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各个戏曲剧种的传统剧目绝大多数取材于历史故事,经过历代艺人的磨砺、锤炼,使其中一些作品无论从思想到艺术,从内容到形式都已臻于上乘。祁剧传统剧目《探母刺秦》就是思想深刻、艺术精湛的佳作。本文试图从其剧作和演出诸方面作一番探讨和鉴赏。
在突变中塑造性格
《探母刺秦》一剧描写荆轲刺秦的故事,它假手荆轲的匕首,来表达对赢政这个暴君的“时日曷丧,民欲与偕亡”的深恶痛绝的感情。为了把对秦始皇行刺这一行动表达得深孚众望,势之必然,该剧在荆轲献图、引刺以前,用简练的笔法、浓重的色彩描写秦始皇入宫探母,为全出戏开了一个势险的“虎头”:某日下朝后,秦始皇(红净扮演)轻装简从去后宫看望母后。这时他显得闲适、宽余,没有丝毫“身为人君”的威仪。到了宫门前,他轻轻地拍击门扉,里面毫无反应。于是他加重了力气去拍,并喊着:“母后开门来!”但仍寂静如前。他正在惑然不解的时候,瞥见门侧悬着一面小金锣,他好奇地敲了几下,不料宫门应声而开。只见他母后艳妆盛服跪迎道:“臣妾接驾,吾皇万岁!”始皇习惯地回称一声“母后”,但刚一启齿,便发现其母的反常现象,不禁紧问一句:“这是为何?”谁知话音未落,其母便一声惊呼,转身入内去了。这个情节意外的突变,使戏剧冲突趋于尖锐,秦始皇的性格也能在这个戏剧场景中得以充分的表现。只见秦始皇紧跟其母的身影追上前去。刚到内室,其母已换成全身缟素前来接他——从盛装到素服这个情节里,蕴藏了丰富的内容,构成了强烈的悬念,无怪乎秦始皇要疑虑丛生了。至此他们之间已完全看不出母子关系和骨肉亲情了,儿子严厉地、单刀直入地质问母亲为何闭宫门、设信号、着盛装;对方的不能自圆其说,使他的激怒如火上浇油,便从随行武士的身上抽出腰刀,向母亲步步进逼。这时,吕不韦仗剑赶来救护,被秦始皇当场格杀。秦始皇随即下场,拽出两个幼童——即其母与吕不韦的私生子。此时只见秦始皇暴跳如雷,目眦欲裂,不顾母亲抢地呼天地苦苦哀求,硬是用石灰把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活活呛死。一时间儿啼母嚎,其状惨极,其母随即自刎身亡。当随从武士向他奏禀“太后自刎身亡”的时候,秦始皇面如铁石,目不瞬视,说了声:“死者不亏!”并悍然吩咐:“将吕家满门抄斩,斩草除根!”请看“探母”这场戏,主要人物仅始皇母子二人,从扣门——敲锣——诘母——杀吕——毙孩——母殉这个急剧变化的激烈冲突中,只不过三五个回合,二十多分钟的戏里,就把秦始皇这个旷古暴君的灭绝人伦、嗜杀成性的奸雄性格描绘得有声有色,栩栩如生。作者巧妙地运用儿子发现母亲的隐私这个极富戏剧性的小题材(这里只是就戏论戏,至于此故事和细节是否与史实吻合,本文便不拟涉及),从家庭关系入手,把秦母与吕不韦的私通,写成要推翻自己儿子的政权的政治斗争,从而揭示出秦始皇之残暴已到了连至亲骨肉都决难容忍的程度了。在编剧技法上,该剧尽量运用情节进程的突变展开矛盾,刻画人物,并一触即发地激起事端,随即短兵相接,造成悬念,进戏迅速,情节紧凑,矛盾尖锐,恰似强弓劲弩,引弦待发,为后面的“刺秦”作了极好的预示和铺垫。
在对比中塑造性格
在“探母”一折中,秦始皇在手刃吕不韦,毒死幼孩,逼母自刎后,心理上、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和震慑。对于要包举宇内、囊括天下的暴君来说,他必须要防备类似的事件发生。这就使得他以后的临朝,显得格外的心有余悸和浮躁不安。只见他背上斜挎一柄宝剑,以急促的步伐上场。他用威严的口吻向群臣宣布:“两厢文武听者:昨夜孤王偶得一梦,梦见先王对孤言道,我朝出了叛国之臣。故尔赐我宝剑一口,为孤保驾。从今以后,尔等上朝,只许站在百步之外,不许站在百步之内;如若站在百步之内,孤王背上的宝剑飞将出来,斩了尔的首级,那时节休怪尔的不忠,孤王的不义!”在群臣的唯唯声中,他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全部下了场,这才强自镇定,一步一望地登上了高台式的御座。宣布新朝规、辟易群臣、独自登上宝座的短短一段戏,活脱地描写出秦始皇的暴虐、骄横的性格和如临大敌、岌岌自危的狐独、惶惧的心情。
正在这时,黄门官前来禀报:燕太子丹派人来献版图,正在午门候旨。这个消息使他顿时兴奋和振作起来,便习惯地说了一声:“速速宣他上殿。”但黄门官刚一转身,他又唤住他询问来使的情况。当知道来者是两人的时候,便思索了一下,命令“先由副使上殿”。黄门官下去后,紧接着是武小生应工的秦五羊上场。他英俊武勇,仪表非凡,使人望而生敬。他按照常规,向秦始皇行大礼参拜,但始皇却要他“到御座前来,容孤一观”。秦五羊神态自若地走到高台下,始皇倏地站起,用炯炯的目光向他逼视,然后用祁剧净行的“霸音”向对方断喝一声:“呀哈!”这一呼真是声震屋宇,竟使得原来似乎威武不凡的秦五羊顿时胆怯起来,但他还是矜持着应了一声:“呀哈!”声音低弱而有些颤慄。秦始皇见状,得意地笑了笑,又命他“再站上来”,秦五羊勉强向上跨了一级,与对方已经近在咫尺了。始皇更睁大了眼睛逼视过去,同时用更宏亮的声音叫了第二声:“呀哈!”在这样的声势慑迫下,秦五羊不但呼不成声,而且浑身战抖起来。始皇见此情景,立即紧接着发出更加锐利的长啸:“嗬嗬哈哈哈……”而且没等秦五羊招架,便用巨掌掐住他,从其怀里搜出匕首来。秦五羊还想挣扎,被始皇使劲一脚踢了个后空翻跌下台去,随即被黄门官擒住,推出午门斩讫。
上述这段戏,作者让秦始皇用三次对视、三声对喝来观察、试探来使,同秦五羊的以勇武之表显于前、以怯懦之质败于后的精神状态,作强烈对比,以表现出秦始皇的威严、精明、敏捷和残暴。
在重复中塑造性格
秦始皇在处决了燕国副使秦五羊以后,不是以消极、被动的办法回避矛盾,拒绝后来者的朝觐,反而以积极、主动的姿态迎危,立即召见荆轲。在助手殉身、强敌当前的严峻时刻,以净行应工的荆轲的上场,就要显示出气氛的紧张、悬念的强烈和两个人物间气质、胆略和力度的较量来:秦始皇挟初胜之余威,仍然采取逐步逼近,每视愈凶,每呼愈厉的短兵相接的战术来窥探对方;而荆轲却是趋近时凛然昂首,对视时目光如电,呼应时声烈如雷,在气势上对对方形成了压倒的优势。他这个刚强威武的形象和气概,与前者秦五羊的猥琐怯懦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给观众极大的鼓舞与感奋,都觉得翦除秦始皇这个暴君的使命付托给他是众望所归,势在必成的。
然而,就在荆轲“图穷匕首现”,即将完成国人的重托的关键时刻,能征惯战、早有防范的秦始皇,眼明手快,躲过刺来的锋刃,一个前空翻(就象《伐子都》里子都的高难动作那样)从高高的御座上落下地来。荆轲则喊了一声:“昏君哪里走”,跟着以后空翻跳下,持刃紧跟而来。只见始皇在前面踉跄跌滚而逃,荆轲紧追于后,而且距离越来越近了。最使观众感到紧张而又兴奋的是,秦始皇一面跑,一面反手去拔背上的宝剑,准备“自卫反击”,但由于心慌手颤,总是拔不出来。荆轲紧追几步,眼看就要追上对方的时候,迫不及待地从背后猛力刺去。这一来吓得始皇“哎呀”一声向前一个翻滚跌落下去。这个程式动作很好地表现了人物的心情、行动和剧情的发展,显得既入情又合理。也正是由于这一跌,不但使荆轲的刀锋没有刺中秦始皇,而且由于用力过猛而把刀深深地扎入庭柱之中。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由于前扑的动势使自己背上的宝剑脱鞘而出(多么高明的构思和表演技巧)。始皇在避刃扑地之时,正遇剑从空降,于是他凌空接过宝剑,反身跃起。这时荆轲正在急切地拔取紧插在庭柱上的匕首,没有发现对方的来势,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秦始皇挺剑刺中。秦始皇这一剑是绝望中之一举,使用了浑身力气,硬是把荆轲钉扎在柱子上了。身受重伤的荆轲并不呼痛,而是遗憾和愤怒交迸,发出“哇呀呀”的震撼人心的吼叫声,同时用手拔剑,目眦欲裂地怒视着秦始皇,大有“虎死不倒威”之势!秦始皇在怒目金刚式的荆轲面前,瑟缩地一步一退,直到背部靠到御案,才意识到对方正在死去,这才舒出一口气来,吩咐黄门官拔出宝剑,把荆轲的尸体抬下去。至此,荆轲壮烈而死,给人以悲壮惋惜之感;秦始皇的侥幸不死及其残暴行径,则更增加了观众仇恨和愤怒的感情。
按照常规看来,戏写到、演到这里,高潮已经达到,完全可以落幕,但作者却来了一段耐人咀嚼的余韵:秦始皇在吩咐武士们将这刺客的尸首拖了下去以后,按捺住惊悸之情,把群臣唤近前来问道:“适才刺客行刺于我,尔等为何袖手旁观,不来救驾?”当群臣回答是遵照他的旨意,要站在百步之外,不敢站在百步之内时,他却狡黠地笑着说:“如今梦也应了,刺客也除了,尔等乃是孤王大大的忠臣。往后上朝,还是要站拢些,站近些,好听孤王传旨理事啊!”听他这么一说,文武百官当然是唯唯连声,依次站好,象众星拱月似地侍候着他。谁知秦始皇重新登上高台上的御座,向下一看:下面密密麻麻一大群人,则又使他有些胆怯起来;再等目光一扫,看到刚才刺死荆轲的那根庭柱,上面剑痕崭然,血迹未干,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愈益害怕起来。他立即站起身来,简直是歇斯底里地吼道:“两厢文武听者:从今以后,尔等上朝,只许站在百步之外,不许站在百步之内;如若站在百步之内,孤王背上的宝剑飞将出来,斩了尔的首级,那时节休怪尔的不忠,孤王的不义!”在他这样的狂叫声中,群臣一个个目瞪口呆,俯首贴耳地退下场去。在静场片刻之后,当他确信殿上已没有人了,这才提心吊胆,蹑足缩手地下了高台,来到空旷的台中,没精打彩地说了一声“摆驾回宫”,孤零零、灰溜溜地下场而去。
这段尾声,出色地运用了重复法,与他上场时的第一次宣布新朝规相呼应,再一次突出地描写秦始皇这个暴君刚愎自用,凶残暴戾,但已自知失势,不胜惶惑恐惧,却仍要恃权仗力,一意孤行的外强中干的本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