮,欺行霸市,经常在弟兄伙簇拥中作蟹行,摆出付吃瓦片、屙砖头;吃秤砣、屙称杆,什么事都一抹不梗手的样子。
过去的戏班子是吃码头饭的,艺人们都熟悉江湖,所以演起袍哥来很是本色自在,韩林出场时为俊扮,活脱就是一个《打红台》中的萧方。见看他的人作歪把把揖,丢江湖海底,人还没到就大声为他招呼茶钱酒钱。不想有一小老幺趋前拉着他的衣襟,附耳说道:“五爷,水涨了。阴司派人捉你来了!”韩林冷冷一笑:“我就是寒林会上出来的人,阴司上怕哪一个!是凤凰山上的吴二爷吗?告诉他,说得对我请他吃茶,说得不对我要他还烟账!”小老幺说:“这回是犯五猖,是灵官菩萨要出手抓人呀!”这就好比来的不是团丁警察,而是宪兵队。韩五爷也得认真对付。于是赶快飞片子,出拜山名帖。不仅通传磁器口码头上仁义礼智信、魏德富志轩各堂口的恩哥拜兄,上下河几处码头上的舵把子、叫鸡公和管事钱粮也都请到,要大家帮忙想个办法,看此事如何搁平检顺。袍界的大哥二哥麻子哥团拢之后,韩林作了个地挖金的长揖,就地打一飞旋,敞开前襟,把胸膛拍得堂堂作响:“小弟承各位恩兄栽培,学了几年江湖礼仪。但凡遇着血盆抓饭之事,三刀六个眼,兄弟们向前顶了,这回不知何处出蛟,发了股来路不明的沙水,袍哥人家不得拉稀摆带,自己挖坑自己跳,韩某绝不会撂肩头,下矮桩,带挈各位恩兄声光。只是念我江湖上来的财喜,全都用在江湖之上,还得请大家想个善法,脱祸求财,抹豪避相。如果实在难逃此劫,当袍哥的宁输脑壳不输眉毛,真到了‘脸朝河对门’之时,还望各位在我脚下铺张大红毡子,二十年后,再来与各位哥弟递茶叙旧,烧烟还情。”
众哥老面面相觑,不知对灵官菩萨如何能塞进包袱拿顺言语。还是甘脱身肚子烂,出了个主意,如此如此。以后就出了段傩戏,由戴着面具的傩侯踏步跳神,请一茅人立着,对着它念咒语。喷符水,还将一个吹胀了的猪尿脬涂上眉眼,嘱韩林划破中指点血于额,插在茅人项上,据说这茅人除了没有影子之外,几可与附体者乱真。
这时灵宫菩萨带着五猖呜嘘呐喊地来了。王灵官走至台前,迎面一脚,就在额上开了天眼。可是三只眼睛也没认出韩林是假的。至于五猖呢?一般人怕它并不敬它,只有巫师把它当正神,五猖见是巫教场合,办事也就不认真了。反正灵官喊抓人,他们也就煞有介事地把茅人拿了,囚入木笼之中。在一旁的甘脱身掩嘴窃喜,自以为得计,没想到“计开”人犯中有他,等五猖动手时,他已无计脱身了。
这出闹剧,“请茅人”是跳端公,“解韩林”是耍木偶,展示的生活是袍界通过巫去和鬼方办交接,只因有灵官在,鬼们不敢徇情买放,最终还是茅人被解,并郑重其事地将那猪尿脬插在寒林会牌子前的墩子上。
戏演到捉韩林,剧情已进行了一半。若戏班子嫌给的包银太少,假韩林就会在王灵官问案时露相,猪尿脬会泄气发瘪,甚至当场爆炸。这就得在幕前重捉韩林,幕后重讲价钱。直到双方满意,韩林才会归案。
拒不就死的抗争
——《刘氏四娘滚叉》
灵官菩萨捉了个假韩林,但他却踌躇满志,好像破了个大案,回到台上也就更加敬业负责,拿着面镜子四处观照。然后才在五猖的簇拥下,登上高台,摆出了手执钢鞭将你打的式口。
叉箱也抬上台了,演员抱出沉重的钢叉,一柄一柄地竖钉在台前,可任人摸试,此时天已向暮,夜色中更感叉光发寒。打杂师又抬上口炉子,炉中烧的爆炭,风箱一拉,只听哔剥作响,火星像红萤一样成串上飞。掌阴教的法师顺手拔了两柄叉,试试刃口,插入炉中去焙烧,一会儿取出来,叉尖通红,淬入水中,白烟直冒。
然后就是订生死合同,由请会方、班主与扮演刘氏四娘的演员聚在台上,签字画押,死责自负。台下人看着无不提心在口,伸颈屏气。演员开始还是雄起的,待交了卖命文书,他却麻衣衰服,走向台口,曲膝跪地,边甩水发边哭,说是承各位台爱,今晚一定硬火真叉,绝不踩假水。只是叉神手上并无准头,钢叉不长眼睛,稍一失手,今晚必死无疑,“念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万一死在叉下,就这么让我血汩淋裆的抬回屋去吗?只怕要把我老娘吓死,妻儿哭死,连丢几条人命了。吃了戏饭就说不得怕死的话,目连戏是劝善的,来看戏的都是大善人,我不敢求别的、只望大家发个善心,施舍我一副火匣子棺材,死了不用篾席子一裹丢官山坡,就是各位积的大恩大德了……”
台上演员一哭,台下端笸箩收钱的人也出来了。干这事的人多为袍哥中的幺大,很难在他们面前不解囊。掏了钱的得当面恭维:“施棺升官,舍材发财。”如果吝啬就得受挖苦:“你留着扯白布吗?”若推诿说身上只有大洋,没带铜壳子,他们必会把笸箩中的银毫子垒成叠,笑容满面地说:“随缘随缘,该怎么找补你自己拿。”但你真的把银元摸出,这些小老幺就会一手抢过,高举着向满场宣布:“×××捐棺材钱大洋十元!”(按规矩都是夸十倍报数),全场人齐呼“谢了!”掏钱人也只好红着脸坐下。
募钱后夜色转深,台上的乐声也渐转凄凉,一种叫“二十四个呜嘟嘟”的长竹号与无常唢呐、道场牛角同时吹响,掌阳教的班主捧一匹白布上场,向台下施主致谢,再就是地方上的人将一具黑漆棺材抬到台口,置于两条高脚凳上。下面点了过桥灯,烧起倒头纸,在闪闪烁烁的火光映射中,阎罗王在活无常、鸡脚神、判官卤簿、牛头夜叉的簇拥下走台。走台中,有的鬼卒还向台下人作鬼脸,吡獠牙,好像在招呼说:“你也来了!”
那么,该滚叉了吧?且慢,还有个过场要做,就是展示地狱叉刑。 阎王走台之后,台上地狱形现,有一男一女两个罪鬼押上台来,那男的是秦桧,女的是王氏。他们已经堕地狱多年,逃无可逃,一押上来就对众鬼作揖,说他们早已认罪悔过,再也不敢陷害忠良,哀恳这次的刑罚要轻一点。众鬼吆喝说:“悔之晚矣!”不由分说,就用铁链子把这对狗男女捆于钉板上,由叉神向他们钉叉,叉无虚发,着着见血。尽管多数观众知道中有机关(罪鬼伸出的脚手是用软木制的,又泡浸过苋菜水,因而一叉钉去,即有红汁淬出),还是觉得心惊肉颤。
地狱罪鬼受叉刑之后,这才轮到了尚在阳世的刘氏四娘遭劫。
那时看客多认为滚叉表演于少儿不宜,到时候不叫娃娃看,其实,这场戏只是阵仗做得凶而已,并没有“活捉王魁”那么恐怖,再加真到刘氏四娘滚叉之时,夜已过半,孩子们大都偎在父母怀中睡着了。戏也无非是刘氏四娘坚不就死,因而被鬼卒满场追赶,逃命中就要滚叉,鬼卒从各个方向朝她掷去的,也不全是钢叉,也有长枪短剑之类,反正都能过火入木,以示绝非蜡捏纸造,作为活靶子的刘青堤闪躲腾挪,有时还手挡脚踢,将飞叉挡回去,有时还能陡地掀开棺材盖,躲了进去,又在众鬼扑棺时突围出来。这时她裹了床稿荐,能让叉钉在背上像刺猬似的。最后是寡不敌众,青堤夫人在被钉七七四十九叉后倒于叉阵,被鬼卒高举过头,唿哨着抬进阴司里去了。
顽强的刘氏四娘终于被抓走了。在打杂师抬棺材下场时,这出戏还有最后的华彩之笔。只见掌阴教者从火炉中拔出四柄红叉,万年台上有四根柱子,早已盘龙般地缠了叫“千子响”的长鞭炮,只见四叉手接叉后走至台心,掌阴教者念念有词,叉手向四柱各掷一叉,当当飞声之处,叉尾尚在柱上摇曳,哔哩叭啦被引燃的长鞭炮就如四龙腾起。在鞭炮爆裂的硝烟中,从台口高处垂下一幅红布,上书四字:“发叉大吉”。这真是别致的谢幕。
望乡台上的抒情曲
——《刘氏四娘下阴》
有如交响音乐,在经过一番雷霆火爆,鬼哭狼嚎的打叉之后,整个目连戏的调子又低回下来,出现了悲怆的抒情性乐章,那就是《刘氏四娘下阴》。
刘青堤被押进鬼门关后,还要依次经过三处撕裂人性的地方,那就是望乡台、奈何桥和孤凄埂。
新死鬼上望乡台,是它回头下望人寰处的最后机会。折磨人之处在于,逝者望得见亲人,亲人却望不见她。出现在目连戏中的就是这样,刘青堤在高台之上,台下有打杂师吹出烟雾,表示幽冥之隔。傅罗卜则在台之一角。两方各抒各的情。罗卜儿唱的当然是思母之苦,一想起母亲来就锥心泣血。可他在庙中所受的教育却是出家是大孝。所以他决心出家修行,超度慈母,使母亲能脱离六道轮回。青堤听到了非常之着急,连呼使不得,使不得。你在傅家是独儿,我早已为你看了媳妇,你必须娶亲生子,早早安家,这样才能续下傅门香火,为娘在阴司才不至成为孤魂野鬼。无奈任青堤怎样的呼天抢地,儿子一点都听不到。
场景再一转,傅罗卜隐去,舞台上现出曹家。曹员外见傅家遭了大难,亲家母凶死,未来的女婿要去当和尚,就要女儿曹赛英悔婚改嫁,曹赛英誓死不从,说受了傅家聘,就是傅家人,不管夫婿今后是否出家,她都要守要等,如果父亲再是逼迫,她就剪了头发去当尼姑。刘青堤见了,又是称赞又是伤心,想帮忙又帮不上,心里急得像猫抓刀搅。
从望乡台下来,迎面是孽河血海,要过桥了。桥有三座,巡河夜叉宣布:乐善之人过金桥,行善之人过银桥,不善之人过奈何桥。一提起奈何桥,就听见孽河鬼吼:“奈何桥,两头摇。水如油,泥如膏,跌下河去恶狗咬。”
刘青堤心无愧怍,坦然地去过金桥银桥。夜叉把她拦住,问她在生时有何善事。青堤说,“我嫁到傅家,每年收租谷粮米之时,佃户在家中备好的东西,交上来总要短斤缺两,我多次比约,发现我家确有大斗小秤的事情,悄悄把它改了。请问:这算不算得阴功?”夜叉吼道:“不够!”青堤又说:“会缘桥上济贫,这是四乡八场都知道的大善事,请问:要怎么样才够?”夜叉说:“博施济众,是傅员外作的善事,算不到你的名下。”青堤说:“傅家由我主内。再说,我男人行善主要是斋僧施尼,那天会缘桥济贫,救济的都是残疾人,是真正的扶危济困,恤惜孤寡。这场善事,我总该算一半吧?”夜叉道:“这就是你的愚蠢了。要知道:饭一凡人,不如饭一善人;饭一千善人,不如饭一僧人。你的功德是不能和傅员外比的。”青堤说:“对的,他是大善人,我总归也是跟着行了善的,这奈何桥不该我过。”夜叉见说不赢刘氏,就去搬镇守鬼门关的五道将军。五猖是个粗人,说理更是不行。他一开始就给刘青堤来个“猫洗脸”,说刘青堤犯了大罪,不敬三宝,青堤问:“何为三宝?”五猖说:“这都不晓得吗?三宝是佛、法、僧。”青堤说:“我跟了个念佛的男人几十年,当然晓得。但我也对我家男人说过:真正的三宝该是天、地、人。天地间又以人为贵。就连和尚也是人剃了头发去当的呀!”五猖辞穷,就大吼:“老实告诉你,单凭你背夫开荤这一条,就该叉入孽河!”不由分说,迳叫夜叉把她赶上奈何桥去,刘青堤高声抗辩:“思量天下人,哪个不吃荤,何独刘氏四,今朝遭酷刑!”话还没说完,就被夜叉叉下孽河。
跌下孽河苦海,即有恶狗游来。没想到抢先到她身前的却是李狗。是他驮着主母,安全地到达彼岸。
再后就是过孤凄埂。川东旧俗,人死了,在办断七、百期与合坟之际,要由孝子孝妇跪匍在地,聆听端公道土唱《父母恩德歌》、《十月怀胎苦》等等。刘青堤过孤凄埂时,就想起这些歌来,于是就联系看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以及她育子抚儿之事,唱起了《孝顺歌》和《女人十大苦》。悲咽声中,戏台一角又出现了傅罗卜,可他已披上僧袍,在敲着木鱼念经了。不知是否听到了母亲的歌声,反正是一面念经,一面热泪长流,按幽冥之说,孤凄埂之苦就在于孤,天大的委曲也无人同情。可《搬目连》的演出并不如此,刘青堤唱着唱着,地下就钻了两个鬼出来。说他们是奉命守埂之鬼,听她唱得太伤心了,就找出了乘滑竿,要抬她过埂。
无常揩油
——《刘氏四娘回煞》
刘氏四娘被押到阴司之后,判决奇重:罚下阿鼻饿鬼之狱。值得玩味的是判词中并没有“开荤”这一罪项,着重强调的是欺诳三尊,得的是悭报。表明佛界看重的还是布施,惩罚也带有宗教审判性质。因而判文说“永劫不复”。
但即使是这样的重刑鬼,按习俗,她也得回煞,就是向生前住地作最后告别。同时,也是其家人向死者作祭奠的最后机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刘氏四娘为开荤而挨叉,但傅家在祭悼亡魂时,还是在她的祭桌上放上了煮熟了的肥肉和拔光了毛的鸡公。
回煞又叫回殃。因为这时死者的住居已成凶宅,押解死者来回煞的又是鬼卒,谁碰着谁遭殃,所以生人都得回避,即使是关系最深的亲人。可是傅罗卜却坚持留在母亲房内不走。他有深挚强烈的爱母之心,无奈年龄尚小,不仅不能救助母亲免于挨叉,也无泼打听她解出阴司后将去何处受苦,回煞是他能等到母亲并了解情况的唯一机会,因而无论什么样的殃他都不躲闪回避。
不知是傅罗卜这几日悲伤太过,或是阴司方面耍了什么小动作,青堤夫人被鬼卒押回之际,儿子却在母亲棺材边睡着了。因而这场回煞只是鬼闹台,其中闹出了花样的是活无常。
鲁迅先生讲:“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等于娱乐。”在群鬼中,最富娱乐性也为人们所愿意看到的就是无常。无常本是个哲学概念,在佛学经义中是很具严肃性的大题目:讲的世间一切事物,都处在生起、变异、灭坏的过程中。中国百姓把这概念接受过来,具象化为可以在刹那间出现的拘魂鬼。为强化这个概念,有如一枚硬币的两个面,人们又创造出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死有分”。鲁迅先生在绍兴城隍庙阴司间里观察过这两个鬼物。活无常显得长而白,著凶服,束草绳,手执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耸肩披发,眉梢外吊,头戴一顶高于二尺的长方帽,上书四字:“一见有喜”,样子有点滑稽。死有分则黑脸、黑衣、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谁也不爱看。可是进庙烧香的人却必须去摩一摩他的脊背,据说可以摆脱晦气。
鲁迅先生说:“‘活无常’和‘死有分’合起来就是人生的象征。人将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因为他一到,这时候,也就可见‘活无常’。”也许是中国百姓喜欢喜剧的天性吧。在出现死亡场面时,作为阴司执达吏只出了一个:不是满身晦气的“死有分”,而是颇富娱乐性的“活无常”。
对于这位鬼吏,绍兴民间早有流言,说他背着阴司私养老婆,叫无常嫂,她还带来了一个叫阿领的儿子,阿领虽是江南人所说的“拖油瓶子”,但长像却与无常毕肖。因为家累重,无常才长了对倒八字眉,笑起来也颇有苦味。鲁迅在《朝花夕拾·无常》中说,无常在迎神游街时,就因为这些传闻以及在众鬼中显得鹤立鸡群倍受人注意。当目连戏演到拘魂时,“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据迅翁所述,无常的自述经历实际是发牢骚。大意是说有次奉命去抓一位癞子,到了才知道是堂房的阿侄,因见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亡魂还阳半刻,谁知被阎王知道了,认为他是得钱买放,将他捆打四十。因此他这次是跛着脚上场的,更加蹙紧双眉,脸向着地,作鸭子浮水似的跳舞,同时唱出他的决心:“难是弗放者个: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
龙隐镇凤凰小庙的阴司间也有无常,但没有“死有分”。我们家乡的百姓不仅把佛学讲的“无常”人化,还市井化了。所塑的无常披麻衣,穿破鞋,颧骨瘦来丁起,活脱是位无业游民。百姓说他姓吴行二,因而叫他吴二爷或吴二哥。在磁器口没有他私养老婆的绯闻,但却有一流言,认为他有烟瘾。因而还愿的人常在他嘴上抹烟膏。地方上确实还出过这么件事,有个烂烟灰无钱过瘾,就在半夜摸进庙中去,抱着无常亲嘴。老和尚听见响动,到阴司间一看,只见一具酷似无常的影子,飞也似地逃下山去了。这事更使人们相信吴二爷有深瘾。有人上庙目验,确实看见无常唇上湿润,烟膏也舔得差不多了。可是凡夫愚妇们并不去报告阎王,要他督促下属戒烟,反而利用无常的弱点许愿,说只要所许之愿达到了,就在他唇上糊更多的鸦片膏子。
龙隐镇演《搬目连》时出的无常,显然来自凤凰山,因为他的嘴唇是黑的,在去傅家凶宅的路上,同道的鬼卒讥笑他,问他戒烟是不是很恼火。无常严正辩诬,说他嘴黑不是舔了烟灰,而是上次回煞的那家人供的鸡太瘦,只有副架架,他根据过去的经验,吃油大时先要看席面,如果席面不丰,那就要先吃肉,后啃骨头,眼见那家人的鸡太瘦,所幸供桌边还有钵鸡肠子,油汪汪、肥嘟嘟的,就建议说你们去吃鸡,我吃肠子就是了,没想到这笼肠子是没有打整的,吃后打呃才晓得遭了。他叹气说:“我嘴黑就为吃了鸡屎呀!”听得鬼卒们哈哈大笑。他们押着刘青堤回到故宅,发现傅罗卜竟然没有回避,只为连日哀伤太过,这时伏在棺材边睡着了。青堤夫人要求入儿子梦中说几句话,无常就摸屁股,说他挨阎王责打,余痛在臀,这次一定执法如山,绝不通融,但他一转头却又两眼发光,口流唾涎。这不是发了烟瘾,而是见着了祭桌上的刀头和鸡。
这真是开阴司大玩笑。刚刚才俨乎其然地判决了“开荤犯”,怎么押解着犯人回煞的无常,见着刀头和鸡就大流口水呢?看来“食”真是一种大欲,不仅害人,而且害鬼。反正吴二爷是一改公事公办之像,嬉皮笑脸地和犯人打商量,说他也晓得祭品是给呜呼哀哉者尚飨的,但公差吃犯人也是惯例,何况阴司伙食实在不好,才使得鬼吏们营养不良,脸色苍白,别的鬼卒也跟着起哄想揩油。反正是或硬或软地对刘青堤说:你是为开荤下狱的,这次就不要再添新罪。刀头和鸡就让我们帮你吃了吧。
等傅罗卜在棺材边惊醒,这场回煞已经过去了,但见祭桌上一片狼藉,不仅丢了满地骨头,连碗碟和蜡烛都被咬出些缺缺。妈妈却不见踪影,傅罗卜呼天吁地,却到处都得不到回答。
最后再赘叙点地方民俗上的事:凤凰山上的无常手里拿的并不是把芭蕉扇,而是柄破葵扇,因而目连戏中的无常也是破葵扇。戏后,这柄扇是可以卖钱的。因为人们相信叶脉上撕下的葵筋可以治病,大约相当于中医炙疗中的药麻捻。疗效呢?那就不知道了,无常嘛,谁能说清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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