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巫世界里,天神地祗均安居在傩坛的神穴——“桃源洞”之中。沅、湘间的傩坛皆以“桃源洞”为主体。巫师在主东家的厅堂中用竹篾和色纸糊扎一拱门(亦有豪华型的三拱门),作为“洞”的象征。拱门内设神案供奉鲜果香烛及傩神雕像,神案后或“桃源洞”前后两侧,悬挂多寡不一的诸神画轴(见图一)。巫觋行傩祭必请诸神降临,并由此衍生出一堂傩祭法事“开洞”。此法事非常规范,巫师必焚香洗手,歌舞巫词:
开洞师主上吾身,打开桃源一、二、三洞门,请五通、云霄上中下众神……
上洞玉楼罗天子,云霄圣主镇乾坤。中洞金楼李天子,七宝大神镇乾坤。下洞银楼肖天子,五通灌口镇乾坤……
甚至被誉为“神戏”的傩戏《孟姜女》最后一折戏中,玉皇大帝说孟姜女曾“被范郎沾了身”而只封为“中八洞傩坛勾愿神”。这对于孟姜女来说,是一种最完美的归宿。她从此执掌傩祭大权,她不到场巫师便不能为主东家“了愿”。
此“桃源洞”非彼陶渊明笔下的“桃源洞”。巫傩神祗栖身洞穴,并称其为“桃源洞”有其深邃的历史渊源。 湘西麻阳苗族历代流传着一首《根源歌》,歌词说盘瓠得高辛王之女为妻,负女人南山洞穴,此洞即为“桃源洞”。此说又为广西恭城县《千家洞(峒)古本书》所印证(见何光岳《南蛮源流史》),该巫书言湘、桂间古有“桃源洞”:
西支摇(瑶)人……太公李帛是狗王……生下七子分七姓名人,来到千家洞居住。这七姓是盘、俸、邓、翟、唐、赵、黄,都与蒋、何相亲。他们迁到道州后,被州太爷赶来。有一半回九嶷山,有一半过了永明地界……众人寻水上桃源洞……
当然,上述“水上桃源洞”只能解释为经水路寻找桃源洞。麻阳苗族每年农历初一祭祖“接龙”,祭祀龙头犬身的盘瓠,举行“漫水龙舟”的大型民俗活动,苗民的龙舟顺辰水(锦江)而下,沿途苗民唱起《根源歌》:
别人划船庆端午,漫水龙舟祀祖神,盘瓠原住桃源洞,辰州府内有家门……
年年五月江上走,犬王四处看子孙。子孙代代将船划,渡吾祖先观美景……
歌词明确无误说盘瓠住在“桃源洞”,这个洞天福地在“辰州”。这就与史载泸溪南山有盘瓠洞相吻合。楚巫作傩祭在傩坛搭设“桃源洞”酬神、请神,也就在情理之中的了。傩坛以桃源洞为核心,不仅反映了楚巫文化与祖先洞穴历史密切的联系,而且也说明傩坛本身亦为巫术手段。正如朱狄《原始文化研究》一书中所援引孔特·贝贡的论点:“(旧石器时代)岩画或雕塑本身也就是最重要的交感巫术的祭祀活动。”这个论点也不仅仅只适用于湘楚,在贵州的巫傩传说里,讲一群小孩在河里拾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头,便供在山洞里。这一对人头在众人的祭祀下有了灵气,为人看牛、治病。这一男一女便是傩公傩母。耐人寻味的是,这对傩神首先是被奉供在山洞里,前来祈求的人们亦在洞前歌舞祭祀。可见“傩”与“洞”在巫文化中同具高深莫测的神秘品格。
对湘楚傩神女娲、伏羲在滔天洪水灾难中有“救命之恩”的开天人祖盘古(盘瓠),古籍称其为“梅山峒蛮”。清道光年《宝庆府志》言:“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域东接潭,南接邵,西连辰,北鼎澧。“峒”通“洞”,即山穴。该志书还描述说,楚俗有妇女病不求医而“立峒祀”:延巫造龛,用五色彩纸剪花粘着杆插龛中,用大竹筒贮米豆为“峒”,以栖神(见图二)。楚巫将“洞”与盘古神话相连,并将“洞”的功能神化到了极致。据明万历年《慈利县志》载:“夏秋不雨,则凭巫打洞请水。”此处所言的“洞”并非实地的自然山洞,而是巫傩意识中盘瓠等神祗所居之地,志书接着说:“又名立坛,迎神以祈祷之。”由于巫觋对洞中有神深信不疑,竟真有巫师入洞寻觅神的踪迹。清《武冈州志》载:“元代乡民祷雨,独一巫持鼓深入岩洞不出,后乃为神,岩内神鼓常鸣。”
各地各民族的傩坛均各具特色,表明傩坛的设置受到民风民俗、宗教信仰和物质条件的制约。在湖南,尽管巫风繁盛傩坛遍布,但几乎找不出完全一模一样的傩坛。这就为傩坛所反映出的文化气质提供了展现的平台。
三苗始祖女娲与蚩尤余部九黎族在洞庭湖始创巫教(又称傩教),故苗族对傩祭崇拜有加。苗族的傩坛较之汉、土家、瑶、侗等民族的傩坛显得华丽(见图三)。凤凰县上世纪40年代大军阀陈渠珍家举行过一次大型傩祭,其傩坛极尽豪华,令今尚存之老人回忆起来还为之咋舌。上世纪80年代初,湖南省艺术研究所在凤凰县举办全国首届全省性大型傩戏研讨会时,曾要求当地巫师尽可能模仿当年的规模建造傩坛(见图四)。“桃源洞”拱门为挑粱画栋、金碧辉煌的宫殿式,用竹扎纸糊,上面书写各种吉祥话语。“桃源洞”后奉供女娲为傩母、伏羲为傩公,在神案上置二位人祖的塑像配享香火。巫教是多种崇拜,大凡民间诸神皆可在傩坛上占有一席之地,但这些天神地祗均只能排列两厢。傩坛前面和上面的至檩上,悬挂一些画有符箓和写着咒语的色纸。不时还夹杂一些花草剪纸,简直是当地书画竹艺纸艺之集大成。
土家族的傩坛虽然比较简陋,但其民族文化内涵却十分丰富(见图五),澧水流域石门、慈利一带的傩坛颇为典型。土家族傩坛常分南坛与北坛,无论哪一坛都奉“青玄”、“武略”为傩神。青玄、武略是楚巫对上古神兽玄武神话的外延。玄武乃楚族先族颛顼的坐骑:
北方水也,其帝颛顼,其佐玄冥,其神为辰星,其兽玄武 (《淮南子·天文》)
早在战国,玄武神话便在楚地盛行。《楚辞·远游》中即有“召玄武而奔属”句。后来,道家将其附会为龟蛇,玄为龟,武为蛇,龟蛇相交为玄武。土家族先民以龟蛇为发生之象,遂奉为傩神,塑成玄色金冠武将头像。至清末民初,澧水一带的傩坛开始为其分别塑了象征龟、蛇的一黑一白两尊神像,谓之青玄、武略,置于傩坛神案配享香火。
土家族傩坛的神案下另有一木偶神像张五郎,当地人多称其为猎神。其实,张五郎乃楚庄王时对楚巫中兴有功之大巫。公元前611年,楚国大旱。时楚国周边诸侯大举进犯。在此楚国生死攸关之际,当时还称为“张五即”的巫师随师巫法真为楚国施法召来一场大暴雨,缓解了楚国的旱情。楚庄王赐全国巫师为“巫”姓,赐“张五即”为“张五郎”。后来巫众猜度张五郎采用“翻云复雨”之法,便将他塑造成一个人体倒立、双手撑地翻筋斗的形象,供奉于神案之下,神像上横额写“翻坛倒洞张公五郎神位”,以显示其有翻云播雨之巫术(见图六)。
汉族傩坛风格及内容有南、北之分。“南”以南岳衡山一带为代表,如衡南县的傩坛(见图七)。衡南位于湘南重镇衡阳市近郊,南岳衡山腹地,受道教影响,其傩坛呈现巫、道合流的复合色彩。饶有意味的是,湘北傩祭遍布“桃源洞”,但除了巫师歌舞中提到这个神洞,傩戏中却没有一处与“桃源洞”有关。而湘南傩祭却反之,傩祭时傩坛上找不到“桃源洞”的踪迹,但却有一出长达数小时演出的大型傩戏《盘桃源洞》。
衡南傩坛设“宝台”一座,由两张四方桌拼合而成。其装饰分两层:上层中间置太上老君牌位,牌位上悬挂“三清”画像,玉清居中,左上为清,右为太清。老君位左右设“三朝王母”(亦称“三桥王母”或“三池王母”)和三元法主牌位。所谓下层,是老君牌位下列两张小方桌,中挂黄飞虎画像,两旁分置镇坛将军、五岳将军的牌位,以及巫师法器、香炉烛台和供果供品等。傩坛四壁悬挂种类神祗,如居中挂“总圣功德”(三皇五帝)、历代师祖等画像。左壁挂天、地、水、岳诸神和八仙,右壁挂九天司命和王、殷、马、赵四元帅。大门外壁右挂张天师神位,左挂天地十方三界万灵真宰神位。整个傩坛一派道教氛围。
《盘桃源洞》演绎的是从道教传说《封神榜》中衍生的故事:邪神三霄(云霄、洞霄、碧霄)祸害民间,太上老君派遣弟子杨子云赴桃源洞搬请法术无边的六娘(六位女神)前来“和神”。三霄的后台王母不希望杨子云顺利到达桃源洞,便指派手下化变蓝蛇、美女等在各关隘路口采用各种手段阻挠杨子云。后在杨子云坚定的意志下,无视种种诱惑,渡过重重难关,终于到达桃源洞,请到了六娘,为人间带来了太平。故事虽然与巫文化相距甚远,但其“驱除厉鬼”的傩祭主题、“桃源洞”为神栖福地的特点仍然十分鲜明。
湘北以沅水中游的沅陵傩坛(见图一)最具代表性。沅陵古称辰州,是湘西、北巫傩文化的中心。其地西与泸溪、古文接壤,南辖辰溪、溆浦,“五溪蛮”文化极易侵入;东连安化、梅城,“梅山蛮”文化色彩浓郁;北与大庸、桃源毗邻,土家族与汉族巫文化与之糅和,从而使该县各地的傩坛呈现不同的色彩倾向。七甲坪乡东临桃源县,北连大庸,汉族、土家族文化在此有良好的土壤。因此,该地的傩坛具有明显的图腾崇拜的遗迹和多民族文化溶合的格局。傩坛主体为桃源洞三拱门式,中拱门设神案,奉供傩公、傩母半身偶像和三眼的二郎神头像。尤为突出的是,神案上方另有五色彩纸包扎的竹条编成数个半圆形穹门,穹上左右立有一对白鸟,中拱门下方的装饰屏左右,各画似猫似虎的图案。这种傩坛装饰在湖南仅见此一例。七甲坪傩坛上“乌”与“虎”同时出现,恰恰表现了一种伏羲氏图腾意识。《山海经》云“太嗥生成鸟”,太嗥即伏羲,《管子》、《淮南子》等称伏羲为虑戏,二字均从“虍”,其义为“虎”。古巴人自称为伏羲后裔,为“白虎复夷”。从图腾意义上讲,“鸟”与“虎”皆以伏羲为宗,“虎”又是土家族人所崇敬的廪君之精魂。所以七甲坪傩坛表现出了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化积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