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12日是我父亲田汉的百年诞辰,而三十年前,1968年12月10日又是他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日子,“四人帮”的鹰犬为掩人耳目,将他押送医院时,改名为“李伍”,在他生命垂危之际,还要严刑逼供,死后尸骨无存,他们以为将田汉的肉体消灭了,这个人就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灭,却又有谁知,无情的历史来了个大颠倒,到头来被钉在罪恶的绞刑架上的,又恰恰是他们自己!
高歌共待惊天地
一击金陵五月更,故交零落几吞声。
高歌共待惊天地,小别何期隔死生。
乡国只今沦巨浸,边疆次第坏长城。
英魂应化狂涛返,好与吾民诉不平。
这是1935年7月,父亲在南京国民党狱中,惊闻聂耳在日本鹄召海滨游泳,被海浪吞没而逝所写的挽诗,他当时心痛欲碎,痛哭失声,对他在音乐战线上的亲密兄弟的永别,不啻睛天霹雳。聂耳虽比他小12岁,但他们的感情远胜手足,聂耳从家乡云南来到上海,先是在明月歌舞团当小提琴手,由于他满怀反帝爱国的热情,迫切要求草命,要求靠近党,他对从事音乐艺术的道路有他自己的想法,因此父亲和他作了长谈,了解了他的雄心壮志和在工作学习上的苦闷,先介绍他加入党的外国组织苏联之友社的音乐组,和张曙、任光、安娥等几位党的音乐家相识,在他们的帮助下,提高了他的思想和艺术技巧,后来又由田汉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从此他在人民大众革命的音乐道路上迸发出灿烂的光华!
在上海短暂的三年中,田汉和聂耳合作创作过很多歌曲,从电影《母性之光》的《开矿歌》、《姚李劫》的《毕业歌》等,到《风云儿女》的《义勇军进行曲》。话剧有《回春之曲》的《告别南洋》、《梅娘曲》等,还有歌剧《扬子江暴风雨》中的全部插曲。《扬子江暴风雨》是1934年夏在上海演出的,借用李伦中学校庆的名义,当时演员有郑君里、王唯一、露露等,聂耳自己扮演剧中的码头工人老王,当他向敌人冲去,吼着“我们不怕死!不要拿死来吓我们”,全体码头工人齐声高唱着“我们不做亡国奴,我们要做中国的主人!让我们结成一座铁的长城,把强盗们都赶尽。”的战歌跟着一道冲去时,引起了全场观众的热烈共鸣,大家都跳起来,高举拳头跟着怒吼起来,在场的苏联塔斯社记者也把这激动的场景向莫斯科报道了。
《扬子江暴风雨》的《前进歌》,实际是后来《义勇军进行曲》的基础,这种“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曲调的确是有火药气的。在上海,刘良模曾指挥万人大合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吼声,像春潮震动了大地。陶行知由欧洲四国途经埃及时,在金字塔下听得有人唱这支歌,非常惊异。梁思成在美国讲学时,在街上听得有人在自行车上吹口哨,吹的正是这支歌,以为是中国人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十来岁的美国孩子!美国的黑人歌王罗伯逊,常在音音乐会上用中国话唱这支歌,引起轰动,后来还以《起来》为名灌制了唱片,影响极大,凡此都证明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的心都是一样搏动的。
新中国成立前夕,父亲参加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议,在研究制定国歌的会议上,许多代表提出以《义勇军进行曲》为国歌,但也有的代表认为原词中的“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个提法过时了,主张修改歌词,张奚若、徐悲鸿等代表则力主用原词更有历史意义,并举法国《马赛曲》为例,周恩来副主席当即表示支持这一方案,他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句歌词,提醒大家要居安思危,还是用原来的歌词好,这样才能激励感情,如改用新词,唱起来就不会有那种时代感情了。”最后毛主席也同意大家的意见,他说:“我们中国人民经过艰苦斗争,虽然取得了解放战争的胜利,但还是受着帝国主义的包围,我们面前还有种种困难,我们要争取中国完全独立解放,还须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所以还是保持原有的歌词好。”在场的全体代表热烈鼓掌,一致赞同。
六十三年前,一代巨星,青年聂耳被太平洋汹涌的波涛席卷而去。三十年前,他亲密的兄长田汉的躯体,也被“四人帮”残酷地消灭,尸骨无存,但他们的精神永生,“高歌共待惊天地”,听吧,他们当年并肩战斗,共同创作唤起亿万人民奋勇杀敌的革命号角——《义勇军进行曲》的雄伟曲调,不正唱遍了全中国,传遍了全世界吗!
“将碧血,写忠烈,作厉鬼,除逆贼,这血儿啊,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长与英雄共魂魄!”
这是话剧《关汉卿》中的【蝶双飞】词。
父亲的亲密战友夏衍同志曾对田汉作过评价,他说:“如果说金无足赤,我看田汉就是一块九成以上的金子,田汉创作了《关汉卿》,我看他就是当代的关汉卿,是中国的戏剧魂”。
1958年1月,世界“和大”把关汉卿定为世界文化名人,并决定在6月举行这位大戏剧家创作活动700周年纪念会,父亲准备在大会上作专题报告,为此他着手研究关汉卿和他的著作,更集中精力研究关汉卿的大悲剧《感天动地窦娥冤》,剧中关汉卿让窦娥从头唱到尾,写得那么慷慨激昂,富有感情,关汉卿处在那样黑暗的年代,却敢于写窦娥这样反抗性十分强烈的女性,实在难能可贵,从窦娥的唱词中,可以看到关汉卿确是个不屈不挠的战斗的戏剧家,是个爱憎分明,感情强烈的戏剧家,从他写的唱词中可以听到他对元代统治者和黑暗势力撞击的金石声,他始终站在人民一边,为人民发出怒吼,他那无畏的战斗精神,真正达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当父亲读到关汉卿的散曲《不伏老》时,更是无限兴奋,因为关汉卿写他自己:“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颗铜豌豆”田汉激赏关汉卿真是个铁汉子,他决心给关汉卿写个戏,并选择关汉卿写《窦娥冤》的一段创作生活作为主题。
1958年6月28日,话剧《关汉卿》在北京首演,田汉陪同周总理、陈毅副总理、郭沫若等观剧,演出获得轰动的效果。
1959年1月9日,《关汉卿》在日本由“俳优座”,“文学座”,“民艺”三个著名剧团联合演出,日本戏剧家千田是也给田汉来信,介绍演出的盛况,信中说:“从1月9日首演以来,先后在日本大阪、神户、京都和东京演出,地区之广,时间之长,观看人数之多,为以往所少有,日本观众在电车上,街头,酒吧间,到处谈论《关汉卿》。剧场的观众,很多人饮泪啜泣,有的激动不已地说:“关汉卿太使我感动了,我也要像他那样活下去。”由于剧中情节有对统治者压迫的反抗,对干涉艺术的行径的不满,对弹压的反对,对非正义裁判的抗议,在日本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父亲看完信非常激动,《关汉卿》在日本演出的反映,出于他意料之外,使他深感到,一出现实主义的戏,一出具有深刻能反映时代思想的戏,它的作用和影响,甚至可以超越时代,超越国度,能够产生使人难以想象的国际影响。
1962年,叶圣陶伯伯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写了一篇《话剧(关汉卿)插曲(蝶双飞)欣赏》,他逐字逐句地对这支曲子作了深刻动人的分析,每次广播,我都必听,尤其在父亲平反以后,我听一回就流一回眼泪,因为父亲写剧本,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感情都倾注在关汉卿身上了,我听叶伯伯剖析那支《蝶双飞》,听他一层一层地揭示剧中人关汉卿的创作态度和精神世界,好像每句话都是说到我的父亲,叶伯伯的文章中写道:
“我认为这《蝶双飞》是一支很好的曲子,可以跟历来脍灸人口的好曲子并驾齐驱,这支曲子传出了关汉卿和朱帘秀大义凛然的精神,慷慨激昂的情操,因此全剧在这儿达到了最高潮,无论是看上演的,还是看剧本的,到这儿谁都会忘掉自己,心思和曲子融合在一起,仿佛觉得跨进了更高的精神境界。”
“在剧本里,朱帘秀为了照原词重演《窦娥冤》,关汉卿为了挺身而出承认是他不肯改动《窦娥冤》抵撞了奸臣阿合马,都给关在监牢里,关汉卿知道—两天内他们两个就要被处死,请托狱吏把朱帘秀引来,跟她谋最后的一面,他们两个在监牢里会面了,互相倾诉不怕为正义而死的决心,关汉卿说:“我们的死不就是为了替百姓们说话吗?人家说血写的文字比墨写的要贵重,也许,我们死了,我们的话说得更响亮”,朱帘秀说:“跟关大爷这样的人一道死,我还有什么不足呢!我修不到跟您生活在一块儿,就让我们俩死在一块儿吧,汉卿!”到这样地步,真是两颗心融而为一了。于是关汉卿拿出前天晚上写成的《蝶双飞》的稿子给朱帘秀看,这支曲子强烈地歌颂两颗心融而为一,虽然死了,精魂还要化为双飞的蝴蝶,永不分离,而所以如此,只为彼此志同道合,把他们两个紧紧地结合起来,田汉先生写剧本,布局这样严密,立意这样高超,出言吐语这样痛快淋漓,真够叫人佩服的。”人世间有这样的知音,父亲有知定感到无比欣慰。
自1958年《关汉卿)在北京人艺首演,35年后,1993年5月以石维坚为团长,陈颐导演、陈希先、王慧源主演的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关汉卿》演出团,应台湾邀请,以《双飞蝶》为剧名,在台南、中坜、高雄、南投、台北五个城市演出11场,受到台湾广大观众、专家、学者和戏剧界朋友的热烈欢迎和高度评价。
台湾一位戏剧家赵先生,看过《关汉卿》后写了一阙《蝶恋花》抒发观感。
七百年前艺显现,戏剧班头关汉聊重见。青艺舞台呈典范,使人思念双铜汉。 铁骨铮铮还不断,应贬时潮正气诗情展。编导演员才非浅,感怀千古精神焕。
坚贞何惜抛我头
五十年代末,父亲将祖母接到东城细管胡同的寓所同住,在四合院的庭院中,父亲在写作之余利用早晚间暇,和祖母共同耕作经营起来,祖母那时虽已是八十高龄,但身子骨仍很硬朗,利用墙角空地搭起瓜棚豆架,种些湖南人爱吃的丝瓜、苦瓜、苋菜,父亲栽种梨树、枣树.在院中搭起葡萄架,还在窗前移植了几株紫竹,经过辛勤地浇水、培土、居然都成活了,至盛夏时,院子里绿叶成萌,花木葱笼,挺拔的翠竹带着碧绿的嫩叶随风摇曳,从窗内看来疏影横斜显得生趣盎然,夏日的清晨,父亲常坐在阶前石级上读书,祖母则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生活仿佛又回到南岳山下的时光,一切是那样恬静和幸福,父亲在这些日子里酝酿写成了他最后的几个剧本《关汉卿》、《文成公主》、《谢瑶环》……
一场风暴终于震破了这暂时的宁静。
1964年,父亲到上海参加华东话剧会演,张春桥一伙竟然公开散布田汉是“叛徒”的谬论,从此,政治上的打击和迫害接踵而来,会演尚未结束,父亲被迫出走,途径苏州时写下了《题司徒庙古柏》诗,以表达他遭受诬陷时对党的忠诚和对张春桥一伙的愤怒:
“裂断腰身剩薄皮,新枝依旧翠云垂。司徙庙里精忠柏,暴雨飙风总不移”。
1965年,江青、林彪炮制的“部队文艺座谈会纪要”出笼后,父亲的处境更为险恶,经常受到批判,他因病住院时,我去探望他,见他面容消瘦,精神压抑,平时乐观爽朗的他,竟也变得沉默寡言,我也无法给他更多的安慰,有时父子只是相对静坐默默无言而已。
1966年,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开始了,父亲遭到“四人帮”残酷的迫害,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常常被拉到机关去“示众”,批斗,有时被打得遍体鳞伤回来,祖母痛哭着抚摸他的伤痕,心都碎了。这年十二月的一个午夜,一伙奉“四人帮”的旨意的“革命造反小将”包围了父亲的住处,再次抄家之后把父亲押走了,父亲经过祖母的床前时,抓着祖母枯瘦的手,安慰她老人家说:“妈妈您放心吧,我会回来的。”
祖母眼看儿子被一伙人从自己的身边强行抓走,呼救无门,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哭喊着:“寿昌,寿昌,让我再看你一眼”,她只能看到儿子的背影从眼前消失,谁知道这竟是一生相依为命的母子的永诀。
父亲被抓去以后,起初还有人来找祖母要带钱和粮票,祖母买了两个红苹果,千恩万谢托来人带给父亲,还带去了换洗衣服和日用品,在那人再次来取钱粮时,居然带回来一张父亲写的纸条,可以想象这位同志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在从小日记本上撕下的一页纸上,父亲是这样写的:
“妈妈,钱和粮票都收到了,儿现在身体还好,您千万不要着急,您带给我的苹果,红得真可爱,我一直舍不得吃,看到它就象看到您老人家一样,儿寿昌上。”虽是短短的几句话,祖母听了又高兴又难过,她又买了几个苹果,再请来人带去,可能是看到老人恳切的目光和反复央求的神情吧,他勉强接受带走了,但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来了,很可能是“阶级界限不清”被撤换了吧。
亲爱的父亲身陷“四人帮”的牢笼受尽折磨,心中念念不忘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九旬老母,但他怎会想到由于“四人帮”株连九族,一家人都失去自由,音讯断绝,连风烛残年的老母想给儿子送几个苹果都不可能呢。
在那艰难痛苦的年月里,儿孙都被当作“黑帮”关起来,是什么力量支持着孤苦伶仃的祖母继续活下去?那就是她坚信儿子还活着,一定还会回来,因为儿子被抓走时向她说过:“妈妈,我会回来的!”她经常独自掇一条小板凳坐在荒芜的庭院里,盼着儿子的归来,树叶儿绿了又黄了,北风吹得落叶遍地,也吹散了老人满头的白发,一个深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念她数十年血肉相连,形影不离的儿子,院子里寂静极了,她仿佛听到熟悉的儿子的脚步声,还是那样快速而坚实有力,可不是吗,儿子推门进来了,走近床边了,她又看见儿子满头霜雪的脸庞了,她枯干的眼眶里进发出惊喜的泪花,挣扎着爬起来,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
“寿昌,你到底回来了,快来,让我好生看看你,摸摸你。”她的手在暗夜中颤抖地摸索着,“哐啷”一声,床头的杯子碰倒在地上打得粉碎,眼前的幻影一下子消失了。
“寿昌,寿昌,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呀?”
她用手使劲揉着眼睛焦急地寻觅,但儿子不见了,永久地消失了,窗外寒风呼啸,支持她顽强地度过千百个长夜的信念破灭了,一盏黯淡明灭的孤灯的残油耗尽了,老人绝望地倒了下去,她在无尽期的梦中与儿子永久团聚了。这时正是一九七一年的岁末。
压城欲摧的乌云终于被浩荡的东风驱散,“四人帮”被粉碎了,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从此寒流驱尽,春潮如涌,父亲的冤案得到了昭雪,我从他劫后残留的遗篇中,发现他在狱中写下的最后两首诗,他囚禁在“四人帮”的狱中,在精神和肉体上受尽了折磨,但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念,对党和人民的忠诚,至死都是坚贞不屈的。
一九六七年七月一日
先烈热血洒神州,我等后辈有何求?沿着主席道路走,坚贞何惜抛我头。
一九六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家里钱尚未寄来,九月已到月末很着急,国庆十八周年即到,写了一首七律,以表兴奋。
缔造艰难十八年,神州真见舜尧天。
击金祥鼓丰收报,锦字红书火炬传。
海外斗争雄似虎,宫前戏舞妙如仙。
美蒋枉自相骄殄,七亿吾民莫比坚。
黄医生说:“你糖尿病已治好,高血压也平稳了。又来心脏病,你这个机器有问题。”
“但我还是有自信,我还能支持若干年,为人民做些有益的工作。”
即使处于那样恶劣的环境,他还是希望多活几年,为人民贡献他的余生,但江青的蛇蝎心肠岂能容他再活下去呢?
翔羽成灰烟,柚楠有余芬。
真理未可灭,百年行再生。
这是父亲在1935年写的《风云儿女》电影文学剧本最前面的一首凤凰涅槃诗,凤凰虽被烧成灰烬,但从灰烬中又飞出一只新生的凤凰来,《义勇军进行曲》就是《风云儿女》的主题歌。
当我成为幸存者,回到劫后的家园时,这里已是残破不堪,面目全非,斑斑紫竹和葡萄架早已不复存在,父亲埋头写作的书房,已成了别人的住宅,父亲的文稿都已被当成“毒草”付之一炬,但野草是烧不尽铲不绝的,真正的历史是永远抹杀不了的,肉体固然可以烧成灰烬,但精神将长留人间!
父亲啊!当您被“四人帮”的鹰犬捕去的那天晚上,您不是对祖母说过:“妈妈,我会回来的”吗?是的,您已经回来了,您已经回到生您养您的故乡人民之中,您将永远回到人民的心中,黑暗的年代将一去不复返,曙光照耀在我们前头,以江泽民为核心的党中央正领导全国人民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祖国,眼前是春回大地,繁花似锦,我们将迎接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