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曲,是集文学、音乐、绘画、建筑、舞蹈,武术诸种艺术形式于一炉的综合艺术。戏曲发展之成熟,是以声腔的确立为主要标志;戏曲剧种又以声腔的不同而相互区别。现在我国戏曲剧种尚存三百余种,声腔分为梆子腔、皮黄腔、昆腔、高腔、潮腔、泉腔,以及由民间歌舞和说唱艺术发展而成的民间小戏声腔,而南方称为川调、打锣腔、调子腔和滩簧腔等等。从其结构分析,不外是以单曲为基调而相互联接以表现戏曲内容,以及同基调变奏与不同节奏层次处理来刻画人物、揭示矛盾。两种不同的唱腔结构形态与表现方法,即我国戏曲声腔的两种体制:曲牌联套体与板式变化体。
戏曲的发展历史,实质上就是声腔衍变与兴衰史。它经历过孕育、形成与发展成熟各个阶段,曲牌体、板腔体的产生与变革则代表了它的不同历史进程。因此,研究当代戏曲的发展,走什么路子,都是不能离开这个基础的。
一、曲牌体、板腔体声腔产生的社会根源、历史地位与特性
1.曲牌体声腔
我国戏曲,史家多认为始于宋元南戏而完成于北杂剧——即以声腔的确立为标志。声腔,是文学式样、音乐素材与技巧相结合的艺术形式,即唱腔的结构体制。杂剧的声腔以“曲”为基础而发展。永嘉杂剧兴,“宋人词益以里巷歌谣”,使南戏初具戏曲声腔雏型;元杂剧则承袭了唐宋大曲、宋元旧曲、诸宫调、散曲,以及北方民歌之精萃,以宫归类,以序联套,正式形成戏曲声腔,是为北曲。声腔的确立使它脱离了“歌舞百戏”,而形成歌舞科白相结合的综合艺术——“戏曲”。
以“南北曲”为代表的曲牌体、曲牌联套的声腔体制,在中国戏曲发展史上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关汉卿的杂剧《窦娥冤》、《单刀会》;南戏荆、刘、拜、杀、琵琶记到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戏剧文学的成就是空前的,音乐上则集唐宋之华夏正声及南北方民间音乐之精华,反映了当时音乐与文学上的最高成就,可以说是中国戏曲发展的第一次高潮,我们说它是戏曲声腔发展的第一进程。
曲牌体声腔,随着历史的推移,其本身也在不断地变革。元末明初,南曲、北曲相互吸收,取长补短而出现了“南北合套”。运用北曲之刚劲、豪放,南曲之柔美、秀丽等基本特点相互对比而刻画不同的人物性格;戏剧结构上也突破了北杂剧“四析”套式,而是按照具体的戏剧内容,因人物而设置唱腔。它既有宫调之规范,保证布局完整;又不叶宫调,不受旧时宫调之严格制约,南北曲之长均得以发挥。到了明成化(1465~1487)以后,北曲逐渐衰落而代之以南戏,并分成弋阳、海盐、余姚、昆山四大声腔,音乐本身也因流行地区、语言及来源之差别,而各具风格,特色,曲体与伴奏形式也分出“徒歌帮腔、锣鼓配节”、“伴以丝竹弦索,流丽悠远”两种形态。明中叶以后,南戏声腔向各地流传,它们“错用乡语、只沿土俗”,因而产生了许多地方剧种。属于昆山腔系的有北昆、苏昆、浙昆、台昆、湘昆等等,而弋阳诸腔衍变的剧种、声腔则更为丰富,诸如岳西高腔、都湖高腔(青阳腔)、山南清戏、北方清戏、湖北清戏、赣剧弋阳腔、四川高腔、京腔(北方高腔),湖南的各种高腔和浙江的各种高腔。闽南、粤东还有泉腔、潮腔。在音乐上,虽然各具地方风格,但词格、曲格仍遵曲牌之旧规,既分正格与变格,又兼有集曲、犯调之变化,曲牌体声腔的特征是没有很大变化的。
这段声腔发展史中,值得提出的是青阳腔的出现。明嘉靖年间(公元1522~1566),弋阳腔传入徽州、池州一带,同当地的土语乡调、俚歌俗曲相结合,形成徽州腔、青阳腔两种新腔,统称之为“徽池雅调”。徽州腔今已少见,青阳腔之发展则影响极大。尤以“滚调”的出现,突破了传奇文学的体裁,也突破了曲牌体的音乐结构,是弋阳诸腔在文学与音乐上的一次重要的变革。
曲牌体戏曲声腔的音乐构成是多源的。它们是北方、南方古典音乐与民间音乐的精华荟萃,其调式色彩、曲调风格、音乐形象十分丰富。在当时的历史年代,它具有自己的表现优势。主要变化手法是曲牌“加滚”与“集曲”(移宫犯调);主要表现手法是“曲牌联套”。南曲,除弋阳腔的“人声帮腔”外,还有“合唱”。相同曲牌多段词反复,而合唱部相同,犹如“副歌”。例如《幽闺记》中的“川拔棹”:
(生)心相话,更不讲恩义想。
(旦)无奈何,事——无奈何,事有参高。父逼女,夫言妇伤。
(合)苦别离,愁断肠;两分离,愁断肠。
这些就是曲牌体声腔的主要特征。
2.板腔体声腔
板腔体声腔始于梆子腔。其雏型应在明代中叶。万历年间(公元1573~1620),浙江无名氏所撰传奇《钵中莲》第十四出有敫氏唱“西秦腔二犯”:
雪上加霜见一般, 重圆镜碎料难难。
顺风追赶无耽搁, 不斩楼兰誓不还。
所唱腔调今无可考,而唱词文体疑为始于梆子腔。板腔体声腔之确立应在明末清初;板式的发展与完善,则在乾隆年间,至是皮黄腔之大兴。康熙时刘廷玑的《在园杂志》中已有梆子腔、乱弹腔之名称,康熙末,孔尚任《平阳竹枝词》有“乱弹曾博翠花看”、“最爱葵娃行小步”句,说明康熙年间就有平阳(今山西临汾)著名艺人葵娃在京师演出乱弹戏了。
板腔体之齐言文体,唐有律诗、变文,民间有鼓词、说唱及民歌;但音乐之构成却是多源的。不过梆子腔、皮黄腔都同西秦腔有关。有些研究者认为秦腔唱调源于关中地区之“劝善调”,因其句式结构、调式及旋律特点基本相同;还有人认为:秦腔之基本唱腔同唐代乐舞有关,今存《秦王破阵乐》为例。


《秦王破阵乐》原件存日本京都阳明文库。曲中有帮腔,曰“和声”。疑为唐大曲中的《小破阵乐》。曲谱所提供的调式结构及旋律特点,同秦腔之基本腔调也很相似。因此,若说秦腔(梆子腔)之唱腔源于山陕及甘陇一带的民间音乐是可信的。
板腔体的基本特征,是同“基腔”的变奏和不同节奏特点的板式联接。其始多为散板和“二流”(原板),运用旋律变奏及“扩板”、“抽眼”的艺术手法发展成“慢板”、“急板”、“摇板”等等。节奏与板式的变化规律是“从慢到快,快极复慢,周而复始”;“从散到整,整后又散,周而复始”,犹如一个圆形图解。
板腔体声腔的优越性在于:① 节奏变化的规律符合戏曲艺术的表现特点。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无不为节奏所规范;② 板式节奏规律与生活节奏(含感情节奏与心理节奏)规律相符,被揭示的剧中人物的情思易于激起戏外人(观众)的共鸣,因而适应人们的审美要求;③ 节奏特性具有极大的表现能量。丰富的节奏型与频繁的速度、力度变化,可以充分地发挥歌唱艺术和表演艺术的各种功能。因此,它的一出现就以旺盛的生命力影响全国剧种。齐言体的呼应式结构的板式变化,无疑地优于曲牌体、曲牌联套的音乐结构。对比之下,它限制较少,变化自由,又便于发挥音乐的表现力,它的崛起,很快就代替了曲牌体声腔在剧坛的主导地位。是对曲体声腔的一次很大的冲击,在戏曲音乐发展史上,我们就把它称为第二进程。
二、戏曲声腔“繁荣——衰落——繁荣”
中国戏曲的各种声腔体制的产生与确立,均有它的进步意义,都做过重要历史贡献。但是,声腔是属于艺术形式范畴的东西,要为内容服务。声腔确立以后,若不去适应不断变化的生活内容与戏剧内容,而被旧的形式所限死,它就会走向衰败,乃至消亡。中国戏曲声腔的发展史就是“繁荣——衰落——繁荣”不断反复,即不断继承与革新发展的历史。
旧时的“北曲”,虽然元杂剧的“一折一楔子,一人主唱,一宫到底”的结构严谨而又呆板,但它的大多数作者都同下层人民相结合,戏剧内容能反映那个时期人民的生活、理想与要求,音乐上又博采诸种艺术形式之长,把元时的散曲按宫加以组织,加工成较完整的戏曲声腔,故尔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戏曲艺术出现了初步繁荣。元、明传奇兴起,承袭了“南戏”不叶宫调,以及戏剧结构上不受折数之局限,且有各行均唱之优点,于是“北曲”的严谨的结构形式被突破了,出现声腔上的“南北合套”,南北方戏剧开始交流。明永乐至弘治年间,承北曲之优秀传统,博采南方音乐之特点,在浙江、江西一带逐步形成了弋阳、余姚、海盐、昆山四大声腔,它以鲜明而又多样的音乐形象,柔丽委婉的艺术风格,取代了北曲,从此元杂剧的声腔走向了衰落。原北曲中的大部分曲牌,或者成为昆山腔的组成因素,或夹杂在弋阳诸腔中使用,虽然仍保留着南北合套的形式,南戏声腔中也仍可看出北曲的音乐特点,但这毕竟是另种声腔了。
现在再谈谈“南曲”的兴衰。永嘉杂剧的最初声腔,仅是“宋人词益以里巷歌谣”,很不完善,又因受地域的限制,流播不广。但是,到了明代,南方的戏曲声腔却是极为丰富的。除上述之四大声腔外,还应包括闽南之“泉腔”、粤东之“潮腔”。它们因地而异,各具特点,在不同的土壤中,依据人们的审美要求而发展、衍变,成为曲牌体声腔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特别是弋阳腔,明嘉靖年间即流行大江南北:北至京都,南迄云、贵,东临大海,包括长江中下游的广大土地上都有弋阳腔的踪迹。与此同时,它又吸收余姚腔的优秀传统,复变为“徽州腔”与“青阳腔”,因而流传更广,影响更大,被称为“南北新调”、“徽池雅调”;并有“石台、太平梨园几遍天下,苏州不能与角什之二三”之说(王骥德《曲律》)。大量青阳腔剧目被刻印遍传。
弋阳腔繁荣兴盛的主要原因是:① 它产生于民间又在民间流传、发展。集村坊小曲、俚巷歌谣之精华,兼有“只沿土俗,错用乡语”之特性,故每到一处即同当地的语言与民间音乐相结合而形成各自的风格,受到当地群众的喜爱。② 依靠宗教的传播。其中最主要的戏文为《目连传》、《观音传》等大本连台。旧时,民间信巫好祀,《目连》诸剧为酬神还愿之必演。广大乡民虽不全懂词牌之奥秘,然目连救母,观音救苦救难的故事,却为妇孺熟知。③ 明代的南戏戏文已全部突破了杂剧格式的严格制约;青阳腔之“滚调”,更为传奇剧目提供了有利条件,能较深刻地揭示戏剧内容与人物性格;音乐上兼有南北曲之长,其形式与内容是相适应的。从剧目内容本身分析,伸正义,驱邪恶,辨忠奸,讲礼义,具有一定的人民性。诸如《岳飞传》、《三国传》、《水浒传》、《西游记》等连台本戏,以及《荆钗记》、《白兔记》、《金印记》、《琵琶记》、《长城记》、《八义记》等传奇。由于弋阳诸腔能顺乎当时的潮流,戏剧内容因人民的喜恶而增删,艺术形式也因地域不同而变革,力求符合广大下层人民的口味,又不墨守成规,不断革新,故能数百年盛演不衰,在清初还形成了昆、弋争盛的局面。
昆山腔的发展,同弋阳腔是截然不同的。《渔矶漫钞》云:“昆山有魏良辅者,始造新律为昆腔,梁伯龙独得其传,著《綄纱记》传奇,盛行于时”,唯“止行吴中”,流传不广。到明末清初,均在官场及士大夫中流传,剧本大多为文人墨客手笔,仅为宫廷和士官、文人所自赏。昆山腔的兴盛,在于有专业的作曲家加工、创新,广采博纳,规范了南北曲之宫调,丰富了南北曲之旋律,咬字行腔十分讲究,故被徐渭称之为“流丽悠远出乎三腔(海盐,余姚、弋阳)之上,听之最足荡人”。所以一时称霸剧坛,由“止行吴中”一变而为“四方歌者皆宗吴门”。它的衰落是进入清宫廷后,更向唯美主义发展,虽被称为“雅部”,但“阳春白雪,和者必寡”,脱离了下层广大劳动人民,故到了清中叶就一蹶不振,濒临消亡。
清康熙(十七世纪)以后,我国戏曲史上出现了以梆子腔、皮黄腔为代表的板式变化声腔体制,它突破了曲牌体的许多限制,使戏曲音乐的表现力更强了,于是戏曲艺术又经历了一次重要的变革。以板式变化体声腔为主的戏曲剧种,在舞台上逐渐取代了昆腔所占的主导地位,使民间流传的弋阳腔也相对失色。更加通俗化的民间戏曲的勃兴,使戏曲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板式变化体声腔的发展,也走过两条不大相同的道路。一是在民间发展并流传的梆子腔,以及南方形成并遍传的弹腔“南北路”诸剧种,它们也“只沿土俗”而保留着本地的艺术特点与风格。二是进入京都及清宫廷的京戏,名优辈出,这些大师们博采梆子腔及弹腔“南北路”之长加工提炼,使其艺术发展更快、更成熟。相比之下,梆子腔的板式还未完善,而代表皮黄腔之京戏的程式又较为凝固了。梆子腔的唱调比较单一,皮黄腔(含“南北路”)也只有西皮(北路)、二黄(南路)两种腔调得到了发展。就板式本身及联接的程式也是有其局限性的。固有的板式结构、节奏型、旋律的“基腔”与线型,以及相互联接的规则,若不随内容而变,加以突破,也是不能表现日趋丰富的戏剧题材的。随着历史的推移,板式体的声腔如没有新的东西去补充,突破它的旧有程式,它也会走向衰败的。
三、戏曲声腔发展的第三进程
戏曲声腔发展的第三进程,是在特定的历电条件下提出来的,也将是戏曲艺术奋进的必然结果。
中国戏曲亩腔的确立,若从宋、元的“南北曲”算起,至今已经历了近八百年的历史,又分曲牌体、板腔体两个历史进程,各有自己的兴衰,这些历史的经验是值得我们记取的。但是,从宋元到明清(十世纪初一十九世纪初)是一个漫长的封建社会。各个王朝的更迭,并未使它的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发生根本的变化,作为上层建筑的戏曲艺术所反映的社会内容及思想(戏剧观)自然也不会有质的飞跃。为表现特定的社会生活(戏剧内容)而产生的戏曲声腔,虽有南北曲相互吸收而变的明传奇四大声腔;稍变弋阳而成的“青阳滚调”;明末清初的昆弋争盛,以及“花部乱弹”诸腔等民间戏曲的兴盛繁荣;清中板叶腔体声腔的形成及发展等等,音乐的构成也发生了种种的衍变,它只是顺应不同时代的要求而自发地,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的。它们之间的竞争是纵向的,虽有繁衍、兴替,但它仍是戏曲的一统天下。
现今已是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经济基础、生产关系、思想意识及艺术审美要求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向着高度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社会主义阔步前进。戏曲艺术肯定要反映这个伟大时代的。同时,戏曲也面临着多种艺术品种的挑战,若不能适应新的时代,艺术上没有较强的竞争能力,不能给人们以美的享受,也会遭到人们的唾弃而走向衰亡。
艺术实践证明,固有的曲牌体、板腔体的声腔结构和传统音乐,都有它的不足和局限,用以表现崭新的时代内容,若不加以改造就不相适应了。因而,我们提出了两种声腔相结合的综合性声腔体制。它既冲击曲牌体,也冲击板腔体,结果是集两种声腔体制的全部优点,采各声腔的节奏、旋律、宫调、曲体和织体之长,能充分发挥音乐艺术的诸种功能,符合中国人民的欣赏习惯,成为表现力更强的新型声腔体制,为丰富多采的社会内容服务,我们的戏曲将出现新的繁荣,戏曲声腔发展史也会进入它的第三进程。
“综合声腔体制”并非今人臆造,而是我国戏曲艺术发展之必然。旧时的戏曲剧种已有孕育与萌发,最早出现在清嘉、道年间大江南北普遍兴起的民间花鼓、采茶、花灯、滩簧、秧歌诸剧种之中。它们源于民间歌舞与说唱艺术,它们的唱腔最初只是民歌或“分节歌”的小调、鼓曲,靠曲调联接来表现戏剧内容和刻画人物,含有“曲牌联缀”的性质,但仅仅只是一支支民歌的联唱,表现力是不强的,只能表现“两小戏”或“三小戏”等比较单一的戏剧内容,当然也不具备戏曲声腔的结构特点与表现特性。随着戏曲题材的不断扩大,创造戏曲的劳动人民就去寻找新的出路,设法提高它的表现力,以适应戏剧的表现要求,向曲牌体与板腔体的声腔借鉴,结果就产生了两者交织发展的民间小戏声腔。南方民间小戏中就形成了“川调”、“打锣腔”、“调子”及“滩簧腔”诸声腔系统。它们保留着曲调联接的基本特征,但声腔结构上却各有特点;不少曲调也发展了各种板式,虽然还不够完备,但已具双重表现功能。譬如湖南花鼓戏的“益路川调”就有导板、哀子、吟腔、一流、二流、三流、散板和“唢斗梢腔”之分;黄梅戏的“平词”也分导板、慢平词、平词、二行、火攻等等。传统的地方小戏唱腔,一般都具有曲牌与板式相结合的因素,或朝着这种综合性声腔的方向发展。传统中习惯称之为“曲牌联接为主,辅以板式变化”的表现特性。
我们看到并研究了这种声腔的发展趋势,也在不同的剧种作了创作尝试,多年的艺术实践证明是可行的。现将湖南剧种中各声腔的做法分述如下。
1.花鼓戏中的“川调”与“打锣腔”
“川调”与“打锣腔”是湖南花鼓戏中两种不同结构特点的声腔。“川调”有主奏乐器,是过门乐句与唱腔乐句相结合、齐言体呼应结构,与板腔体相似且有板式变化雏型;“打锣腔”是“徒歌帮腔、不托管弦、锣鼓配节”的民歌结构,犹如高腔,也有发腔、二柄、数板、急板、收腔、哀子、导板等不同节奏特点的段落并相互联接成套。这两种声腔均具有曲牌、板式综合性质。它们均由许多支曲调(包括派生曲调)组成。
湖南花鼓戏的音乐创作,是充分地注意到这种传统特点的。从五十年代起,走的就是曲调联缀与板式变化相结合的路子。举例如下:
例一 “洞腔”的板式
(选自《社长的女儿》小红唱段)
这个唱是五十年代末的作品。它包括四个节奏层次:导板、慢板、二流(数板)、三流及散梢。“洞腔”原曲属牌子曲体,结构为“起腔——数板——尾腔”;以字密腔简的数板为主体起腔和尾腔有伴以锣鼓、唢呐的放腔,首尾相似。新的唱段完全突破了这种结构形式,以[川调]的结构为蓝本,依据花鼓戏固有的句式结构与节奏特点,组成了有板式意义的唱段。

从旋律上看,原洞腔的基本特点均已保留,观众也一听便知。但曲调结构已不再是原曲原型。突破花鼓调的呆扳句式,节奏排开;扩大使用音域。2—6,旋律加花变奏,行腔起伏婉转,增强了曲调的发展动力,句末使了“加腔”(大腔),表现深沉、凄静的感情,言已尽而情未断。这种板式的特性,旧时的花鼓戏中是没有的。另外,数板与三流的节奏处理也很灵活自由,不同词意的字位均选择了最佳的节奏位置,表现力大大加强。
现今的“洞腔”已成为花鼓戏的常用曲调,除发展了各种各样的板式外,还用派生手法发展了“反洞腔”、“北洞腔”和“趔洞腔”等,既可以用以曲调相联,也可发扬板式变化优势。
例二 “劝夫调”、“还魂调”的板式
(选自《向秀丽》中的向秀丽唱段)
这个唱段是六十年代的作品。以“劝夫调”为基调,糅合“还魂调”创编而成,分导板、慢板、正板和大梢腔。
“慢板”(包括导板)以“还魂调”为基调,经过扩腔、加腔及旋律加花变奏发展而成,它保留了原曲抒情、优美的基本特点,突破呆板的四小节句式,节奏处理“撞、过”相间,以增加唱腔的活力。比如[慢板]下句:


“还魂调”属于川调结构,上句是三、三、四格式,腔随字走;下句腔尾有个小花腔,均为四小节句幅。新的“慢板”完全突破了这种旧格局。句式虽变化较大,旋律伸展而又巧妙地归结到原曲拖腔,保留了固有特点。
“慢板”发展的另一种办法是扩大音域,增强旋律的容量。比如“祝福我离灾难又庆重生”一句,因要表现激奋的情绪,就在“又庆重生”这个词组上用高音区旋律给予必要的强调。如:

据此,说明花鼓戏发展“慢板”时,可以根据表现内容的不同要求,把各个腔句的节奏、旋律都作必要的艺术处理,不必局限什么程式,为某种板式的模式所限死。使之既有变化而又总体完整。
“正板”(数板)基本上就是“劝夫调”的呼应式结构。主要的变化是部分旋律的转调。第一处是上句腔的突然翻高。如:

原曲旋律下行,曲调平淡,不能表现激动的情绪,新曲先抑后扬,翻高五度,使曲调具有较强的冲击力。第二处是用“变宫转角”的办法转调,揭示向秀丽忍着烧伤的剧痛,不愿同志们为自己耽心着急的自我克制毅力。如:

曲例从上句“一阵阵抖颤”处以 的关系转入下四度宫调,大筒从5‖2弦式变成1‖5弦式,曲调深沉凄切,传说中称之为“败韵”。到了“不能让同志们担优着急”句,曲调又转回了G宫,构成了宫调对比。唱段的结尾处是原曲的大梢腔,旋律起伏开阔,字少腔宽,同数板形式节奏对比,作为唱段的终止式,又有较强的稳定感。整个唱段的板式结构保持着花鼓戏的声腔特点,不落皮黄板式窠臼。几支兄弟曲调相结合以发展板式,是常用的办法之一。
例三 “四川调”的板式
(选自《煤田战歌》中党委书记唱段)

[四川调]是花鼓戏川调中的一个曲调系统。所属曲调有[双川调]、[湘潭川调]、[安仁川调]、[醴陵川调]、[采茶调]、[渔鼓调]及[北神调]等等,同属于湘中的特性羽调式, 相间进行的分解和弦旋法;都是呼应式结构,上句落 或 ,下句终止6音,特点较突出,但一般认为较难发展,特别是写成抒情性慢板尤为困难。传统中用于相互联接或自身的节奏变化(主要是“数板”)来表现不同的情绪。
创作时,我们研究了湖南特性羽调式的基本特点,发现它的调式骨干音级 都可作为句末的落音而不失固有曲调风格。原曲上下句式可以突破,五声音阶中加入偏音而保持特性音型 ,旋律也可以加花变奏而不伤旋律特点。从此得到启示:在 之间修饰旋律,或用“ ”用冲淡 大三度特性,或加入偏音使旋律花丽;调式结构变呼应式为四句式,节奏排开,加腔扩句,突破“方块”、曲式。于是包括“慢板”在内的[四川调]系统的板式也就逐渐完善了。
发展花鼓戏唱腔的板式,可借鉴板腔体的某些程式,但不要落俗套;保持花鼓戏的特点又需大胆创新。比如[阴川调]的“紧板、哀子”。
例四 [阴川调]的板式
(选自《苗岭风雷》龙大妈唱段)


[阴川调]是[四川调]的变手调,大筒 定弦,传统中用以表现悲怨、凄凉的感情。“紧板”的创作为了表现一种激奋而强烈的感情,节奏急促而快速;“天哪”一句是“半哀子”的发展,用唢呐伴奏,配以锣鼓,使激奋的情绪推向高潮。
“打锣腔”的发展同“川调”相似。
湖南花鼓戏的唱腔曲调有数百支,它们除有声腔结构及兄弟曲牌的规范之外,主奏乐器大筒琴的弦式是起作用的,也象弹腔之南路、北路那样。不过,它不是一种弦式一种腔调,而是若干曲调系统,也可以彼此有调式色彩与音乐风格之差别。比如2‖6弦式就有[正宫调](宫调式)和[四川调](羽调式)两个包括数十支曲调的系统; 定弦的[劝夫调](宫调式)与[洞腔](徵调式)的音乐风格则是完全不同的。发展花鼓戏的综合性声腔体制,宜把各种弦式中的代表性曲调系统,都发展成有完善的板式,这些板式又是根据表现内容的实际需要,按照花鼓戏的节奏、结构特点去创作而不是死套皮黄腔之程式;它吸收两种声腔的优点而不是两种声腔的凑合,发展的结果是有花鼓戏特点,表现力更强的新型声腔。
2.高腔
湖南地方戏中有五种高腔:长沙高腔、衡阳高腔、祁阳高腔、辰河高腔和常德高腔。均属于曲牌体、曲牌联套的声腔体制,每种高腔都有数十支或几百支曲牌组成。根据音乐风格、素材及调式的差别又可分成几类,每类曲牌均有自己的兄弟曲牌(派生或变格)。高腔的传统基础和发展办法应同花鼓戏相似,也要发展并完善各类曲牌的板式,走综合性声腔之路。
例一 湘剧高腔“北驻马厅”的板式
(选自《园丁之歌》俞英、方觉唱段)
这段唱腔是“北驻马厅”、“红纳袄”、“新水令”和“混江龙”的穿、挂、犯的综合发展,是传统的发展手法,属集曲、犯腔的范畴。它们是同类曲牌的糅合与异类曲牌穿挂的结合。
原高腔曲牌的“北驻马厅”、“红纳袄”是同类曲牌,具有角调式、羽调式综合性质,音域宽,旋律起伏大,多跳进,有较宏大的气势。基本腔句为:

另外,[红纳袄](包括[桂枝香]、[山坡羊])中还有这样的典型旋律:

它流丽婉转而具有抒情性,实际上它也是这些曲牌的下句腔。[新水令]为北曲,高昂激越,七声音阶,也为羽、角综合调式。它同“北驻马厅”结合,丰富了旋律变化,又增加曲牌的气势。转调以后曲牌转为[混江龙],属“汉腔刀类,徵调色彩而煞板归商,色调明亮,气势磅礴。这些曲牌本身就具有调式、调性及旋律的对比意义,通过穿、挂、犯的艺术处理,能表现较为丰富的情绪变化。又因这些曲牌多属“北曲”性质,它的综合发展也不会有不协调之感。
这个唱段已经完全突破了原曲牌的格式制约而向板式变化发展。导板、回龙、慢板、夹板、放流(数板)、紧打慢唱、散板、紧板等不同节奏特点的板式在一个唱段反复交织,比曲牌联套的表现力大为增强。高腔曲牌的板式创作,也是按照原有声腔特点进行的,节奏上保留了高腔乐句多切分型的特点;行腔处理也为“先字后腔”的句式结构,用“靠腔锣鼓”及人声帮腔;唱段结尾也为“重吟”。帮腔形式也不再是“句句帮”,而以合唱队的形式,帮在特需之处,兼有伴唱,合唱功能。
另外,高腔的发展也还有揉进弹腔的尝试,以丰富其旋律与节奏变化。
例二 常德高腔“皂罗袍”
(选自《芙蓉女》芙蓉姐唱段)


它基本上是一段弹腔的“北路、二流”,只在尾腔时才逐步过渡到高腔,旋律进行是顺畅的。这段唱腔没有多大改编,揉进弹腔因素是传统中固有的,这正好说明,在历史上艺术实践已使高、弹两声腔相综合而发展。
3.弹腔
弹腔,湖南称“南北路”,属皮黄腔,板式变化体。板式的结构、节奏,唱腔之调式、旋法,乃至“基腔”,均遵西皮、二黄腔之基本规律。
旧时的弹腔,在艺术上是不够完善的。“南路”男女不分腔,但慢板发展较好,被誉为“四块玉”或“十板头”;“北路”虽有男女分腔的调式对比,但没有抒情性慢板。总的来说,板式也不完整,结构、节奏较为死板,旋律变化也不太丰富。
弹腔音乐如何向综合性声腔体制发展,如何突破旧弹腔的板式程式,完善纵向的板式变化;丰富弹腔的“基腔”,增加横向借鉴的新“基腔”,湖南还没有多少经验,弹腔的变化是不太大的,表现容量仍受到很大限制。解放后的创作尝试可规纳为:完善原有板式,如创作北路“慢三眼”;丰富旋律变化,如在南路中揉进民歌、弹词及高腔曲牌的音调;运用传统的“南北转”,唱段内不同调式、调性的腔调互转,以及以弹腔为主体的弹、高综合发展等。下举一例以见一般。
例一 湘剧弹腔“南路”转“反南路”
(选自《李双双》中李双双唱段)
这个唱段包含“南路”、“反南路”两个基本腔。板式有“南路”的散板、慢走马、走马、走马“放流”、垛板,以及反南路的走马、快垛子、散板等。在反南路的段落内,糅进了高腔“香罗带”一类曲牌的腔句;改走马的呆板的节奏,代以高腔“放流”的灵活自由句式。大大地增强了弹腔的表现力。


以上两式都是弹腔中糅合高腔的例子。一式是在反南路走马中糅合高腔旋律,拖腔中巧妙与弹腔结合,构成完整的乐句;二式是新发展的弹腔“放流”,突破反南路二流(走马)的呆板节奏。两处的女声伴奏都是弹腔与高腔的有机结合,“帮腔”的运用,是提高弹腔表现力的有效途径,使之更具有综合性声腔的特点。
弹腔与高腔的相结合发展,还谈不上会形成综合性声腔体制。但是,集两种声腔之长:高腔丰富多变的优美旋律及丰富多变的节奏,灵活的“放流”句法;运用集曲、犯调(含弹腔之南北转),去丰富弹腔的调式色彩与调性对比,无不是发展板式体声腔的有效途径。弹腔的综合体制也应纵横结合,既发挥板式变化的优势,又着眼于新基腔的创建,它的表现力会大大地提高的。弹腔的综合性质也会逐渐形成。
中国戏曲,作为一个艺术品种,它自有其理论体系,而且是分剧种的,剧种又以声腔的不同而相互区别。相同的声腔虽在各地发展中“错用乡语”,并同当地民间音乐结合而另具特点,但是声腔的基本特点还是被保留并明显的显示出来。比如河北梆子、河南梆子、山东梆子,山陕梆子都是梆子腔;京戏、徽戏、汉剧、巴陵戏、湘剧、祁剧……都是皮黄腔;湘剧高腔、川剧高腔、赣剧弋阳腔、青阳腔、祁剧高腔都是高腔;湘昆、苏昆、浙昆、北昆都是昆曲等等。戏曲声腔体制是在近八百年的历史实践中逐步形成的,它包括文学形式、音乐素材、曲式结构、伴奏形式与发展技巧。体现我国民族的审美习惯与艺术观。我们提出声腔的综合体制,即出于这种民族习惯及戏曲的基本规律。以曲牌体、板腔体的长处作为发展新型声腔的基础,是考虑了民族艺术的继承性。
综合性声腔体制的发展与确立,是否会造成剧种不分,声腔难辨的混乱局面呢?进而使中国戏曲这种艺术形式的消亡呢?我们觉得不会,至少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不会。因为我们主张的综合性声腔体制,是在原声腔的基础上,加以增补或变革,不是取而代之。另外还有语言和与之相应的民间音乐为特征,在这样的前提下,发扬两种声腔体制的长处而使它更为完善,表现力更强,艺术价值更高。
综合声腔体制的建立与完善,将使中国戏曲沿着民族的道路继续前进,使戏曲的理论体系得到新的发展,因此将它称之为声腔发展的第三进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