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往往将田汉的前期作品评价为“唯美的”、“伤感的”、“消极的。”然而，如果从审美现代性的视角进行审视，田汉前期作品表现出的多元化艺术风格，恰恰体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审美现代性，并形成了他艺术成就的高峰。田汉早期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他不仅真实地反映了不人道的社会现实，更将这种忧国忧民的主体热情和审美情感升华为一种美学理念以及意蕴丰厚的审美意象，从而创造出惊人的审美效果。

　　田汉是中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从20世纪20年代到60年代，田汉创作了60多部优秀戏剧作品，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上留下了辉煌的艺术成就。文学史上一般根据中国话剧自身的萌芽、发展和成熟过程，将田汉的创作划分为前期、中期和后期三个阶段。30年代中国的社会危机使中国左翼文学运动和革命文学运动蓬勃发展，以鲁迅、茅盾为代表中国的进步作家义不容辞地将文学作为反帝反封建斗争的武器。此时，田汉的戏剧创作也发生明显的转向，即更多地将戏剧作为革命斗争的武器。然而，受“左”的思潮影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习惯于将这一时期作为田汉戏剧艺术成就的高峰，却无意中贬低了其前期的艺术成就，并形成了一个严重的偏见：即认为田汉前期的戏剧艺术更倾向于“浪漫主义”、“伤感主义的”、“唯美主义的”、是“消极和不足的”，或是“缺乏现实主义力度的”。这种成见对中国文学界影响很深，就连戏剧家洪深在评论田汉早期的优秀剧作时，也不无偏见地批评田汉“在题材的选择、材料的处理、个性的描写，在对话，在预期的舞台空气与效果上，没有一样是令人满意的”①。然而，如果从审美现代性的视角进行审视，田汉前期作品中表现出的以人道关怀和现实描写为主导倾向的多元化艺术风格，恰恰体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审美现代性，并形成了他艺术成就的高峰。

　　一　现实主义依然是田汉早期作品的重要倾向

　　20世纪30年代后，中国的社会危机使田汉中后期的戏剧作品与政治宣传紧密相联。现实主义文学所具有的社会审美功能成为田汉戏剧的审美核心，从而与田汉前期作品中现实主义主导的多元化风格形成强烈的反差。由于受“左”的思潮影响，中国文学界经常将田汉早期作品与“浪漫主义”、“唯美主义”、“伤感主义”或“艺术至上”等联系在一起加以批评。事实上，这种观点是不客观的。诚然，田汉早期作品中确实带有一些唯美主义、浪漫主义、伤感主义等多元艺术成分。这种艺术风格与田汉对外国文艺思潮和风格的兼收并蓄是分不开的。田汉早期创作离不开他在日本留学期间所受的文化熏陶。留日期间，田汉对浪漫主义诗人惠特曼、海涅，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象征主义作家梅特林克、波特莱尔等人的作品表露出深深的景仰，并在他早期作品中留下了一些浪漫主义、唯美主义、伤感主义的痕迹。然而，这些痕迹只是作为田汉作品的多元化风格而存在的，体现着主体对时代命运或社会人生的焦虑和反省。但如果用“浪漫主义’、“唯美主义”、“伤感主义”来概括田汉早期的作品，则未免以偏盖全。

　　事实上，现实主义仍然是田汉前期作品的基本创作倾向。这集中体现在作者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上。《梵峨嶙与蔷薇》、《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生之意志》、《苏州夜话》、《名优之死》等前期作品，都通过真实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反映社会人生的本质和规律。而完成于1929年的《名优之死》更是田汉前期作品的现实主义主导倾向的明证。《名优之死》描写一代名优刘振声精心培养的女弟子，抵挡不住代表社会黑暗势力的杨大爷的腐蚀而堕落。为此，刘振声与杨大爷奋力抗争，最后殉难于舞台。该剧通过一代名优刘振声的悲惨遭遇，揭示了不人道的人类社会中，弱肉强食的生存竞争所带来的残酷现实。该剧在反映社会现实和人性的真实性、深刻性方面已经触及到人类生存的本质规律，所以具有永恒的思想深度和审美价值。又如，《咖啡店之一夜》一直被现代文学界认为是偏重主观抒情，轻现实剖析的浪漫主义作品。然而，如果从反映现实社会人生的真实性和深刻性上来说，则完全属于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全剧描述了纯真痴情的咖啡店侍女白秋英，被富商子弟李乾卿抛弃的戏剧性故事。这个作品无论从人物性格刻画的真实性方面来看，还是从揭示事物本质的深刻性方面来说，都是按照社会生活的本来面目进行描写和挖掘的。全剧真实地揭示了李乾卿与白秋英的分手，既与当时中国社会门当户对的传统礼教观念有关，也与作品人物自身的性格、心态、生存境况等因素紧密相关，从而有力地抨击了旧中国罪恶的礼教制度、黑暗的社会现实。

　　当然，在田汉早期作品中也确实存在着“浪漫主义”、“唯美主义”、“伤感主义”等现代派手法的端倪。但这些端倪与西方现代派文学中非理性主义的审美方式有着质的区别，因此，并不能涵盖田汉前期作品的基本倾向。其实，田汉自己也清晰地意识到现实主义是他早期作品基本的创作原则。他说，“在东京的某一阶段，我几乎走上唯美主义、颓废主义的歧途。但我毕竟是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出生的、有良心的中国孩子，在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双重压迫下的祖国人民深重的苦难和民族危机前面，我不可能不有所觉醒，有所振奋；又在搞王尔德、爱伦?坡、波德莱尔的同时，我爱上了赫尔岑、托尔斯泰等文学巨匠，因而在迷途未远的时候我就折回来了。”②在日本期间，他孜孜不倦地醉心于19世纪俄国进步的启蒙主义思想，倾心于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赫尔岑、易卜生等现实主义文学大师的杰作。而《哈姆雷特》的成功翻译，更标志着田汉在现实主义艺术成就上，获得新的造诣，并对田汉的艺术风格产生巨大影响。莎士比亚的现实主义创作观基本上可以用其在《哈姆雷特》中的一段独白来概括：“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人生，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③。1921年2月，田汉在写给郭沫若的信中也坚定地表明，要做一个现实主义戏剧家，通过戏剧来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他在信中谈到：“一股神秘的活力，也从那时起在我的内部生命的川内流动着，我如是以为我们做艺术家的，一面应把人生的黑暗面暴露出来。排斥世间一切虚伪，立定人生的基本。一方面更当引人入于一种艺术的境界，使生活艺术化，即把人生美化，使人忘掉现实生活的苦痛，而入于一种陶醉怡悦浑然一致之境，才算能尽其能事。”④

　　以上分析表明，田汉虽然对西方现代派的手法有着浓厚的兴趣，但现实主义仍然是田汉前期作品的基本创作倾向。作为一名爱国作家，他始终将拯救民族危亡作为自己的责任，努力通过真实而深刻的艺术人生来启发民智，鞭策人生。

　　二　田汉早期作品中的“浪漫主义”、“伤感主义”和“唯美主义”元素体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审美现代性

　　田汉早期作品中的“浪漫主义”、“伤感主义”或“唯美主义”元素作为个体情感或主体意识的表达方式，不仅不会降低作品的艺术品格，相反，有力地增强了其作品的审美现代性。这些“浪漫主义”、“伤感主义”或“唯美主义”元素，实际上体现了主体对社会现实的理性反叛和感性体悟。也正因为有“浪漫主义”、“伤感主义”或“唯美主义”等元素的存在，才使田汉的《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名优之死》、《湖上的悲剧》等早期作品，在审美意境的营造、审美心理的体验、审美情感的表达，以及文学本体审美品格的塑造等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田汉早期的作品《湖上的悲剧》被公认为田汉的代表作。该作品的审美效果就是通过上述元素营造离奇神秘的艺术氛围来完成的。该剧描写了青年杨梦梅和白素苹之间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因受家长的阻挠而无法实现，以致双双殉情的悲剧。该剧不仅真实地反映了黑暗丑恶的社会现实，而且还通过富有“浪漫”、“唯美”或“伤感’气息的笔调来营造气氛，获得丰厚的审美意蕴，从而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宝贵的艺术财富。

　　然而，中国现代文学界由于长期受“左”的思潮影响，常常将这些深刻反映人物内心冲突的审美意象，与“消极”、“唯美”、“伤感”联系在一起加以批评。这显然是一种偏见。事实上，田汉早期戏剧作品中的“浪漫主义”、“唯美主义”或“伤感主义”，体现了作者对主体意识的探寻以及对审美意蕴的追求，从而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体意识和独立美学品格萌芽的标志。与其说田汉早期的作品“消极”、“伤感”，不如说他的作品渗透着主体的生命和灵魂。早在1928年，田汉就在《古潭的声音》中，通过朦胧的审美意象表达了人类对自由完美的生命境界的渴求。作品讲述了这样一个神秘离奇的故事：一个诗人从“尘世的诱惑”中救出一个舞女，让她过清静高雅的书房生活，而自己则为生计在外奔波。舞女难以忍受书房生活的平淡乏味，一跃跳入古潭，去寻求新生。诗人回来后，痛苦万分，也跳入古潭。该剧是田汉前期作品中含意较为隐晦、朦胧的一篇，常被人批评为带有“唯美主义”或“艺术至上”倾向。当时就有人在该剧公演时指出，“我们这些衣不蔽体、食不充饥的人们何须乎这避开现实去求灵魂的东西。”⑤事实上，这个充满“浪漫”、“唯美”或“伤感”的故事，深刻地阐释了生命和死亡、自由与约束之间的永恒悖论。为了追求真正的生命、自由，诗人与妻子双双沉入古潭以获得永生。作者借诗人之口表达了追求生命自由完美的强烈愿望：“露台下的古潭！深深不可测的古潭！倒映着树影儿的古潭！沉潜着月光的古潭！落叶儿漂浮着的古潭！奇花舞动着的古潭！古潭啊，你藏着我恐惧的一切，古潭啊，你藏着我想慕的一切，古潭啊，你是飘泊者的母胎，古潭啊，你是飘泊者的坟墓。古潭啊，我要听我吻着你的时候，你会发出一种什么声音。”田汉在剧中表现微妙的心理冲动，实际上正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死亡本能。即人对死亡的快感。田汉正是通过这种离奇怪诞的戏剧情节，表现了人类通过毁灭获得新生的冲动。该剧所带的“唯美”、“伤感”或“消极”倾向，实际上从审美现代性的深度，表现了生存理性和审美感性之间的矛盾冲突。

　　因此，田汉在早期戏剧中表现出的“消极”、“伤感”和“唯美”元素，作为创作主体的审美价值，体现了对理性现代性和感性现代性的超越和张扬，因此具有积极的美学意义。正如李欧梵指出：“我个人以为五四时期对‘本我’的专注。就整个中国来说，是相当独特的。简而言之，这种专注，是出于对人类自我的重要性的强烈关切，再加上对现实个人看法相结合而成的。在这个前提之下，文学创作便具备了一种对自我表达的积极形态，而反映出普实克所谓的‘作者本身的情感、情绪（心境）、看法，及梦想，艺术创造便因此更倾向于作者本身人格及生活不同层面，特别是较阴郁、较隐蔽的层面的揭露与忏悔。”⑥同样，田汉也通过“浪漫’、“唯美’或“伤感’元素，使其作品上升到由生存理性和主体感性对立统一构成的审美现代性境界。而这种境界正是中国现代文学自身独立的审美品格逐步完善的标志，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审美现代性萌芽的标志。

　　三　田汉前期作品的艺术成就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具有重要意义

　　综上所述，五四时期以来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仍然是田汉前期作品的基本品格。然而，田汉早期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他不仅真实地反映了不人道的社会现实，更将这种忧国忧民的主体热情和审美情感升华为一种美学理念以及意蕴丰厚的审美意象，从而创造出惊人的审美效果。这样，田汉前期作品不仅饱含着由反叛传统和现实所形成的理性现代性或启蒙现代性，同时，也蕴含着由强烈的个性意识和主体精神构成的感性现代性。基于以上两种现代性的对抗，使得田汉早期作品具有超越时代的审美价值，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借鉴意义。田汉前期作品的审美价值集中体现在避免直接将文学的宣传教育功能取代文学的审美功能，而将文学的社会功能与审美功能融为一体，并在营造意蕴丰厚的审美意象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展示作品的思想内容。这无疑更符合艺术的审美规律。例如，在他早期的代表作品《获虎之夜》中，田汉通过审美意境的营造和传奇效果的表达，描绘了一个真实感人却又引人入胜的故事。剧中，农户魏福生为了将女儿嫁给有钱人家，不惜驱逐女儿穷困潦倒的恋人黄大傻。为了给女儿添嫁妆，魏福生安置抬枪打虎，结果却打中了相思成病的黄大傻。虽然黄大傻当众表明了自己的一片痴情，然而魏福生依然固执地阻挠女儿与黄大傻的交往，最终导致了黄大傻自杀的悲剧。该剧通过黄大傻的悲剧真实地控诉了不人道的社会对人性的扭曲和摧残。剧中，田汉在深刻揭露黑暗社会现实的过程中，建构起引人入胜、生动感人的戏剧情节，刻画出真实的人物心理，营造出浪漫传奇的审美意蕴，从而表达了强烈的主体意识。作品所表现的多元化的审美风格，使人想起莎士比亚戏剧的艺术魅力。而田汉前期作品的艺术魅力正是真实性、人文性、主体性等多元美学因素的结晶。这样，田汉通过人文精神与审美意象的完美融合，既对社会黑暗现实作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又使其作品高潮迭起，情节生动，意境奇特，从而获得意想不到审美效果。

　　田汉前期作品的艺术成就表明，文学艺术的审美价值不仅源于对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也取决于审美意象的塑造、审美氛围的营造、主体情感的表达、瞬间灵感的捕捉、人文关怀和终极理性的探索等多元化的审美因素的有机统一。现实主义文本只有具备由上述要素整合而成的审美现代性内涵，才能使文学作品具有无法穷尽的审美意蕴和思想内涵，为受众提供永无止尽的审美空间。这犹如田汉笔下的古潭，一切生命、一切意义在这里重获新生。而这种审美意义的获得与作者对个体生命存在的独特感悟是分不开的。

　　注  释：

　　① 洪深：《南国社与田汉先生》，载《南国的戏剧》，上海萌芽书店1929年版，第15页。

　　② 田汉：《我怎样走上党的文学道路》，载《文学书籍评论丛刊》1959年第5期。

　　③ 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79页。

　　④ 田汉1921年2月致郭沫若的信，见《三叶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0年5月版。

　　⑤《田汉戏曲集》，上海现代书局1930年版，第65页。

　　⑥ 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47页。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