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德汉剧的丑角戏中,程咬金的戏要算是比较多的了。诸如《夜打登州》、《斧劈老君堂》、《散瓦岗》、《黑白斗》、《高唐草》、《尉迟装疯》、《龙门阵》、《过府取印》、《九锡宫》、《端午门》等戏中,他都占有重要角色。他那粗犷、憨直而又机智、诙谐的鲜明个性以及滑稽、逗趣的生动形象,长期以来一直随着这批戏曲故事广为流传,深受广大群众的喜爱与赞赏。
《夜打登州》是这批戏中最早的一个。它是写历城捕快秦叔宝因参与营救劫夺皇杠的程咬金、尤俊达,而被靠山王杨林提至登州,拟于校场比武之时将其击毙,借此扬威天下。瓦岗弟兄们得此消息,纷纷化装潜入登州,趁比武之时击败杨林,将秦叔宝救回山寨。这个戏的第一场(坐寨)是颇具特色的。正当瓦岗弟兄为大王程咬金庆贺寿诞之时,突然获得秦叔宝从登州修来的求救书信。程听说是秦叔宝修书前来,“那不消说得,头一个一定拜上我皇帝老子。”并把握十足地对徐茂公说:“头一个就不消念得了。”但结果却大出他的意料,头一个竟是拜上的魏老大(魏征),轮到他这个“皇帝老子”,已属“戊己庚辛”了,于是他断定这封信是假的,当最后无可否定时,他竟借口“头一个拜上的魏老大,未曾拜上我皇帝老子,孤家不得发兵,要魏老大发兵。”至此这场戏的矛盾就围绕到底发不发兵的问题,正式提了出来。经过一番争论,仍然相持不下,最后徐茂公只得想了个“要罗成上帐吓唬于他”的特殊办法,于是舞台上就出现了一个追打“皇帝老子”的滑稽场面。这一“打”,果然把个“皇帝老子”的“尊严”给打下去了。他转而懊悔自己先前没有发兵,如今要想跟着去看看热闹,反而都得托人求情了。最后他终于厚着脸皮来找罗成了,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往下站!”他见软的一着不行,又想再次把硬的一手使了出来:
程:你到底带兄前去不带兄前去?!
罗:不带你前去便怎样?
程:不带我前去,我就要……
罗:敢是要打?
程:你打我就跪下了。(跪介)
就这样,才算争了个“备马侍候”。就因头一个没有拜上他“皇帝老子”,竟将人命关天的大事也当儿戏搁置一边,这种荒谬的、不合时宜的讨价还价,必为瓦岗弟兄所不取,所以才逼着徐茂公想出了个“吓唬”之计。常德观众有句俗话,“打不死的程咬金”。就是说,程咬金这个人死得快,也活得快。他一见众家弟兄作恼,情知不妙,却又马上软得连身子都矮了半截。这种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自我作践,本身就具有强烈的讽刺性。徐茂公等人在设法解决这一矛盾时,既不唯命是从,也不过多地和他据理争辩,而是巧妙地抓住了对方的性格特点,对症下药,结果果然药到病除。这种滑稽的、异乎寻常的处理方法之所以行之有效,同时也体现了瓦岗寨朴素的平等观念:尽管当了大王,到时候该打还是可以打的。其实这种观念在“皇帝老子”本人的头脑中,也占据着主导地位,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甘愿落个“备马伺候”,要不然,整个戏就得沿着另一种路子发展和结局了。还值得一提的是这场戏的结尾,众位弟兄在前往营救时,竟都忘了携带自己的军器,结果还是“待程老子捎在马后。”这一细节的安插,对前往营救者来说,虽觉有些悖乎情理,但从不放过一切细微末节的机会来丰富程咬金这一喜剧人物的形象着眼,却又不能不算生花之笔。
由于这位“皇帝老子”是在彻底服输之后才被随带前往的,所以之后的许多苦差也就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首先遇到的是命他去探听登州城门。“来此已是城门,有二位差哥把守,我是怎样进得城门?(想)有了!我不免装个哑巴,糊里糊涂混进城去。”(闯城,被二差左右拦阻)
差:哪里去的?
程:哑巴,哑巴。
差:我问你呵,你是个哑巴?
程:我是哑巴。
既然是装哑巴,当然就不能说话,可是程咬金这个“哑巴”却有些特殊,一经盘诘,就开口说话了。一个本来憝直、爽朗而不擅装作的人,却偏要去装聋作哑,到时漏洞百出,笑话连篇,自然也就不会使人感到意外而反觉必然了。类似这种情况,后面还有发生。因杨林对瓦岗寨英雄唯独惧怯罗成三分,所以徐茂公事先就招呼大家,与杨林交手时,都通八弟(罗成)的名讳。当轮着程咬金时,彼此却出现了这样一段有趣的对话:
杨:来将通名!
程:老子罗……
杨:啊,你罗些什么?!
程:老子罗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有罗出来。老子明人不做暗事,老子程咬金!
终究是痛快人办痛快事!如果以上二例表现了他憨直、爽朗,不擅装作的一面,那么在与秦叔宝会面时暗递消息,则又表现了他喜剧性格的另一侧面——诙谐与机巧。当程改扮成卖烧饼的混入登州与被押解示众的秦叔宝照面时,秦大叫:
秦:原来是七弟!
程:不是吃的嘞,还是摆起看的呀?
秦:贤弟!
程:现的啊?我刚才炸的嘞,现的。
秦:你要搭救愚兄出苦才是。
程:莫扯,莫扯,会扯泼!(顺势将盘子翻转扔她,盘底亮出“都来了”三字)
秦:都、来、了!(程见秦会意,拾盘急下。)
此外,如古庙打睡、马府“降妖”等情节也都无不充满喜剧色彩。
《高唐草》是常德汉剧瑞凝班的“一家戏”。这个戏所描写的是:李渊称帝后,与王世充等大战于洛阳。僧人盖世雄用飞钹连将唐营众将打伤,香山道人李靖命程咬金取“高唐草”破盖世雄的飞钹,程误取青苗草。李怒,进而改命他于十日内取回盖世雄的首级。程避于乡下,无意中与盖世雄在古庙相逢。程将其拿获,解往唐营交令。正如程咬金自己所说:“为难的事儿差着咱。”全剧的喜剧性冲突也正是由此而产生。徐茂公见李靖医好了被飞钹击伤的众将,遂将兵符大令暂付李靖代掌。李一开始起鼓点将,程就误了卯。在众军士连声催促之下,他才慌慌张张地应声“伺候,伺候!”李命他取“高唐草”应用,他还没等上马,就忘记了草的名字。当军士告诉他是“高唐草”之后,他没费多大功夫,就带领士兵挑了几担青草进帐交差。李靖一见,“吓,此是什么草?”“启禀师爷,乃是高山上堰塘旁边的青苗草。”这下可怒恼了李靖,改而命他十日内取世雄首级来见,若无首级,军法从事!“高唐草”尚且不能取着,现在更要取世雄首级,问题显然是越来越麻烦了。但程咬金毕竟有程咬金的办法:“呵火!他哥哥乃是一个游方的道人啦,我不免去到乡下躲避三五七日,候他游方去了,再来回营交令。”他竟想出了一个为一般人所不取的“老子给你个将军不见面”的滑稽对策来谋求这场严肃冲突的最后解决。为了防备李靖差人寻找,他来到一所古庙的神台底下打睡。然而奇迹般的巧合也就正在这所古庙中发生了。事有凑巧,盖世雄于败阵之后重回仙山修炼途中亦入古庙打睡。程一觉醒来,只听得庙内鼾声如雷,循声搜索,终于发现了盖世雄的行藏。一向粗心的程咬金,此刻却又变得十分精细起来。他首先考虑必须盗了他的飞钹才好对付。见飞钹已然不在,则刖其双足,背回唐营缴令献功。盖世雄的被擒使程顿感身价百倍,他再也不是先前那个窝囊相了,而是神气十足、得意洋洋地来到李靖面前交令了:
程:交令啊!
李:盖世雄可曾拿获?
程:要几个啊?
李:只要一个。
程: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啊?
李:生死不拘。
程:生死我都有。下面的,把那个擂沙钵和尚给我抬了上来!
至此,观众也无不感到浑身轻快,并由衷地发出赞美的笑声。
这个戏通过情节上的张弛相济,使得矛盾的发展和转折都极富于喜剧性变化,而每于张弛之间,又都能给人以新的喜剧性悬念。从程一开始接受任务的不断出纰漏,实际上就已经预示了交令时必将洋相百出,结果果遭斥责。但就在这时,却又出现了一个令人难以预测的转折,谁知李靖并不在“高唐草”问题上与之继续纠缠,而是改命他十日内取世雄首级来见。这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把矛盾推向了高潮,同时也给观众进一步留下了更为强烈的喜剧悬念。那种企图逃避三五七日蒙混过关的软抗办法,虽然使人感到滑稽可笑,然而它出自程某人的心裁,则又是显得那样自然和可信。事情巧也就巧在正是这样一种滑稽可笑的办法,却居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导致了矛盾的最后解决。“文似看山不喜平”。纵观全剧的发展,正是采用了这种你张我弛、极不协调的处理方法,才使得不管矛盾变得如何尖锐复杂,却都仍能保持其固有的喜剧风格。并处处给人以别致新颖、妙趣横生的艺术享受。
《龙门阵》中《程咬金搬兵》一场,从提出矛盾的性质看,与《高唐草》似有某种类似之处,而在解决矛盾的具体方法上却又另具特色。这场戏具体是写唐太宗李世民在征伐高丽时,被困三江越虎城,军师徐茂公令老将程咬金去摩天岭搬兵。程自度难以突围,乃于阵前故激盖苏文准其取仁贵与之较量,遂得突围而去。这场戏一开始就造成了一种严重情势:盖苏文从福水国借来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将三江越虎城围得水泄不通。李世民一时惊慌失措忙问军师要计。徐茂公却提出了个“退苏文离不得薛礼将”的解救方案。也许是积多次经验教训之故吧,程立即警觉到如果这个主张一旦被采纳,只恐这倒霉的差事又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于是他紧接着就先发制人地提出了一连串难以解决的问题:“我想薛仁贵镇守摩天岭,一时怎能得到?倘若是令人搬兵,必须打从东门经过,想东门乃是盖苏文把守,他武艺高强,又有飞刀伤人,哪一个天大的胆子又敢去摩天岭搬兵呢?”程所提出的这些问题,的确都是实际情况,绝非危言耸听。具有喜剧意味的倒是他这种先发制人的发难却并未使他预感到的麻烦得到幸免,虽几经推脱,这桩苦差终于还是落到了自己的头上。从这里我们似乎又可略窥其爽朗、憨厚性格之一斑。正当在两军阵前被盖苏文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又猛然想起起程之时军师曾对他说过,若遇危难之时,自有谢映登前来救应。于是他竟在两军阵前放声大叫起谢映登来:“谢映登勒,谢贤弟吓!谢映登我的祖宗!呜呼!完了,完了!(唱)这一回上了骚道的当,他明明送我丧无常。”然而事到如今,一切埋怨、懊悔也都无济于事了,严峻的现实终于逼着他去冷静地寻求下一步的对策了。于是矛盾的双方又从单一的斗勇转而成为一场滑稽有趣的斗智了。他干脆把去摩天岭搬兵之事一口承认下来,并以此激盖苏文:
程:盖苏文,你这一不放我过去,就被我国军师料就了。
盖:料本督何来?
程:料你老哥没有将才。
盖:怎样没有将才?
程:既有将才,就高抬贵膀,放我过去,待我去摩天岭搬得仁贵下山,与你老哥
兵对兵,将对将比试一番,你才算得高丽国的大将元帅!
这一着果然比刀枪器械灵验,盖苏文果真中了他的激将之计:“暂且将尔这颗人头寄在项上,速速去摩天岭搬得仁贵前来与本督对敌。上马走!”正待上马趱行,他又想到,此番前去层层叠叠俱是他老哥的营盘,我若是无有一支将令,又是怎的闯得过去?于是他又转身来到盖苏文面前:
程:盖苏文,你索性还是把老子一刀杀了。
盖:老匹夫,你为什么去而复返?
程:去而复返啊,就算你这高丽国的大元帅不杀我,你来看:此去层层叠叠俱是你老哥的营盘,那些忘八龟儿他也不杀我呀?我要死死在你们大将手里还有个名气,死在那些忘八龟儿的手中不值得,你索性把老子一刀搞了,撩打撩撇。来来来,杀嘞!
盖:老匹夫,你不说本督心中明白。
程:明白何来?
盖:敢是要本督一支将令,送尔出营,是与不是?
程:也嘿!那你就硬是个活神仙。
盖:本督有大令在此,大胆过营,料无妨碍。
程咬金就这样终于突出重围,去到摩天岭搬来薛仁贵,逼得盖苏文最后自刎而亡。
将一场尖锐、重大的矛盾冲突,解决于滑稽、嘻笑之中,恐怕是《高唐草》和《程咬金搬兵》这两个戏所共有的喜剧特色。但如果说《高唐草》是以奇迹般的巧合来解决问题,那么在《搬兵》中则无此侥幸,而是硬逼着程咬金临阵设法,斗智取胜。尽管这个办法并不如何高妙,但他终使一个在战场上骁勇异常的大都督中了圈套。这种出人意料的效果也着实令人好笑。紧接着的索取将令则又是另一番情趣。他并不是一见面就直截了当提出自己的要求,而是以一种十分机巧的手段,逐步诱导对方来点明自己的意图,进而自觉自愿地将大令交付与他。盖苏文那种自以为天下无敌而目空一切的骄矜情绪,恰恰被摸透了自己脾性的程咬金钻了空子。因而使得他们各自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都同时充满了浓郁的喜剧气氛。如果说《高唐草》主要是表现程咬金的滑稽有趣,那么《搬兵》则是着重揭示了他幽默、机智等另一侧面的喜剧性格特征。
《九锡宫》这个戏与前面几个比较起来,又当是另一种风格。它是写程咬金在保全忠良后代的同时,通过对奸佞的戏弄与嘲讽,而使之富于喜剧性的。张士贵之子张天左、张天右分别在巡察皇城和操演禁军时与薛丁山之子薛刚冲突而被殴打,左、右二相本奏唐王,唐王大怒,欲将丁山父子推出斩首,正当这时,程咬金闻讯赶到了金殿。他首先给金瓜武士打了个招呼:“刀斧手,刀下呃——只怕要留人吓!”他那从容镇定、柔内藏刚的语调与唐王怒气冲冲、定斩不赦的圣命所形成的一种较量之势,顿使观众为之一震,全场哄然。此时程咬金已封赠王爵,加享九锡,且又是三朝元老,连皇帝老子也不得不惧怯三分。他的到来,使左、右二相深感不安,然又奈何不得。唐王对他的来意,显然早已猜透十之八九,但一当接触正题,程却并不迫不及待地为薛家父子讲情,而是首先对左、右二相的挨打表示不相信,从而引出了一段“验伤”的喜剧情节。天左声称“学生的两腿都被薛刚打糟了!”天右则说“学生的眼目都被他打青了!”经程一一“验视”,结果却是:(对左)“你娘的,裤子都未扯破,就在那厢叫谎,打糟了,打糟了!”转而又对右:“胡说!你娘的,本来就是个紫檀色!”经程咬金这样一“验”,他们的伤势自然也就没有了。程继而又以“负责到底”的精神,自动与二相“代为转奏”。这一“转奏”实际上就把二位“原告”一下给推到了“被告”地位。使之成了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得。经过程一番寓理于谑的唇舌功夫,最后不仅迫使唐王赦免了薛家父子,还进而表示从今以后将左、右二相的兵符令箭付与武将执掌。对于这场讼事,左、右二相于下殿之时,曾作了绝好的自我总结:“又挨打来又受惩,反与他人赔小心。”
《九锡宫》这个戏,喜也就喜在左、右二相自己所总结的这两句话上。他俩挨打之后,原想本奏唐王,斩却丁山父子,即可出却这口恶气。谁知事与愿违,结果不仅在薛家父子身上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就连自己的一点老本也给输光了(万岁已当场承诺,从今以后,将左、右二相的兵符令箭付与武将执掌)。这种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的矛盾现象,自然显得滑稽可笑。这种矛盾现象之所以产生,又完全是因为偏偏这时来了个程咬金。程通过“验伤”与“老夫代为转奏”等办法,不仅将他俩挨打的事实给否定了,就连进一步“申诉”的权利也给剥夺了。此时的二相,除了忍气吞声、任其摆弄,自然也就别无他法了。程以他特有的机智和诙谐不仅有效地保全了忠良后代,同时还对身居相位的佞臣极尽了鞭挞与调侃,使之反以赔礼而告终,这种难以意料的结局,的确教人大喜过望!
此外,在《斧劈老君堂》、《散瓦岗》、《黑白斗》、《尉迟装疯》、《过府取印》等一批戏中,也都不同侧面的体现了程咬金的性格特点,塑造了他一个又一个鲜明、生动的喜剧形象。至于《端午门》的程咬金一角则纯属虚构的了。据史料记载,程卒于公元665年(高宗麟德二年),而武则天称帝则为685年,这时程咬金已死去整整20年了。那么具体到《端午门》这个戏,时间就该更晚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人物太逗人喜爱,总想留他多活几年吧。
以上所谈及的程咬金形象都分别存在于一批未经整理的传统剧目之中,其中虽难免有某些简单、粗俗之嫌,但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技巧处理和着力突出人物的喜剧性格特征等方面,对发展我们今天的现代喜剧无疑仍将有着十分可贵的研究价值和借鉴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