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趣横生出小品
——插叙《搬目连》中的垫戏
乱弹到这里,请容我横插一枝梅,
且谈谈《搬目连》中的垫戏。
四川百姓有称《搬目连》为“葛藤戏”的,意思是拖得长。除主戏频生枝蔓外,每日开锣待客之际,还得视台上情况垫演些小戏。这时最忌场面冷清,鲁迅曾忆及少年时代看社戏,同一些小伙伴乘兴而往,不巧碰上位老旦唱胡琴戏,咿呜半日不知所云,只好废兴而返。为了招客,场面上就得多出幽默小品或富于生活情趣的轻型喜剧,总之要滑稽逗趣。这样的戏观众爱看,尽管他们会称之为“扯客戏”或“耍耍戏”。
川戏就剧脉曲种而言,有昆、高、胡、弹、灯之别。昆是昆曲,发自江苏昆山;高是高腔,源出江西弋阳;胡是丝弦戏,来自徽班;弹是梆子戏,从河南陕西流来;只有灯戏,是地地道道的土生小戏。要研究四川的“口述和非物质遗产”,就得关注灯戏,而它们正好是以垫戏方式,富集在《搬目连》这脉人文矿体上。这些调笑令般的小戏一再穿插,也使得川版《目连》对佛缔经义更具解构作用。
灯戏是巴蜀民间婚丧庆吊,迎神赛会或男女冶游时的一种自娱性出演,川东和川北更胜于川西。过去的戏班子是要挂牌名角才有包银可分,下四角多是打饭平伙,他们难吃戏饭时就会搭混进端公队伍里去,以便在巫师庆坛之余,插演点讨口采的小戏,庶几能喝上几顿庖猪汤。艺人和曲目在各种场合流动,这样经过生活萃集筛选的灯戏,即使场面不宏、服饰不丽,也自能以它的土汁原味为老百姓所喜见。
灯戏是从生活到艺术,从说唱到扮戏的过渡形态,也是有表演天赋的人的从艺阶梯。谐剧名家王永梭儿时爱跟着戏班子跑,《李狗卖符》不就是演的江湖艺人卖打药吗?王永梭在国立剧专读书时搬演了《卖膏药》,不想大受老师们称赞,进而就发展出了谐剧。其实,这类独角戏在《搬目连》垫戏中早已习见。像化装相声那样的二人戏更是所在多有。我横插一枝梅时默了一下,就忆出《赶考》、《补缸》、《告贫》、《借锣》、《打针》、《请医》、《说媒》、《相亲》、《戒赌》、《劝夫》、《请长年》、《杀年猪》、《拜新年》、《出天行》、《假雷神》、《包杂包》、《懒汉祝寿》、《驼子回门》、《亲家罚跪》、《砍柴生事》、《巫师求雨》、《金莲打饼》、《小寡妇上坟》、《王汤元打鬼》等等既风趣又热闹的小品戏。仿若士农工商,耕读渔樵,巫医相卜,贩夫走卒,都在亮相登场,献技斗智。连起来就是一长卷的巴蜀民情风俗画了。
解放后,各剧种都在交流互学,我看其它剧种演《秋江》,就觉得学到了老梢翁的行船,却没有得到他的味。再如怕老婆题材是易产生喜剧效果的。
《搬目连》垫插的调笑小剧,多演懦夫悍妇,尤以《皮金顶灯》最为出名。其它剧种学皮金,往往用功于滚灯吹灯的特技,却忽略了剧中的味。皮金对老婆的责打,采取儒家“小杖则受,大杖则逃”的态度。在老婆持杖堵门之时,他就以杖为题,即兴做了篇妙趣横生的《祭棒槌》,从而化险为夷,与妻子笑中取和。只会滚灯光会讴文,就无异买椟还珠了。
有着这样深厚的传统,《搬目连》的葛藤无论牵多长,会期的垫戏都不会打重台,不愁留不住客。演员也总能以富于生活情趣的脱口秀使台下笑得爆棚。
从戏抬人来说,这些多凭口传,并无定本的小戏,倒更能花样翻新,即兴出采。例如《贼打鬼》就是川剧中的《三岔口》。是出风趣的哑戏。《盘馆》可就讲究串口活了:一位落魄书生乞食到私塾门前,竟敢指出塾师教了白字。老夫子不服,两人互比学问,结果腐而迂的塾师完全不是对手。解放后上演的《盘馆》,老先生尚只是输掉青襟蓝衫,换在旧时目连戏中,老先生可是提着裤儿跑的。《盘馆》无唱词,《剐狗》演的是市井诟骂,却又没一句说白。从音乐和配器上说,《小放牛》是山歌对唱;《算命》拉瞎子胡琴;《吹鼓手嫁妈》全用唢呐;到了《裁缝偷布》忽又音腔多样,曲调丰富,因为这是科班中的教学戏。语种使用更是不拘一格。《金台将》的衙卒说土得掉渣的川北话,《打锅上堂》说陕西话,夹唱秦腔,《王婆骂鸡》却是一口湖北话,唱的也是《采莲船》调子。
小品戏虽然没有过于复杂的情节和凝重的内涵,归拢统观,还是自有它积极的题材选取和思想倾向性。一是在贫富关系上从不嫌贫爱富。比如几个求婚者同去相亲或几个女婿同道回门。到头总是富而骄者丢人现眼,老实的穷人得到了姑娘或丈母娘的宠爱。毛泽东常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他这种观点在灯戏中可是不乏例证。再是在人鬼关系上都是以人为本,而对鬼神采取揶揄态度。看《五子告母》是如何对待阎王的吧——
有五个鬼儿子联袂闯殿,击鼓哗噪,说他们枉自去了趟阳世,结果妈都没有喊到一声,一下地就被丢入尿罐憋死了。捡场师在告状声中扛着一裹布帷上场,展开了就是丰都城。阎罗从布帷后弹升,俨乎其神而又生硬滑稽,发鸟声,动硬关节,转侧都似有人牵绳掣轴。“日月高悬永无光,幽冥世界我为王”。升堂之后,阎君听了夭折者们控诉,王颜大怒,立发拘票亲审,表示要重案特办,一追到底,绝不姑息。鬼子母到堂颤栗不已,在阎罗喝斥声中作交代。原来她是个大户人家的使女,这家主人婆给她取名麻乌嘴,谁知丑名也防不住老牛吃嫩草,老员外有天摸去下房,说他做了两句诗:“我手抹胡子笑嘻嘻,有福之人要娶九妻”,从而奸污了她。可十月临盆时老员外却不认账,说丫头怀的鬼胎,除强行溺婴外,还请了巫师驱鬼。掌坛师在装神弄鬼中将受害人吓昏,又在迷乱中强暴了她,导致麻乌嘴二次堕胎。之后,这家人就把她卖了。没想到买她的商人娶亲是假,转卖是真,在将她第三胎婴孩壅死之后,就卖入娼家。前来嫖娼并使她四次怀孕的是位滥袍哥,他煽动麻乌嘴告状,以便他到员外家作敲诈。冤妇哭诉怨气冲天,于是派阎罗去查,谁知阎王一进丽春院就花了心,竟将麻乌嘴包宿起来。不仅拖延着没有查案,在得知相好有孕之后,也是一跑了之。麻乌嘴交代到这里,发觉堂上有咳嗽制止之声,抬头一看,殿上坐的正是负心人(应为“负心鬼”),也是此案的系列被告之一。阎君在尴尬中似还不忘旧情,问案中不乏挑逗之词,并频丢意子。演到这儿,戏也就由五子告母转为五子争父了。鬼儿子们说,管它的,跟着阎王总不会当饿鬼,我们都给他当儿吧。阎王严正声明:说为了维护阴司的权威性和他个人的清正廉明形象,此议绝不可行。并赶快签发了六张人票,促麻乌嘴速带鬼蛋蛋们自行投胎。他庄严保证,说一定要向转轮王打招呼,使他们投生到好人家去。堂下人不服,说这么大个案子撕张票就了事了吗!阎王央告道:“请你们顾全大局,我给钱你们到阳世也用不上,既已夫妻父子一场,我就演‘木肘肘’与你们送行吧。”说着就在布帷之上唱流行歌,作傀儡舞,直到一声鸡叫,鬼儿子一哄而去。阎罗僵住,仍由捡场师裹卷扛下台去。
郭沫若对川戏有这样的诗句:“可怜宋玉高唐赋,不及巴人下里辞。”如果将《搬目连》的垫戏来场集锦串演,想来人们定会同意此赞。
会说话的马
——《马说前生》
岔藤交代已过,戏说再回到主脉上来。
目连戏看似芜杂,但剧情的演进还是遵循着某种社会律动。于是继开仓济贫之后,紧接着推出的一出是傅家挨抢。
傅家开仓济贫,义声远播,也就把山上的匪棚惊动了。他们听到的消息是,这次傅家大规模的赏贫,谷仓只卸下三四块仓板就够开销了,匪众们就说,我们何不去再帮他卸三两块仓板,好让傅员外出完陈谷盛新谷呢?更何况他们在当地社会(即袍哥组织)中早有眼线。
为山土匪棚作内应的主要是两个人:甘脱身和韩林。
甘脱身外号千层皮,是位烂笔杆师爷,自称陈仓老吏。他大概真是在官场中混过,很是懂得官府内情并熟悉各种律例。现在虽被衙门开革,仍然能靠为人写状子,打烂条求吃,是地方上出名的讼棍。
韩林是码头上的一条滚龙,为軃神兼傩猴的角色。軃神是流氓,傩猴是傩戏中出的野鬼。他之叫韩林,还透闪着一种佛说的折影。古天竺国王舍城边有处弃尸之所,凡进入者必感毛寒,梵音叫尸陀林,汉译过来就叫寒林,也就是四川老百姓所说的官山坡。百姓怕鬼,尤其怕孤魂野鬼,所以目连戏和端公戏都要演《捉寒林》,也就是把游荡在民居附近的野鬼捉而驱之,免得人们走夜路时会碰上傩猴。天长日久,寒林就赋形为韩林了。
匪棚和甘脱身们商议后,认为这次行动应力求快捷,尽可能不惊扰四邻。为此就需要在傅家找位开门的人。甘韩二人都拍着胸膛说,没有问题,有现成的人在。
一块饴糖,柳下惠见了说是可以养生,他兄弟柳下跖(盗跖)见了说是可以粘门栓。照甘韩们对李狗的了解,他就是一位盗跖。准定可以说动他半夜开门。至于“饴糖”吗,打劫成功后,给他一笔财喜,相信他自会拐带金奴远走他乡。
于是就在准备行劫的这天薄暮,甘脱身与韩林把李狗约了出来。在两杯下肚酒酣耳热的时候,看起来要拉李狗下水十分容易,因为他对傅相嬖佛,干涉他与金奴间的言笑充满了抱怨。还说他能坚持吃素呆在傅家,为了是做件大善事,等待时机,必会功德圆满。甘脱身问他什么善事?他就坦呈是“恤人孤寡”。阐释说天地间有男女就有爱恋,有室有家,才有释道儒各方度人救世的道理。他现在就孤,金奴就寡,他一定要度救金奴,使她平地飞升。谈到这儿,甘脱身就猛一拍案,说他是在“替天行道”。然后就说正有一件大事要等着这位金哥同干。
谁知计划一摊牌,这李狗却说此事万万不行,还数说了这次匪棚的行动是如何的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必须赶紧收手,免遭法办天谴,大出韩林们的意外。但甘韩辈岂是惧法畏天之徒,何况匪首已带了弟兄们下山,箭在弦上了。于是他两个就把李狗装进麻布袋里,丢于屋角,赶去参加打劫去了,李狗在麻袋内一阵蹦跳,滚到了一处狗洞边。救主心切,他就真的变成一条狗钻出去了。
傅家庄是难逃此难了。但傅相毕竟是善人,尽管李狗未回,仍有土地投梦,告诉匪劫之事,傅员外就带着家人匆忙地避开了。
众土匪是打黑了脸,将桐油纸捻卡在耳朵上呼啸着上场的。傅家完全不设防,匪徒翻墙开门之后,如入无人之境。任由他们开仓取谷。既如此,这伙强人就从圈栏中牵了匹白马出来,把卸下的仓板横在马背上,再往上码米口袋,好尽量弄得多一些。唯一碍事的是不知几时钻出一条狗来,它不仅吠叫不休,还咬住匪首的裤脚不放。匪首见挥斥不去,就拔出刀来把狗杀了。
狗不再叫,白马却开口说话了:“好了,好了!你的劫数也度完了。”
众人大惊,问白马说的啥子?白马说:“这条狗在前生名叫韩兴,王魁负义,他作为仆人不但不加劝阻,反而跟着勾子打和声,因而罚他变狗。你们这一刀下去就对了。他就可以脱离畜牲道,再投胎为人了。”
众人又问白马,那你前生又是何物?怎么会说话呢?白马说:“我前生是个佃户,就是种傅家的田。有一年遇上春旱,口粮不继,我向主人家借了一石二斗谷子度荒。主人家没有向我要利,也没有要我打借条,只是言明度荒后如数奉还。无奈这年的收成只够糊嘴,秋收后还了来年开春还得借,反正傅家经常济贫斋僧,我就当他行善再拖一年吧。第二年三年虽然收成略好一些,穷家亏差太大,再怎么紧把细捏还是有些日子拖不走。心想主人家厚道,没来催逼,再说大户人哪会差这石把谷子,我们却要靠这点谷吊命;也要吊住命才好为主人家种田,就拖着没还。没想到我死了之后,判官翻开玉历册问我:你借了主人家一石二斗谷子没有还,有没有这回事?我说有。阎王就叫我变马,再给老板做三年活路。——众位要我驮谷,我不敢不驮。但我最多驮二十里,劫数一满,就要奔我转胎大事去了!”
甘脱身问他:“你这白马成了精,是不是编些话来说啊!”
白马说:“你们不信就看仓板嘛。当时主人虽没有叫我写借条。但在出谷的时候,他是把这件事顺手写在仓板上的。”
甘脱身赶忙把马背上的仓板取下一看,上面果然有一往字。写明×年×月有佃户×××借黄谷一石二斗。屈指一算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甘脱身就叫众强人收刀捡卦,说这家人打抢不得,抢了善人真是要挨报应的。但韩林和匪首说,当了鱼鳅就不怕泥巴糊眼。哪有咬上嘴的东西再往外吐的道理。我们还是要搬起谷子走,算是帮傅善人再做一回好事吧。争执中,乐队用唢呐吹出一声鸡叫。白马说:对不起,我的劫数已尽,这二十里的路都不给你们驮了。于是打了个滚,把马皮脱在地上,化作人形跑了。尽管如此,还是有强人不肯收心,他们说,我们也借,把取的谷记个数目写在仓板上吧。……
这时,恰有太白金星过路。他按下云头,拿起地下的狗皮与马皮问众人:谁愿变狗?谁愿变马?自然谁都不愿变畜牲,这伙打着黑脸的强人一窝蜂地就跑掉了!
“大船打烂三千钉。”解放后,目连戏的某些部件和块板,还被剧团拆解下来作折子戏上演,《马说前生》由于宣扬“因果报应”,形式上又太荒诞,是彻底地被抛弃了。但照我看来,这出戏不但在表现形式上很有些现代派的荒诞与黑色幽默意味,其内涵的社会容量,也大可见仁见智,使人产生不同的联想与感慨。
台上台下同乐同喜
——《观音寿》与《刘氏产子》
对于仙界众神来说,中国百姓觉得最具亲和力的是观世音。佛法宣称:修持吃苦是为了获正果,正果又叫罗汉果。百姓中最吃苦的是妇女,信佛也最虔诚。可人们到庙子里数罗汉,无论是十八罗汉或五百阿罗汉,全都是男的,就连抠鼻孔挖耳朵捏脚丫的男人都修成了罗汉,妇女为什么不行呢?观音在印度也是位男性神,中国百姓对仙佛界重男轻女不满,就将他们最为心仪的观音改造成为女性神,而且是一位美丽祥和具有中国女性体貌特征的神。老百姓还编出传说,说观音本是一位公主,因善心太重在宫中并不受宠。有一天老皇帝病了,需要亲人的手眼入药,她两位姐姐躲得远远的,观音却毅然作出牺牲。为此,佛祖就赏她千手千眼。这样,观音又成为最能体现中华伦理道德的孝女了。化作女性后,观音对人间疾苦更能感同身受。别的神很难下基层,她却由于有三十三化身和丰富的同情心无处不在。人们祈雨时她示象为净瓶观音,生病时她示象为白衣观音,求嗣时她示象为送子观音。在凡夫愚妇心目中,观音成了救苦救难的同义语。
夏历的二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的生日,神诞之前,各地的庙宇都趁机办观音会,傅家庄门前经常有朝山祝寿的香驾过路。青堤夫人最信奉的就是观世音,她向那些背黄口袋的佛婆婆一问,知道她们是朝大足县的大佛湾,那儿供奉着千手金身观音。她就向自己的夫君提出来,想随队朝山,向观音菩萨上香许愿,求个子嗣。再说,大足县离她娘屋不远,也想顺路回趟娘屋。傅相对要求的后半部分心中有点梗,但也不好反对;对前半部分则是赞成的。他告诉妻子到大佛湾要认真顶礼膜拜。那儿塑着各种道场和地狱现象。譬如有个妇女早晨提开鸡笼,放鸡只出来啄食蛐蟮,那就是罪孽。万物都有佛性,谁知蛐蟮在前生是不是个人哩!青堤夫人只求朝山成行,丈夫说什么就答应什么。心里想的却是:要是放鸡啄蛐蟮都要下地狱,这世上怕没有好人了。
观音的亲和力也表现于仙界。人间为她祝寿,天上也为她祝寿。如来佛祖、伽叶阿难、元始天尊、玉皇大帝,以及上八洞、下八洞的神仙都来凑这个热闹。对于目连戏的戏班子来说,《观音寿》一出也是他们抖衣箱、显班底的时候。如布袋罗汉上场,可以从他袋子里掏出各种东西,这是耍魔术。再有几个武僧上场,表演叠罗汉、童子拜观音,这是展示少林功夫。群仙祝寿后,众仙请观音显变化神功,菩萨含笑答应了。这时最忙的是打杂师,他时而摆道具,时而设围帐,时而喷粉火。但观众在欣赏习惯中,已把他删去,并不妨碍舞台美感的完整性。
只见观音翩然走到台前,左右有木吒、惠岸、善财、龙女。只见粉火一燃,观音麈尾一挥,背后的台桌上涌起金莲,她就冉冉升起,站立在莲座上了,善财向前打拱:“请菩萨施变化神功。”观音并不开口,只是以指示意,旁边的龙女代为宣示:“请白鹤起舞。”两边的帐围后就各飞出一只白鹤:长脖子,长脚杆,扑扇着翅膀跳土芭蕾。善财又请,龙女又宣:“请金狮献技。”白鹤飞去,两只狮子狗儿出场,相扑相抱,翻滚欢腾。然后是滑稽哑剧。出了一个高子和一个矮子。这时天幕上垂下一枝蟠桃,自然是高子得意,矮子向隅。谁知高子蹦跳了两下,抓拂枝权,把蟠桃震下了地,就该矮子捡便宜了,高子向观音诉不平,龙女承旨说:“变!”高子节节变矮,就与矮子攫果相争。后来是双双捧桃献寿,众仙莞尔。献果中矮子忽然背痒,就想借菩萨的文刷搔背,龙女又说声:“变”矮子就长出长手杆来,不仅能惬意地抠背,还伸长臂攫得一枚供果。
最后是观音自变,她站高台上四无遮拦,可每次粉火一喷,她就要变化身上衣著和手中法器,时而振金铎,时而托宝塔;时而著纱笼,时而披璎珞……最后的高潮是出千手观音,这时钟磬齐鸣,鼓锣同奏,耳幕两边都喷出大团粉火,只见帐围上卷,满台祥云,在氤氲雾霭中就显出了三头六臂观音。观众都知道莲台上站了三个演员,但神奇的是只见一个身躯。手是金臂,衣为霓裳,六手中分执着金剑、玉圭、短戟、净瓶、红珠、如意,六臂高抛远掷,此甩彼接。台上祝寿的神仙无不合掌诵佛,台下的更是念佛不迭,还有的人吓得来当场匍伏,磕头如捣蒜。
这时候太白金星赶来了,打拱说,路上耽搁,拜寿来迟。耽搁的原因是途径东土下界,恰遇着重庆府巴县西里龙隐镇有傅家开仓济贫,引起强人觊觎,不是他们家九世奉佛,七世茹素,出了狗咬匪首马说话的奇迹,这次的劫难就遭大了。太白金星又说:傅家几世单传,傅员外至今尚无子息,不延善脉,恐于弘佛不利。观音再现神异,说声“来”,手上就托出一个萝卜,当即交付太白金星,要他下界去种下善果。他回程时就化作托钵僧去傅家庄求食,适逢刘氏四娘朝山回来,慷慨斋僧,这个沙门僧献出仙根萝卜,三刀八块,青堤夫人食后当即就产生孕感,她的腰腹在众目睽睽之下眼看着变粗起来。
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说,川戏《搬目连》“其剧自刘青堤初生演起。未几刘氏及笄矣,未几议婚议嫁矣……若与台下人往还酬酢,嫁时有宴,生子亦有宴,既死有吊,看戏人与作戏人合而为一,不知孰作孰看。”这时的戏台上就是这样。先是青堤夫人说,这仙根萝卜这么灵验,世上求子的人多,不能由我一个吃完了。于是就由刘贾分切,用红毡托盘盛着,拿到台口分送。当即就有台下的人上来“请”萝卜,“请”当然不能白请,都是要在托盘中放红包。再后就是刘氏产子,生下了萝卜儿。刘贾从台下观众中走上台去祝贺,满场观众都向他道喜,他也不住口地说同喜同喜。他抬了一大篮鸡蛋。上台用红毡一盏,再一揭开全变成了红蛋。按规矩,刘氏产子之后,地方上要宴请戏班子吃一台的,叫办汤饼会。戏班子也会向几条街上的商家分送红蛋,收到蛋的人家都很高兴。自然都回个封封、给点喜钱。
悄然升温中的摩擦
——双上山与《双下山》
傅家添了宁馨儿,论说家庭应该更为美满和谐,纵有矛盾也无非井中毂纹,稍荡即平,殊知不然,傅员外生儿之后,觉得尘缘已了,奉佛更为执笃痴迷,他为自己取了个法号:构离长者。为求成正果,他越发视家业若枷孽,进一步表示要不惜家竭所有,以承事恒沙诸佛。他这个态度在佛界不胫而走,多远地方都有和尚持着化缘簿来求功德,常常施舍得使勤俭持家的青堤夫人很是心痛。
青堤夫人虽也信佛,但要打雷才信,生病才信,遇到突来的灾难才信,久久没有生儿才信,事后却又不怎么信了。在丈夫把她管得像个在家修行的比丘尼之时,她确实也觉得人活一辈子没有好大意思,莫说丈夫所许的天堂,就是早死早超生也可以的。生了儿子就大不同了,这新的生命使她对未来充满了乐趣和希望,改善生活的欲求也在胸中不唤自醒。比如有些佛婆婆是初一、十五吃素,平时尚许食荤,叫吃花斋。她心中就是个花斋派。上次回了趟娘屋,她兄弟就取笑她跟着男人吃素。还说“车子无油要散,门扇无油要喊,做活路的人无油脚秆软。”想想也真是这个道理,可回屋当着男人就不敢吭声。生了娃娃之后,为了把儿子哺育好,她就大胆提出了娘壮儿肥问题。借村中带孩子的妇女之口说:奶孩婆,吃一钵,钵中还必须有油水。竟然表示她也望能在产后吃得好一点,使奶水足一点。傅员外却认为她中了邪祟,拿大佛湾那养鸡妇人威吓她,说吃油荤就要下地狱。没想到带孩子的女人出于母性胆子也大,见别人家的孩子养成铁蛋一个,自己孩儿却自得像水萝卜,就顶撞说:“什么天堂地狱!当妈的只要娃儿乖就是天堂。要是为了让娃娃长好,吃点油荤该下地狱,我就愿去与那养鸡妇人作伴,纵是上刀山、下油锅,也绝不后悔。”傅相连呼罪过,鉴于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些年好容易把妇人规驯善了,岂能看着愚妇人为俗念再崩下去?还是耐心开导说:“修持贵在有恒,邪念莫生一时,你看当了和尚就受世人供养,如果再修成正果,那就受天人供养,到时就受用种种,一切丰足,随意所需,悉皆如念了。”但青堤夫人认定人要吃烟火食,对构离长者说的种种瘪嘴冷笑。公然说:“以意为食说半天也是虚的。敬神为什么要献刀头?如来为什么要受牧女的乳糜供养?与其修未来的百味,不如有好的饮食就趁热现吃。我只晓得儿不是吹大的,是奶大的。”顶得构离长者语噎气梗,更加认为蠢扫人俗念太重,难以佛喻,对她的防范更严了。
傅罗卜尽管菜羹蔬食,还是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下,一天天长大了。傅罗卜很聪明,读书也是识字快,悟性好。可如何教育儿子,夫妇间分歧也大。青堤夫人认为应送他进塾馆,或请个好老师来家教他,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后不说中举当官,至少要帮父母守好这个家。傅员外却认为这是外道。他除自己以佛经禅语课读孩子之外,还暗暗为他安排了另一前途。构离长者一直想外出朝山,待傅罗卜长大一些后,他就下决心出门拜庙了。行前他把家产分成三份,一份叫管家益利带了,作他朝山之资。还有两成叫青堤夫人代儿子掌管着,叮嘱她对和尚化斋和庙中修殿等要求,一定要慷慨布施。他对妻子还有个预警性措施,就是逼刘氏在佛前起誓,她若背夫开荤,坏了傅家几世吃长素的名声,不仅要恶死,死后还必坠饿鬼之狱。但真正使刘氏四娘伤心,觉得他做得无比绝情的,是构离长者竟把罗卜儿“舍”了,给他找了个依止师,受沙弥戒,让他寄名庙中,要他伴青灯、敲木鱼,跟着老和尚学念经。还向依止师作了特别关照:不得让青堤夫人随意上庙探望。理由是这样就可以使孩子早悟佛性,不受红尘中邪魔外道所扰。
傅相修的是佛陀出世观,刘青堤持的是世俗幸福观。只是由于三从四德对妇女的影响太大,青堤夫人对丈夫纵有看法也不对抗。这一场夫妻间悄然升温的摩擦,在戏上该怎么表现呢?总不能让青堤夫人念灶后经,或放张蒲团让构离长者坐着说教吧?《搬目连》之所以传世不辍,就在于民间艺人善观世事,特具巧思,他们用了《诗经》中的比兴手法,把矛盾外化,在傅员外与儿子双上山之时,穿插着演了一出小喜剧:《双下山》。
《双下山》实际是《和尚下山》与《尼姑思凡》两折小戏,一个小和尚压在庙里,一个小尼姑隔于庵中,可不知怎样他们耐不住寂寞了。不管戒律多么严,也不管异日地狱形现会有多么恐怖,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抛却木鱼,撕碎袈裟,私逃下山。小和尚与小尼姑是在逃离空门途中偶然遇上的。他们相互鼓励,结伴同行,彼此都对未来充满憧憬。解放后的戏曲改革中,各个剧种都保留着这个小喜剧,并经常上演。外国朋友学中国戏曲,也每每喜学《和尚下山》或《思凡》。足见古今中外,对人的基本欲求,都是持肯定态度的,所以历来观众都同情刘氏四娘,支持目连救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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