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佛教在东汉明帝水平10年(公元67年),从印度传入我国,至晋后盛行,隋唐时产生“天台”、“华严”、“唯识”、“禅宗”、“净土”、“密宗”等宗派。逐渐形成中国特色,与本来面目有很大区别。取材于佛经故事目连救母的唐代变文,成为盛行的说唱文学。后编撰成戏曲,规模越来越大,演出汇百艺为大海,成为民间酬神许愿历演不衰的连台本戏。且已完全中国化,内容形式与佛教教义大相径庭,在形象上离经叛道,正是这些叛道的形象,帮助了这部大戏的广泛流传。
佛家戒律出家人不理世事,主张六根清静,斩断七情六欲。目连舍生拚死救母,则以孝为核心,所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目连戏写入子之孝可谓淋漓尽致。主角傅罗卜(即目连)的母亲刘青堤违誓开荤、堕入十八层地狱,罗卜豁出性命为其解脱。为救母他一头挑经一头挑母像跋涉西天,先后三见佛祖,遍历地狱寻母。行程十万里,历时十六年,百折不回,以全孝道。除萝卜外,人间、阴司也写了几个孝子作为陪衬,如诸子贵饥荒年无力葬母,乃卖自身换取棺木衣衾;孝子郑庚夫为继母陷害,继母用蜜糖梳妆,故引继子进花园,蜜蜂闻香群聚母首,子为母赶蜂,被高楼上的父亲瞧见,判以烝母大罪,勒令自杀。又孝妇为隐婆母之丑事而屈死……等等。
佛家以生为苦,以死为乐,以涅槃(超脱生死)为理想境界。目连戏极写对生之留恋与死之悲哀,如傅相升天本是件喜事,仍不免对人间眷恋情深,弥留之际,辗转反复,四次欲死又回,全家大小痛哭号啕,萝卜更为悲戚终身。刘氏死后“回煞”,见儿子守灵倦极鼾睡,想抚摸他又怕他受惊吓;目睹生前事物;旧地重返,揽镜自照,梳妆整容,热泪盈眶。不觉金鸡报晓,悲哀地一步三回首凄凉离去。又写亲情关顾眷恋,血浓于水。刘氏在阴司过不了奈河桥,巧遇未见过面的亲家母,认为开荤违誓不过小事一椿,不但为她求情,还赠以金钱殷勤告别。即使是牛头夜叉,狱官鬼卒也大都具有人情味。有的幽默逗乐,冲淡悲哀;有的为亲情感动,与人方便。如刘氏回煞,因已被打入“另册”,连特许的回煞权利也被剥夺,门神遵示不放昔日家主进门,倒是鬼使通情达理,助她一阵孽风,才得越墙而入。阴司号称铁面无私,狱官故左人感于萝卜孝心可悯,不但与他方便,还介绍前殿好友戈子虚代通关节。亲亲相顾,助人于困境,合乎情理,远非受贿营私可比。
目连戏的高台教化在于标榜孝子、节妇,达到劝善惩恶;以因果报应、封建迷信,或阴报、或人世的活报应作为榜样,以激励世人皈依佛门,念经悟道。却因生活本身注定,要标榜的正面人物,一个个苍白无力,空洞说教,甚至装腔作势,伪善乖僻。反面人物倒是生龙活虎,真实可信。从丑化中见到真、善、美、恶行倒被肯定,这个结果不但作者始料不及,也是后人研究的重要课题。
(二)
佛家宣扬戒律,刘氏等反戒律,以此为契机说明与叛逆斗争的激烈过程。在说理和感化均不奏效的情况下,毫不犹疑地动用皇权与神权,对离经叛道者进行残酷的镇压,以达到表面上的驯服。而实际上叛逆精神却占了上峰,后世欣赏的不是驯服了的奴才,而是光采照人的叛逆形象。
目连戏的正面人物以傅相为首,作者刻画这位巍巍大善人,除一套空洞的说教俗不可耐外,倒是作者揶揄讽刺的笔墨,传神隽永,耐人寻味。此人一向标榜的九世经堂,九祖好善的家世,却是敲骨吸髓,刘薄成家的典范。傅相的父亲傅荣,不过是陕西凤翔府麟槐县一个小小的教谕,虽然是清水衙门,他却将学田百亩据为已有。告诫儿子:“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盘剥佃户十分厉害。佃户金可仲所种山田缺水,禾苗枯死。傅荣照常派人逼租,金老已盘中无餐,哀求来年两租齐缴,傅荣不允,将金老抓来吊打,目的是杀鸡儆猴,叫其他佃户不敢拖欠。金老无奈只好央大少爷傅相说情,自立文书,送相依为命的十四岁女儿金奴至傅家抵债,金奴被派在大少奶奶刘氏处服役,成为后来劝刘开荤的祸首。
傅荣在陕西为官廿余载,宦囊充足,夫妻双双死在任所。后因躲避兵祸,傅相留弟傅林看守坟茔,夫妻携银雇挑夫回老家,因钱财显露,挑夫眼红,企图劫银,却为神仙打救。回家后大排筵席请客,引起舅父讹诈,为争首席引起纠纷,诬告傅相隐瞒军丁,被县令胡判解南京豹鞱营服役。傅相明知受诬不敢辨,反向中军摇尾乞怜。致于傅相的功成名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傅相充军干不了粗活,边帅怜悯,派充后备役权充更夫,后军情紧急,后备役也得补充前线。傅相听说要打仗,吓得屁滚尿流,他连枪也拿不动,中军只好叫他打锣,谁知竟糊里糊涂擒住贼首。边帅上报朝廷,得封指挥之职。谜底揭穿,原来他在充军途中,路过朝阳观见真武塑象坍坏,捐银百两修复,真武得桃报李,为其擒贼立功,原来是一笔有赚头的交易。作者描画傅相自自:“积书遗子孙,未必能读;积金遗子孙,未必能守。我存心积善,将阴功广积在冥冥,便是儿孙久长根本”。正好是他为啥修朝阳观的注脚。正因为如此,他本家及各处庄园均设有斋房,养活许多僧、尼、道士,修建会缘桥,周济芸芸众生,这笔巨大开支从何而来?除了上述的祖遗以外,他家未见任何营运,就是指挥一职,也让给了兄弟傅林。他家济危扶困,帮助残疾人……等等,是一种美德,但他父子不辨贤愚,也接待了不少冒牌货,假瞎子、假疯子、假踱子得了他的钱财,因分赃不匀,闹了许多笑话。只凭一本缘薄,被假和尚整百骗去银子,加上用假元宝与其兑换,又被骗走一倍。伪善、愚善、作者以调佩之笔,将这类情节写得十分形象生动;而虚拟的、主观上要标榜的大善人、不过是一张虚浮的空壳罢了。
傅罗卜本是桂枝罗汉因听经三度思凡,被佛祖惩罚打下红尘,本来处分还要严厉,因观音说情,才从宽处理。下凡后他尘心未泯,一头扎在亲情之中不可自拔。他百折不挠。勇往直前,辞官、辞婚,摆脱尘世的荣华富贵,一心救母,精诚可嘉,甚至令鬼官感动。但支撑他的中心思想。却是儒家提倡的孝道。好在中国的佛已与儒、道合流,佛亦借此将叛逆的弟子拉回莲台,本以维护戒律惩罚叛逆,终究牺牲教义迎合潮流。对佛家正面人物无形象,倒塑成了反面效果;而有心贬斥的反面人物,却有理有据,有的还光采照人。
以刘氏青堤为首的罪大恶极的反面人物群,被反复起诉的罪名不过开了五荤,硬加上一条也无非违背了自己的誓言。金奴见老员外终年持斋把素,熬成疾病,未满六旬归天,老安人也日渐消瘦,如走旧路,必蹈覆辙。因此她请舅爷刘贾劝姐开荤。刘贾引经据典说圣人提倡畜牧,六畜熊鱼原是给人吃的。老年人更要以肥甘养身,老员外迷信经卷,吃斋茹素,未老先衰已自误,姐姐岂可再误。况且广设斋房,养了这批游手好闲之人,他们:“不忠不孝,削发而损君亲;游手游食,异服以逃租税”。刘氏觉悟自此开了斋戒,烧了斋房,遣散僧尼。此举马上引来反击,暗里灶神,社令、土地将种种罪行记录在案,只等秋后算帐;明里僧、尼、道士轮番劝谕示警,居士斋公以傅家老友名义横加干涉,并以因果报应相要挟。刘氏斩钉截铁:“岂不闻风随气,气随风,一片黄皮一世空,不信但看桃李树,花开能有几日红?”人一死,形即朽灭,神亦飘散,“天堂地狱谁得见?多少吃斋人,哪见阎罗放转?”儿子闻讯从经商的外地三步一拜,跪拜回家,为母赎罪,回家后苦劝母亲,刘氏坚决回绝:“要娘重新茹素,除非铁树开花,扬子江中生莲藕。”这类论点,虽则凭当时人的直觉感受,却接近现代营养学和朴素的唯物观,但在当道却视为洪水猛兽,被一般人认为的区区小过,施以严刑竣法,到了惨绝人寰的程度。先是鬼捉生魂,刘氏七孔流血而死,然后过五关,解十殿,刀山、剑树、血海、寒冰、贫穷、饥饿……受尽千般苦楚,刘氏不曾低头认罪,反据理力争:“思量天下人,哪个不吃荤?何独刘四真,今朝受酷刑?”又敢于驳回阎王指责:“天生人食畜牲类,而且还是牺牲之礼。祭天祭地神皆享,从古至今用不疑,杀牲何独加吾罪?望大王从公推断,免老身独受灾危。”递解下殿,仍不服罪:“天生万物,唯人独贵,人当享用甘肥,为甚反加刑罪?”意谓你们为神的也享受了猪、羊等祭品,怎能独加我罪?问得阎王无话可答,只好搪塞说除此以外,你还犯了咒星。刘氏地下遇见兄弟刘贾和丫环金奴,他们都自揽罪责,开脱对方。连阎王也说手足主仆情深,在遣责中有嘉许,直到十殿转轮,刘氏尚未自承罪孽,只好靠孝子来打圆场,直到变犬方见佛前稽首,以便目连做盂兰大会全了孝道,使她脱胎换骨,封为“劝善夫人”。
作为反面人物的附加,《思凡》和《双下山》已磨炼成为流传到现代仍历演不衰的经典剧目。小尼姑赵色空是个光彩照人的人物,这出独角戏把尼姑出家缘由、日常空寂的刻板生活,和在山门遇见少年子弟,相互有情到产生梦幻,衍化夫妻恩爱;阴阳配合的人间正常生活。“竟要生下五个男娃儿。两个女娇娥,叫爹是他,叫娘是我。扯的扯,拉的拉,岂不快活煞我!”又去两廊看罗汉,罗汉的各种姿态延伸为异姓的吸引。她想到人生如此美好,面对目前枯寂的古庵,不禁从心底爆发出叛逆的呼唤,明知戒律严酷,她却蔑视森严;“不过是碓几冲、磨几挨,五殿阎罗天子驾前把我的善恶簿来查,小尼姑不怕,不怕,我当真的不怕”。最后是扯破袈裟、弃了木鱼,丢了经卷,义无反顾地下山去了。
因为丰富的内涵,《思凡》《双下山》经过历代才人艺术家不断加工,从粗糙变为细致入微,且以此为基础,衍生新的剧目。最近中央实验话剧院改写此二折,穿插了薄伽丘《十日谈》中两个故事,用新颖的演出形式,表现了他们对生命的现代意义的思考。给目前沉寂的舞台,增添了希望的春色。
和色空一样,和尚本无亦留恋红尘偷偷下山。题材一样,意境不同。从同样的题材写出不同的意境来,这是目连戏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男僧比幼尼有较多的机会下山,他是和师父到施主家作佛事,见到帘内穿红着绿的女施主,有大胆的还走出帘来和他们讲过话。他枯寂无聊,只好一人扮几个角色,学父亲和师父对话,后来昕到村里迎亲的鼓乐声,竟爬上墙头去看,这一细节把和尚思凡的急迫心情描画得淋漓尽致,绘声绘影,情趣无穷。他的与佛门诀裂与尼姑更是不同,竟推倒一道挡路的墙,充分显示了对佛门的叛逆精神。
(三)
目连戏的演出形式、结构布局,可说前无古人,后有来者。对戏曲传统的大胆突破、革新,对当时已形成一定程式的演出和剧本结构规格,对墨守陈规的人看来,也是一种背叛。
目连戏虽则以高台教化为目的,但其手段丰富多采,把娱乐性放在突出地位,戏中戏、戏外戏盛况空前,形成特有的规模和格局。戏中戏引进五花八门的民间技艺,包括:杂耍、幻术、哑剧、武功、舞蹈,(僧道法事、师公舞步、舞龙、舞狮虎、假面舞)艺术体操……等等,名目繁多,不胜枚举。其中《罗汉演武》先出大肚罗汉,带面具,作扫殿、擂鼓、撞钟、点油灯、上香各种表演,转动蒲团放出十小罗汉,摆出各种图案,变化无穷。如“五子加官”、“童子拜观音”、“扯顺风旗”、“擒三”、“抡三”、“站三”、“吊三”。然后出长眉罗汉作“打四门”、“跃三慢”、“倒筒车”、“起排楼”、“砌宝塔”、“摆碟子”、“开莲花”“耍双狮”,等等高难动作,惊险优美。刘氏过“滑油山”大打叉,要受七十二叉。其中最惊险的有“黄龙出洞”、“狮子滚球”、“鲤鱼窜滩”、“隔三打子”、“三柱香”、“埋头叉”等,采高跷、戴高帽、两头忙(一人饰成二人连体,矮步、共托一圆盘、翻桌、表演各种惊险动作)等也颇具特色。
幻术则有“爆葵花”等,如刘氏开荤被罗卜察觉;刘不承认,在花园发誓,葵花爆炸露出森森兽骨。戏外戏的名目甚多,设计非常大胆,把戏做到观众中间,观众变成演员;演员混进现场,假戏真做,真假莫辨。如到按院告状,演员从舞台跳上大街,迎着在大街上鸣锣开道的按院、拦轿喊冤。真递状纸,真打屁鼓,一路押上舞台,然后问话审案。做汤饼会是舅爷刘贾引亲眷从家中用抬盒抬着礼品招摇过市上台,鸣炮贺喜。雷打拐子,拐子在观众中逃窜,雷公电母追打。拐子边跑边抓摊贩摊子上的东西吃,懂行的有专备拐子抓走的食品,如被抓走,定得好运。等鼓噪热闹够了,将拐子赶上台,当场打死。《请僧开路》中刘氏戴假面扮开路神,押刘下台抬棺材绕场一周,予先埋伏的五鬼押刘氏狂奔上台,这时开路神去掉面具,即变为刘氏阴魂。《会缘桥》中的哑背疯,一人扮两角的《老汉驭妻》还经常出现在现代舞台上。《追荐亡灵》益利受命从台上下来去请和尚念经,有时竟要跑上几十里去请当地高僧,当中间隔,则演别戏填补。《王婆骂鸡》演员怀揣一只活鸡,杂在观众群中看戏,当场从观众中抓出来,观众哗然,紧张而风趣。
现代时髦的意识流手法,也早在目连戏中出现过,且是地道的戏曲方式。如桂枝罗汉思凡,真身在佛台前听经打瞌睡,台前三度出现化身玩龙戏虎。如来发觉头次摘掉僧帽,二次剥掉袈裟,三次打下凡尘。
另外《烧拜香》、《罗卜化缘》、《海氏悬梁》均有特技表演。
(四)
目连戏流传已有八百年以上,深深植根于民族的土壤中,有的场次虽已失传,但种子茁壮、根深叶茂,在不同时代又有可能萌发新芽,产生全新的剧目。它内涵十分丰富,号称戏剧之祖、戏剧之活化石与戏剧大百科。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对现代戏曲有深远的影响。探索其内因和外因,对挽回目前戏剧颓势是很有意义的。我认为倒是目连戏的离经叛道,促成了它广泛流传。其原因有:
1、白描写实,奇巧的结构·塑造人物忠实于生活和现实。主观上想宣扬教义,却在无意中歌颂了离经叛道的反面形象。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无论牛、鬼、蛇、神,都接人的模子铸造,幽默风趣,讽喻调侃,活现芸芸众生,有间百景。摸得着,信得过,倒把那些虚无飘渺的封建迷信、因果报应等糟粕给掩盖或冲淡了。
2、民间演出形式不为戏曲传统程式所拘束,开拓了广阔的戏剧天地,演员走出舞台,场地延伸到观众中间,是真正的立体戏剧。贴近观众、与观众融成一片。
3、故事套故事,与阿拉伯名著《天方夜潭》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敷衍的故事中描画了大量的风俗民情,结合剧情,还请真正的僧、道、师公(巫)现场表演当行绝技,为观众喜闻乐见,并构成丰富的民俗学,为后世研究古代的政治、经济,国风民情,提供了翔实的形象的素材。 |